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金凤只能留在广州府养伤,顾桓等人却不能延迟行程, 且留在广州唯恐夜长梦多,在镇南侯府的安排下即日启程了。
一艘艘巨大的海船从广州府宽阔整洁的码头起航了,海船上高高的白帆像一排雪白的羽毛似的,在这水天一色金光闪闪的海面上,轻悠悠地漂动着, 漂动着。
顾桓站在高高的甲板上, 回身望去, 只见广州港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海船翻起层层白浪, 在珠江里留下一条长长的波纹。
广州, 我顾桓还会再回来的!
海船轰鸣着,一望无际的蔚蓝色大海上, 夏风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粼粼的小皱纹,在阳光的映照下,像片片金色的鱼鳞铺在水面上。
陈易第一次出海,此时正是新鲜。从船舱走到甲板上,只见巨大的海船迎风破浪,震荡着海水,把船头的水推得哗哗作响,惊起了群群海鸟,它们张开双翅,成群结队地掠过水面,翱翔着向远处飞去,像一片片白色的浮云,扶摇而上。
此情此情,即使满头愁绪的陈易,也不由得心情疏朗,兴致勃勃地说道:“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茫茫大海,倒让人把烦心愁绪都抛诸脑后。”
顾桓闻言,回过神来,脸上也带上了一丝笑容,感叹道:“宽容就是大海的胸襟,就是大海的灵魂。它接纳了世间许多的风风雨雨,荡涤了一切尘埃污垢,臣此时只想就此出海,抛去旧日种种,宛如新生。”
“以你的身手,天下哪里去不得!”陈易真挚地说着,看到顾桓露出笑颜,他心中也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顾桓从来不对盘金凤假以辞色,但很明显的,盘金凤的伤给了他沉重的一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陈易看来,顾桓对盘金凤,未必像他自以为的那样无情。只是这到底是顾桓的私事,他也不便拆穿。
顾桓听了陈易的话,抑郁之气去了几分,神色有了些跃跃欲试,笑道:“将来总要去闯一闯的!”看着陈易,眼珠一转,说道:“殿下,我为你说些西洋的趣事吧。”
眼前的人是谁?是大周朝的皇子,甚至可能是未来的皇帝。作为大周朝的皇帝,最需要的是什么?是进取心!如果让眼前这个人的目光看得更宽更远,那么也和镇南侯府的目的不谋而合了!
“如今西洋诸国,西班牙、葡萄牙都开始了大航海,抢占殖民地、瓜分世界,那荷兰国更是入侵台湾,试探到我朝来,幸而被杨泽和郑延平将军赶跑了。但西洋诸国野心勃勃,由此可见一斑,将来与我朝必有一战!”顾桓沉声说道,“我就与殿下说说西班牙吧。”
既是说趣事,顾桓先说了西班牙斗牛这项运动。顾桓对这项运动所知有限,是以重点都是讲那些失手的斗牛士被大公牛追得满场乱跑,被摔下牛背、顶出赛场的笑话。顾桓口才本来就好,此时又故意多加喧染,直如说书一般,把陈易听得津津有味,笑道:“这样斗兽虽然野蛮,但却有血性!西洋人果然秉性凶狠。”
见陈易听得认真,顾桓又接着讲西班牙海盗的故事。红发的海盗女王、独眼的海盗船长……在顾桓有意识的组合下,他把不同的故事融合在一起,把目前正在发生的欧洲列强争夺海上霸权的故事讲得妙趣横生。
引人入胜的海盗故事让向来内敛自持、没有太多娱乐活动的陈易听得着迷不已。顾桓讲到欧洲各国为了争夺海上霸权,表面宣布与海盗势不两立,背地里却培植海盗攻击他国商船时,陈易摩拳擦掌、哈哈大笑说道:“原来还可以这样!不错!倒让我想起爪哇国入侵倭国之事!倭国使臣痛哭流涕,说彼国内库被一抢而空,我倒觉得痛快!这样的海盗,连我也想做了!”
顾桓微微一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陈易能够这样开明,而不是固守伪君子那一套,讲究什么礼仪之邦,倒令他喜出望外。
提到倭国,顾桓正色说道:“倭国是个岛国,又有许多冰川火山之类的地方,可耕种的土地少,物产自然也少。偏他们能生孩子,动不动就是什么十郎八郎的。人一多,东西自然就不够吃了。从前,人口多了他们便打内战,打死过半甚至更多人口,东西又够吃了。后来有了好船可以渡海,他们便来我朝劫掠,就成了倭寇。”
顾桓沉声说道:“科技不断发展,未来的船必定比现在好得多,可以载上千战士渡海,火器也可以一炮轰塌城门。他们就用不着自己跟自己打了!他们可以一船船的将人运到我朝来。妄图如西洋人杀尽美洲人一般杀尽我朝百姓,占据我朝国土。”
接着,他又讲了玛雅国的灭顶之灾。一个有悠久文明、历史的古国,如何衰败、饱受欺凌,乃至国家灭亡、民族消失的过程。
“殿下,世界大势,落后就要挨打,乃是恒古不变的道理。西方诸国文艺复兴、科技发展,天文、物理、化学的进步一曰千里,已磨刀霍霍意欲染指我朝了!”顾桓慨然感叹,幸运的是,在这个时空,有穿越的圣祖,有镇南侯杨贺、杨泽这样目光长远之辈!
陈易听完,久久不语。他想到了镇南侯杨贺所说的话,当今之世,很可能是唯一一次全世界纯武力时代,连虚伪的官面文章都不用做,完全不用讲任何仁义道德。也不靠什么菩萨、佛祖、玉皇大帝,只管抢地盘,谁抢到了是谁的!若是什么都不做,那么天下之大,就全都归西洋人得去了。后世子孙就得缩在本朝这么点大的地方,别说本朝地大物博,将来人口会越来越多,生存空间会越来越小……
过了这个村,真的就没这个店了!
想到此,陈易也叹道:“以我朝的实力,就是与西洋诸国一战,也未尝不可。只可惜如今朝中上下安于现状、故步自封,都没有了进取的野心。我朝海军,泉州海军在大哥手上,大哥只顾着夺嫡,如今只怕也是暗中进京了。南海海军,镇南侯和粤海将军不睦,互相牵制,白白错过了时机!”
“殿下能如此想,已是难得了。朝中上下,也没有几人有殿下这样清醒的认识。”顾桓赞道。海军相互牵制的局面,说到底还不是陛下的锅?因他疑心猜忌,对谁都不信任,才会令臣子相互牵制。
“再等等吧,等一切尘埃落定,就是我朝崛起之时!”顾桓望了波澜壮阔的大海,语气坚定地说。
陈易望着神情慨然的顾桓,轻轻一笑。
船队经过泉州码头补给,顾桓和越王都没有下船。只见泉州港军旗猎猎、军容森森,如往常一般,看不出半点不同。
陈易拿着望远镜眺望了一翻,感叹道:“大哥治军真有一手,我不如也!”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殿下不必在意。”顾桓轻声安慰。福王这个人,若是眼光放宽大一点,不要局限于那个皇位,愿意出海拼搏一翻,只怕局势又完全不一样了。
但福王自幼受人忽视,这样的人往往心中隐藏了一股郁气,迫切想要证明给世人看,那么他暗中奉承皇帝,想要夺嫡,也说得过去。
如今正值七月,海上瞬息万变。上一刻风和日丽,下一刻乌云万里。狰狞的台风咆哮着,如地狱中出来的魔鬼,放肆地撕扯着整个世界。
风在桅杆上、支索上打着呼哨。暴风像瀑布似的倾泻下来,风把雨和水搅拌在一起,像密集的子弹般噼噼啪啪射来,将船舱打得霹雳作响。在这样的天地之威下,陈易和顾桓都只能躲在船舱中。船舱剧烈地摇晃,陈易终于撑不住吐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等待着风浪的过去。
暴雨无情地下了一天一夜,总算渐渐收去,猛烈的太阳重新挂在了天空上。陈易脸色青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看着顾桓说道:“原来大海还有这样的一面!倒叫我有些犹豫不定了。”
“哦?”顾桓诧异地望着陈易。
只见陈易叹了一口气,皱眉说道:“我本想着此行若是不顺,就让你带我出海。冼氏经营南洋百来年,咱们就投奔冼氏去,借着冼氏的势,也去开拓一片天地。”
顾桓闻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陈易,大笑道:“殿下不必犹豫!海上风浪,习惯了就好!咱们就约定好了,将来我为殿下做先锋,打天下去!”
虽然不知道陈易的眼光和思想为什么会变化得这样快,但这是大好事啊!此时他还不知道,经过和镇南侯的彻夜长谈,陈易已经被不知不觉地洗脑了。
第69章 武举(一)
定国公府的芙蕖池里,挨挨挤挤的荷叶像一个个碧玉圆盘, 在微风的吹拂间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个个饱满的莲蓬躲在莲叶间, 池边几个侍女伸着长长的竹竿打莲蓬,不时传来一阵阵娇俏的欢声笑语。
池边的八角亭里, 顾琏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含笑着凝视着池边的垂髫女童, 看她叽叽喳喳地指挥侍女打莲蓬。
不一时,小女孩用衣襟捧着莲蓬,迈着小短腿蹦蹦跳跳地向亭中跑去,一张肉呼呼的小脸在阳光下泛着荧光。
顾琏连忙倾下身子, 接住小女孩,语气和蔼地说:“跑慢些, 摔着了怎么办?”
小女孩不以为意地笑着,把莲蓬递给顾琏,笑嘻嘻地说:“爷爷吃!”
“好!”顾琏应着,把她一把抱在大腿上,亲手剥着莲蓬。
小女孩立刻抢了一个莲子送进嘴里, 不一会儿皱着眉头吐出来, 一脸委屈地说:“苦的!不好吃!”
顾琏哈哈大笑, 轻轻刮着小女孩的鼻子,说道:“小馋猫, 莲心都没有剥出来, 当然是苦的,谁叫你心急了?你等等, 爷爷给你剥好!”
小女孩立刻盯着爷爷的手,看他把莲子剥成两半,取出莲心。
顾桓走进亭子,看到的就是这样温馨的一幕,心中一暖,也不由得会心一笑。
看到顾桓进来,顾琏手下仍然不停,等顾桓行礼完毕,才对小女孩说:“你三叔来了。”
小女孩立刻跳下地上,一双凤眼好奇地看着顾桓,脆生生地喊了一声“三叔!”。
顾桓看着粉嫩嫩的小姑娘,心头一喜,才伸手要抱她。小女孩立刻躲了开去,抓了一把剥好的莲子,连蹦带跳地跑出亭子。
她的奶娘、侍女立刻追了上去。
顾琏的目光追随着小姑娘,笑着说道:“微儿调皮得很,这是和你不熟悉呢,熟悉了就好。你送的泥人娃娃,她就喜欢得很。”
顾桓看着小顾微又跑回了池边,指着一朵大大的粉色莲花要侍女摘下,扬着小脑袋,小神情嚣张得很,不禁摇头失笑。都说隔代亲,看来这个小姑娘是极受宠的。
顾琏将手中剩下的莲子递给顾桓,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才问道:“过几日就是武举乡试了,你准备得怎样?”
“《武经七书》都已背熟了,也没什么好准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顾桓坐下,轻声问道:“我只是担心越王殿下,心中放心不下。”
顾琏抬头瞟了顾桓一眼,说道:“你安心考试就是,王家的人已把他接走。”
顾桓这才略微放心下来,他去做越王的伴读,就是定国公府和王家达成的协议,既然陈易有王家的人保护,就轮不到他来操心了。
想到陈易进京的原因,顾桓又压低声音说道:“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顾琏皱了皱眉,望着远处的顾微,轻声说道:“都说清风真人有神仙手段……这大半年,宫里莫名其妙地死了好些宫女,消息都传到外头来了。皇后娘娘触怒了陛下,被禁足中宫,如今是娄妃掌着宫权。”
“妖道惑君,奸妃误国!”顾桓立刻愤怒地说道。
顾琏似笑非笑地看着顾桓,这小子政治觉悟挺高。陛下乃天子、圣人,圣人又怎么会做错事呢?若是圣人有错,那必然是身边的人挑唆的,比如佞臣、奸宦、妖妃一类。正义的臣子,当然是要打起旗号“清君侧”了。
太子陈星之所以能成为太子,不过是仗着娄太后和娄贤妃。如今娄太后已逝数年,人走茶凉,一旦娄贤妃被打成“奸妃”,他又岂能讨得好去?
顾琏赞赏地看着顾桓,又笑道:“本次武举乡试,主考官是新任京营指挥使,原是孙和的副将,与咱们家也是世交,我已安排妥当了,你不必担心。但你也要拿出真本事来,让人好好瞧瞧世袭罔替定国公府公子的本事,不负先祖英名!”
顾桓立刻说道:“是!父亲放心!”说完,又满脸孺慕地看着顾琏,说道:“我知道父亲对我最好了!”
顾琏笑骂道:“莫做小儿形状!”才刚觉得小儿子长大了,立刻就变成了小孩子。虽然这么说,心中却微微一动。做父亲的,哪个不喜欢孩子与自己亲近呢?
尽管说朝野都不是很重视武举考试,但作为考生本人来说,还是看重的。临近考试,金陵城大大小小的客栈也住满了待考的武生员。武举考试,以军士谋略为先,以军事技术为辅,因此武生员的气质,与读书人有些相似,但多了刚烈的气息,儒雅与刚烈的气息融合,留心一看,给人的感觉自然是不一般的。
有了文举乡试的经验,到了考试那日,顾桓早早起床,往贡院而去。此次应天府武科乡试来了近千人,算比较多的。天还没有亮,晨露还挂在树叶上,贡院外就已经是黑压压的人群,一个个鲜衣怒马的,衣饰都颇为不俗,不少人都带着随从,声势更是浩大。
所谓穷文富武,参加武举的生员多数家境都是不错的。练武之人要具有爆发力和力量,必须具备发达的肌肉和强健的体魄,那营养就必须跟上,若是穷人家的孩子饭都吃不饱或者正好够吃,又怎么能练得身强力壮?
顾桓提着长耳考蓝,镇定自若地上前排队。
清晨的金色阳光洒在众人的身上,贡院的大门打开,两列威武的士兵从内跑出,列成两队。贡院前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众人望着那扇在晨光下泛着金光的大门,一种神圣感油然而生。
考生们鱼贯而入,第一关是搜检。一群武人镇定自若地开始宽衣解带,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四处扫视。
顾桓跟在众人之间,不一会儿各种颜色的肉露了出来,基本上个个身强力壮,肌肉发达。
“这位小兄弟看起来怪俊俏的,想不到身上还挺结实。”一个满身肌肉的大汉上下打量着顾桓,在某个部分停留了一下,双眼发亮地赞叹。
顾桓心中一窘,面不改色地瞟了那人一眼,淡淡地说道:“过奖过奖,彼此彼此!”
别看这些人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其实都不是莽汉。能通过童生试先不说,参加武举的人,都是熟读兵书的,怎么可能是没有心机之人?谨慎起见,他也不欲与同考之人过于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