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的扇门拉开,数名身着浅色女裳的侍女从屋内走出,手中的托盘空无一物。
微微行礼,她们侧开身子让顾桓等人通行先走。里头的圆桌上已经摆满了酒菜。顾桓扫了一眼,都是金陵菜系。
孙远拉着顾桓在桌边坐下,先给顾桓斟满一杯酒,又给自己到了一杯,微微一抬手示意,自顾自地满杯喝完,才叹道:“在福建多年,海鲜吃腻了,倒惦记起家乡的菜来!”
顾桓了然地点点头,在海边的人向往山珍,在内陆的人推崇海鲜,玄音阁的菜本是以海鲜闻名的,这些想必是孙远特意点的。
又听孙远说道:“你好端端的,怎么弃文从武?我一听你也参加今科武举,心就拨凉拨凉的!可我不能再等了!”
孙远说着,又给自己到了一杯酒,烛光下,他的神色有些沧桑。明明仍是青春年华,却有了几分沉郁。
顾桓端着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笑道:“你也不差,只是比我稍微差那么一点!”
“好你个顾三郎,真是一点都不谦虚!”孙远笑骂道:“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来来来!喝酒吃菜!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顾桓故意夸张地给孙远布菜。
孙远一边吃着,一边叹道:“不管怎么说,我中了举也是大人了。韩大哥今年三年任满,年底要回京述职,他和我姐姐的婚期不能再拖了!”
顾桓点点头,说起来,孙远的姐姐已经二十多岁了,在这个年代算是“老姑娘”了。想必孙和失踪的这几年,孙远姐弟过得不太容易。
果然,只听孙远说道:“你不知道,我父亲失踪后,我才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不说外人,就是自己人都乌眼鸡似的斗了起来!知道的说是亲戚,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生死大仇呢!”
“鼠辈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顾桓拍了拍孙远的肩膀,安慰道。
孙远点点头,继续自斟自饮,冷冷一笑道:“就算我父亲不在了,我孙家也不是没有人了!我孙远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烛光下,孙远的笑容冰冷如刀。顾桓看着,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了起来。只是岁月如刀,人生在世,谁能一成不变的?
因此安慰道:“令尊吉人自有天相,或者过两年就回来了。”
孙远一听,凝视着顾桓,突然笑道:“若是别人说这话,我只当是安慰。但是顾桓你说的,我就信是真的了!”
顾桓心中一顿,心想,或许这才是孙远约自己出来的目的?他怀疑孙和失踪的原因了?
心中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喝了杯酒,说道:“我说的自然是真的!贫道夜观天象,特意为你泄了天机!你要怎么感谢我?”
“感谢?明年会试,我可要和你决一死战!”孙远笑容郎朗,仿佛刚才阴郁的人不是他一般,接着说道:“我父亲从前说,只要我能打赢你就让我参加武举。若是他回来,得知我参加武举,偏偏还输给了你,不知道有多生气呢!”
“那他恐怕要失望了!”顾桓笑道:“我虽不敢小觑天下英雄,但赢你还是没问题的!”
“好你个顾三郎!真是气死我了!”孙远半真半假地嚷着,要顾桓给他道歉。
两人说笑着边吃边聊,不一时,两壶酒见了底,孙远满脸通红,双眼也迷蒙起来。
正在这时,雅间外有人轻轻敲门,几个侍女进来,一边斟酒一边笑着道:“两位客人来得巧,今夜是我们玄音阁妙如姑娘的梳弄之日,妙如姑娘容色倾城,如今外头正热闹着,两位客人可要去凑凑热闹?”
何为梳弄?
原意是用木梳将头发梳拢在一起,然后在头顶打个结,表示少女时代结束。意思很明显,暗指青楼女子初次接客承恩。
听到这里,孙远果然双眼一亮,拉着顾桓说道:“走!我们也去凑凑热闹!以三郎你的品貌,说不得就做这个入幕之宾!”
顾桓一听连连摆手,推辞道:“你自去吧!我明早还有事,这就回去了!”
孙远一听,凑在顾桓身边,自以为声音很低地说道:“你该不会……还是个童子之身吧?”
几个侍女都好奇地打量着顾桓,直把顾桓看得满脸通红,使了个巧劲,推开孙远,喊了孙远的侍从进来,说道:“你家公子醉了,照顾好他。”
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身后,孙远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嚷着“我还没醉!”
顾桓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心中有几分懊恼。哼哼,这个孙远,亏自己看他可怜安慰他,结果他却戳人痛脚!
前世,顾桓是红三代出身,自幼由祖父教养。祖父是个铁骨铮铮的正派老人,对他管教很严,他也算是个洁身自好的五好少年,从来不和那些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来往。穿越的时候又刚刚上大学,别说那方面的经验,就是恋爱经验都是零。
哼哼,阅女无数有什么好炫耀的?他是宁缺不滥!
回到赏星阁,闻姨娘亲自端了一碗醒酒汤来,见顾桓喝下,才说道:“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不是去玄音阁?”
顾桓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别人家的娘都是担心儿子沉迷女色、不务正业,怎么他的就反过来?
因此说道:“那些地方鱼龙混杂的,没什么事就早点回来了。”
闻姨娘这才点点头,坐在顾桓身边,一脸慈爱地看着他,说道:“这也罢了。只是三郎今年也十八岁了,若是看上了哪个丫鬟,只管告诉姨娘,你也该有两个通房了。”
顾桓眉头一皱,不高兴地说道:“这是哪家的规矩,必定要有一两个通房的?那是暴发户的行径。朝廷法度,‘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另娶。违者笞四十。’我如今连妻都没有娶,纳什么通房,平白让人看轻了!”
闻姨娘见顾桓不高兴,连忙安抚道:“是姨娘见识浅薄,你不要生气。”
顾桓看着闻姨娘忐忑的样子,也放缓了态度,说道:“知道姨娘是关心我。只是这些事本来不该姨娘过问,让人知道了,难免生事!”
闻姨娘心中一凛。是了,这些年来,因顾桓出息了,她在府里的日子也越发好过起来,不知不觉间竟有了几分轻狂,没了早年的谨慎。
公子娶妻纳妾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姨娘出声?这么一想,她既是凄惶又是心酸,忍不住泪光盈盈。
顾桓一看闻姨娘快要哭的样子,安慰道:“姨娘何苦伤心?如今的日子还不好吗?再过两年,我正经娶一房媳妇,给你生几个小娃娃,难道不好?”
听到小娃娃,闻姨娘心中一动,又高兴了起来。
杨夫人含饴弄孙多年,她看着也眼馋。虽然顾桓的孩子也不能叫她祖母,但血脉相连,她想到就高兴!
因此破泣为笑:“姨娘都听你的!你好好休息吧!明年考个武状元回来,也好娶个大家闺秀!”
顾桓目送闻姨娘离去,才摊着身子躺在床上,心想,年纪大了也麻烦,他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好在还有个二哥挡在他前面!
又回想了一遍孙远今日的言行,忍不住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被他套话了?果然不该小瞧了任何人!
乡试发榜后不久,就是万寿节。
万寿节这天,群臣正在贺寿,皇城午门外的登闻鼓突然响起!“咚咚”的鼓声如雷般敲在众人心头!
有人告御状!在万寿节贺寿这天!整个金陵城瞬间沸腾了起来。京城的登闻鼓已经许久不曾响起,难道又出了什么惊天大案?
第72章 御状
与前代一样,本朝圣祖也设立了登闻鼓, 用作司法上诉的工具, 并设有专人管理,一有冤民申诉, 皇帝亲自受理,官员如有从中阻拦, 一律重判。登闻鼓由监察御史和龙禁卫镇抚司共同轮值,通过登闻鼓击鼓鸣冤所受理的案件,被称为“登闻鼓案件”。
但是为防止刁民恶意上访,凡民间词讼皆由下而上, 经过县、州、府、按察司、监察御史、督察院审理,仍觉不公者, 才可直接击登闻鼓上诉。越级上诉者,笞五十。
因此,凡是“登闻鼓案件”,莫不是有重大冤情。
听到登闻鼓“咚咚”的鼓声响起,天启帝的脸迅速黑了。在万寿节这日鸣冤, 简直是打他的脸!
登闻鼓前, 一个浑身缟素的老人悲呛地哭诉。
他本是京郊的一位小乡绅, 家境殷实,可惜年过半百只得一女, 老两口半辈子的希望都在女儿身上, 本来打算坐产招婿,谁知年初宫中遴选宫女, 竟把他女儿选了进去。他女儿是独女,本来不该当选,谁知负责遴选的内宦非说他女儿八字合适,被贵人看上了。
胳膊扭不过大腿,老夫妻俩只能含泪将女儿送走。按照本朝规定,宫女二十五岁可出宫,且每三个月,宫女可在宫门处与家人相见。虽然会耽搁了青春,到底还存了一点指望。
谁知女儿进宫不过半年,突然没了!
老妻顿时疯了,每日抱着枕头,又哭又笑,说是她的小闺女。老汉不甘心,四处托人想寻回女儿的尸骨,却从一个小太监口中得知,女儿是被妖道清风真人作为药人,放血而死!
登闻鼓前,早聚集了一大堆的百姓,听到老汉的气血控诉,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待听到宫女是被作为药人而死,顿时一片哗然!
朗朗乾坤、太平盛世,竟然发生如此惨案!这可是话本都不敢这些写的事!
拿活人做药,这不是吃人吗?皇宫里竟然有吃人的人?做出来的药,是妖道吃了,还是谁吃了?这简直不敢深想!
民愤滔天、群情汹涌。
案情很快上达天听,天启帝震怒,好端端的万寿节贺寿典礼半途结束。
“大理寺卿韩光。”天启帝冷如冰霜的声音响起。
“臣在!”韩光持笏而出,头皮一阵发麻。
“朕命你彻查此事!”
查?查什么?查宫女的死因?这还用查?韩光心中暗嘲,他是陛下的心腹,自然知道陛下“彻查”的意思。
果然,此案由大理寺会同龙禁卫镇抚司、督察院共同审理,首先将原告收监!陛下要查的,自然是什么人在幕后策划了此案。
一个普通的乡绅能“凑巧”得知身为宫女的女儿的死因,这简直是笑话!
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龙禁卫在城中穿梭,有妄议此案者,一律视为逆贼同党!金陵城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天天滔滔之口,却不是龙禁卫的屠刀可以禁止的。这个案件若是处理不好,将使朝廷的威信大大受损。
幕后之人的确居心叵测!
身穿朝服的首辅翁之同面色沉沉,身子紧绷端起,苍老的身躯显得比以往高大了很多。他举着笏板,沉声进谏:“陛下!当务之急,是安抚民心,老臣恳请陛下逐出清风道人,交由有司审理!”
天启帝目光低沉,不悦地说道:“此案已由三司会审,不必再议!”
见皇帝有心包庇清风道长,翁之同心中一沉,继续说道:“陛下!此案必须有人出来负责,才可以平息民愤!”
说白了,就是必须有人背锅。皇帝是圣人,自然是被妖道蒙蔽的。只要把清风道长推出去,对天下人就算有个交代了。
翁之同不明白,到这个时候了,皇帝为什么还要护着清风道长。
却听天启帝恨声说道:“朕乃一国之君,御宇天下数十年,难道连宠幸一个道长都不可以!朕若是将清风道长交出去,才正是如了小人之意,朕颜面何在!”
翁之同还待再劝,天启帝已经拂袖而去。望着天启帝渐渐远去的背影,翁之同内心一片荒凉,莫名地觉得很荒谬。眼前这个一意孤行的暴君,还是当初那个锐意进取、四海臣服的一代明君吗?
次日,翁之同抱病不朝。朝中上下风云顿起,各种进谏、弹劾的奏折如雪花般地堆叠在皇帝面前。
御座上的皇帝面沉如水,殿内的气氛如乌云压顶。
太子陈星毕恭毕敬地站在皇帝身前,小心翼翼地说道:“父皇不必担忧,过不了多久就过年了,不过是一桩案子,百姓议论一翻也就罢了。事不关己,谁还天天盯着?”
天启帝冷笑道:“他们个个逼朕处置清风真人,谁关心过朕的身体?只怕个个都盼着朕驾崩呢!”
此言一出,陈星立刻低着头,不敢说话。
天启帝盯着陈星,突然问道:“你觉得,这件事是谁的手笔?”
“儿臣……不敢说。”陈星犹豫着,轻声说道。
“让你说,你说就是。”天启帝不悦地说道。
“是!”陈星抬起头,轻声说道:“儿臣瞧着,恐怕是王家出的手……宫中的事,没有比母后更清楚的。”
话音一落,只听得天启帝冷笑连连,果然,皇帝心中只怕也是这么想的。
清风道长的“神仙丸”,需要用到阴日阴时出生的处子鲜血。自从服用了神仙丸后,天启帝的身体立竿见影地好了,仿佛返老还童了一般,甚至有精力临幸妃嫔了。
对皇帝来说,清风道长就是上天派来拯救他性命的!任何反对此事的人,在皇帝看来,都是居心叵测,想要他的命!
因此,皇后屡次进谏,说用宫女做药人有损天德,自然触怒了皇帝。在皇帝看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些宫女能够为他而死,是她们的荣幸!
“只是让她禁足,倒便宜了她!”天启帝想着,冷冷地说道。
太子陈星低着头,微微笑了笑。不管此事是谁在幕后谋划,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坤宁宫中,王皇后身着大红色衣袍,红袍上绣着缠枝牡丹,雍容华贵。白皙如雪的肌肤吹弹可破,岁月仿佛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只可惜红颜未老恩先断,再好的年华,也不过是深宫寂寞。此时此刻,收到皇帝废中宫表笺的旨意,她仍然一脸平静,姿态仍然优雅高贵。
她是山东王氏嫡女,即使落魄了,也不容自己的脊梁弯下!
皇后掌凤印,持中宫表笺。盖上凤印的中宫表笺,相当于圣旨,基本上连皇帝都不可以反对。这项权利是最重要的,要是剥夺皇后中宫表笺的权利,基本就是废后了,其他管理后宫之类的只是形式上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