温清道:“魔音谷锁魂使权利仅在谷主凌昆之下,执法严苛,从不涉入江湖纷争,何以会出现在扬州?”
顾誉垂首给扶疏剔着蟹肉,启唇对着她说了几句什么,扶疏夹了一筷蟹肉道:“九羲锁魂是凌苏所授,他也只听命于这位大公子。”
温文嚼着螃蟹腿含糊不清道:“据说这位大公子矜贵自律、仁心仁德、清冷孤傲,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见过魔音谷大公子凌苏,也许他根本就不存在,是凌昆制衡各股势力欲盖弥彰的手段。”
“你是不是还想说魔音谷的人怎么可能慈悲为怀?”扶疏把竹筷搁置在瓷盘上挑了挑眉,“所谓名门正派便都是正人君子?所谓歪魔邪道便都是奸佞小人?你们给我记住了,何为正邪,何为是非,只在人心。”
三人乖乖低头应了一个是字,她笑了笑:“这世上总有人喜欢用所谓的仁义道德去伸张正义,口谈道德志在穿窬,做过的肮脏龌龊事不比任何人少。
我与魔音谷有不共戴天之仇,没那么好心替他们说话,只是有些感同身受罢了。”
少时灭门之祸的无辜株连,人人欲杀之而后快,入剑阁暗影声名狼藉,人人避之如蛇蝎,她似乎总是莫名其妙的就成了众矢之的。
青瓷把温好的梨花白一一替他们斟好,扶疏道:“说来阁主曾与凌苏有同门之谊。”
剑阁阁主与魔音谷大公子会有同门之谊?温文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才道:“我……我还没有见过阁主呢。”
思及剑阁阁主云尧,她十分想给他们泼一盆冷水彻底浇醒他们对于这位高高在上阁主的美好幻想,干咳两声道:“以后总会见到的,来,吃螃蟹。”
温清略一思忖,魔音谷的事情约莫算是告一段落了。
终归孩子心性,她对他们又不加约束,三人就着螃蟹下酒喝得酣畅淋漓,脸颊红扑扑的划拳嬉笑,青瓷正欲劝阻,扶疏饮了一杯酒道:“由着他们吧,瞧这酒量和大小姐似的。”
“小姐,苏公子嘱咐我们不让你喝这么多酒。”
温文耳朵尖听到苏公子三个字嚷嚷道:“前辈,没想到你这么喜新厌旧,苏公子那么喜欢你。”
扶疏放下手中的酒杯扬眉道:“他喜欢我?”
温文道:“他那天在藏书阁看到萧璟的画像当场就气得吐血了,还是我们把他送回去的。”
“你怎么不告诉我。”
温文嘟囔道:“苏公子不让我们说,他似乎病得挺严重的。”
温清晕晕乎乎道:“前辈,暗香来彻夜灯火通明,苏公子每晚都在以身试药试图调理好你的身体,白日便做你喜欢吃的梅干翡翠虾饺,还给你做胭脂。
可自从白公子、顾公子来了之后你便很少去看他了,我们看得出来他一直在等你。”
扶疏自嘲笑笑,假意何以换得真心,平常那么不爱说话的一个人骤然不在身边竟也会感觉空落落的:“青瓷,明日回月华宫,雁月的牡丹也开了吧,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宣和十二年四月十三。”
第27章
宣和十六年三月二十三,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扶疏提着几坛酒沿着青石台阶拾级而上,剑阁隐于深山之中,常年云雾缥缈,掩映在苍松古柏中的琼楼玉宇依山势而建,或盘踞险崖,或嵌于山坳,巧夺天工。
刻着戒律门规的石壁浸在澄碧的湖水之中,荷叶田田,错落之中分布着高矮不一的梅花桩,隔着蔼蔼雾气影影绰绰可看到温清、温文、温念三人单腿立于梅花桩上面朝石壁手执狼毫笔抄写戒律门规,反省思过。
她足尖点过荷叶,挽在手臂上的胭脂红披帛轻扬,凝结在荷叶上的露水似飞镖一般齐齐射向三人。
三人以笔为剑几招利落的反击,水滴哗啦啦打在旁侧荷叶之上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扶疏足尖点着一朵白荷环臂笑道:“不错,有些长进。”
“前辈!”
两年未见,三人长高了不少,白衣白袍缎带束发立于梅花桩上风姿卓然,她忽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之感:“因何事受罚?”
温文右手拿着毛笔,左手拿着一本空白的册子,笑起来似一抹明朗的阳光:“聚众喝酒。”
扶疏嗤笑一声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罚的,那几百条门规真是有些丧心病狂,她摇了摇手中的酒坛:“我来找苍书老头喝酒,你们慢慢抄。”
温清道:“前辈,剑阁忌酒。”
温文咧嘴道:“前辈前辈,苍书长老是不是又让我们跟着你出去历练?”
温念执笔负手而立,温声道:“数月未见,前辈安好。”
“还是念念比较贴心。”扶疏扬了扬眉飞过去一个媚眼,“念念可以正常说话了?”
温念耳垂通红,温文接道:“他就是不能说得太快。”
“误了时辰苍书老头又要吹胡子瞪眼了,回头我请你们去万花楼喝酒。”
温文望着远去的红色背影叹道:“前辈怎么一点也没有变。”
古朴清雅的木质建筑,紫竹掩映,一个身穿素白宽袍须发皆白的老翁临窗下棋,扶疏把酒坛放在方桌上盘膝坐在了他的对面:“整日一个人下棋也不嫌闷得慌。”
小童呈上一杯温茶,她抿了一口道:“回味甘甜,好茶。”
苍书挑拣着棋盘上的黑子丢入棋盒:“剑阁忌酒,忌疾行,忌喧哗,忌举止不端。”
扶疏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棋盘上的白子,每次来都要听他数落一通,吵得脑仁疼:“是不是也要罚我去抄戒律门规?”
苍书郑重其事的道:“经长老护法商议若你废除清音功法可脱离剑阁。”
扶疏有些错愕,待她反应过来恭恭敬敬给他见了一个礼:“有劳费心了。”
灭门之祸沉冤得雪,盘踞在雁月的魔音谷势力彻底连根拔除,毓儿与萧珞成婚也算了了她最后的心愿,一朝梦偿,她却不知道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还剩下什么,似乎是没有了。
“扶疏,你可考虑清楚了?”
她笑:“我讨厌杀人。”
一向不苟言笑的苍书拍了拍她的肩膀慈爱道:“四月初四之前记得回来。”
“是。”
魏国相府地处京都西北角,屋顶覆绿色琉璃瓦,脊安吻兽,朱漆大门,青铜门钉,雌雄各一石头狮子,分列大门两旁尽显威势。
“云笙?”
推开兰施坞的门,借着月光白云笙黑色锦袍绣了疏落几枝白色梅花,衣带松松系着露出清瘦的锁骨,枕着手臂长发铺了一塌,对视上她的黑眸轻佻的挑了挑眉毛:“疏儿,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对我这般绝情。”
扶疏关上房门走到烛台前掏出火折子,他慵懒起身打了一个哈欠轻笑道:“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烛光怎及得上月光?”
扶疏道:“你不是病了么?怎还未歇息?”
“思卿夜不能寝。”
她扬了扬眉,昔日白云笙水袖轻扬是秦淮河漏月台上的绝代尤物,今日白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魏国权倾朝野的妖孽丞相,无论是哪一个都让人无福消受,她抬手倒了一杯凉茶咕嘟咕嘟喝了半杯淡淡道:“吾心甚慰。”
白云笙俯身抽过她手中的茶杯几口喝下残余的半杯茶,俩人离得越来越近,清雅冷冽的沉水香气泽越来越重,他抽下她发上的唯一一根紫金牡丹钗,乌发似流水般垂落在大红嫦娥月衣之上妩媚动人。
扶疏不以为意道:“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他充耳不闻坐在她身旁的圆凳上,扯过她的衣袖嗅了嗅,目光微沉不悦道:“你身上怎么有别的男人的味道?”
扶疏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近日又收了几个美人都挺知情识趣的。”
白云笙嗤笑一声长臂一伸把她带入了怀中,大手揽着她的纤腰,黑发在半空中旋出一道美丽的圆圈,修长的指把她额间的发捋到耳后,温柔道:“我好想你,疏儿,我吃醋了。”
“这些话你对多少女人说过?”
白云笙惊喜道:“你不高兴了?”
扶疏掩唇打了一个哈欠,支着下巴拨弄着素心雪兰的叶子:“我困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困了?正好我也困了,我陪你小睡一会如何?”白云笙好整以暇的望着她,沙哑低沉的轻笑似陈年老酒有一股蛊惑人心的魅力。
她蹙眉白了他一眼,以手撑额,满脸倦容,白云笙把她抱到床榻上,轻重得宜的帮她按摩肩颈:“疏儿,离开剑阁之后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扶疏侧头望着他,乌发顺着肩膀簌簌滑落:“废掉清音功法我可就是个废人了,你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白云笙讳莫如深的望着她,淡雅的轻笑中透着宠溺:“在下倾国以聘不知姑娘可愿嫁给我?”
扶疏平静道:“云笙,我并非良人。”
他道:“我不介意你心里有别人,我更不会介意月华宫的过往,疏儿,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家。”
家?她哪里还有家呢?她起身坐在床榻上与他平视:“我打算回雁月闵舟守皇陵,守着他了此残生。”
“他已经死了,疏儿,你清醒一下好不好?”
“我醒了便活不下去了。”
白云笙极力压制着呼吸,垂在身侧的手攥握成拳,苦笑道:“你心里自始至终便只有一个他。”
他在秦淮河漏月台登台唱戏,他一遍又一遍的给她唱牡丹亭,可她始终记不起他是谁,昔年遭人迫害流落雁月与落难的她同住在一间破庙之中,她晚上害怕他便给她唱曲哄她睡觉,她说如果每晚都能听到他给她唱曲她便不会害怕了,他唱的是牡丹亭,可她早就已经忘了。
扶疏从怀中掏出一枚天青色荷包,银蓝的穗头打了琵琶结,上面绣着几片竹叶并一个行书的“笙”字。
她的目光自他腰带上系着的荷包上略过,湖蓝底色褪成银蓝,通心草变成了浅淡的薄绿,丝线却整齐完好,可见主人平常分外爱惜。
“总戴着这枚旧荷包,不嫌丢了体面?”她笑着把手中的荷包丢给他,白云笙怔怔然接过,手指不自觉用力攥紧,身上的荷包是她上元节逛花灯会时顺手买给他的。
彼时他死皮赖脸道:“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女子于月下赠送男子荷包,男子回赠钗环,可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你帮我做一个可好?要鸳鸯戏水、并蒂莲、同心结的那种……”
扶疏嘴角含着浅淡的笑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望着他:“荷包里的东西是我提前送给你的新婚贺礼,待你寻到意中人时再打开。”
白云笙修长的指摸索到荷包中除去香草还有一块坚硬的物体,他把荷包放入怀中戏谑道:“如此在下代替夫人谢过扶疏姑娘。”
江湖杀手,孑然一身,身无长物,也许荷包里集结暗卫的骨哨是她可想到的唯一能回报他的东西。
十一年前的破庙,那个晚上给她唱牡丹亭哄她入睡的少年,她一直想要偿还恩情最终还是辜负了他。
月光撒在她的红裙之上,单薄的身影如烟似雾,风一吹便散了,他忽然有股没由来的恐惧,每每一年半载杳无音信,午夜梦回,那抹清淡的身影总是在他堪堪触及时烟消云散。
他紧紧把她拥入怀中,似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至死方休,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柔声道:“待剑阁事了,在魏国住上一段时日调理一下身体再回雁月也不迟。”
扶疏轻轻点了点头,他附在她的耳边低低一笑:“真乖。”
白云笙箍在她身上的力道紧了紧,他此生的妻子只能是她,他可以等,一年、两年、五年、十年……
第28章
九发蓝紫色的烟花在寂静的夜晚齐放分外耀眼,扶疏豁然起身望着火光消逝的方向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白云笙道:“祈福祭天的神殿。”
什么样的危险让温清等人发出三星连珠的求救信号?扶疏神色肃冷的对他命令道:“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可靠近神殿。”
未待白云笙做出反应,她已经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他右眼皮突突直跳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打开她送给他的天青色荷包里面放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骨哨。
……
神殿被层层黑雾所包裹,温文口吐鲜血虚弱道:“我……我……我尽力了……”
温清源源不断往他体内输送内力,压抑着情绪不住的点头,声音略带哭腔道:“我知道,我知道。”
红衣身影遮住一角月光,温文艰难的抬头想说什么,扶疏俯下身子解下腰间的荷包掏出一粒药丸,抬起他的下巴,两指用力捏着他的下颌,药丸塞入口中的瞬间被她用内力化入肺腑。
她负手起身望着被黑影包围的神殿,凉风吹起红色裙裾,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对面之人黑纱曳地,鬼哭般凄厉的声音嘶哑难听:“扶疏宫主,我已在此恭候多时。”
“阴魂不散。”
裘媣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温清、温文、温念,就像看到猎物的猎人,阴冷一笑:“你这么在乎这三个小子,难不成他们也成你的入幕之宾了?这就是所谓名门正派的德行,罔顾伦常。”
扶疏挑眉一笑:“怎么?羡慕了?早就听闻裘媣护法对锁魂使大人一往情深,奈何他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你是不是都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做真正的鱼水之欢?”
“你……”裘媣似被戳到痛处,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淫'荡!”
温文服用了寒梅点翠丹之后气息稍稳,温清解下身上的披风铺在地上,轻轻把他放在上面,而后手持长剑立于扶疏的旁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