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九辞笑意不敛:“陛下说的是。”
他唤来承恩,将天子的话转述了一遍。承恩年纪虽小,跑腿却一下麻利,当下就领了旨,自个儿往坤明宫去了。
胥九辞则手一扬,带着銮驾仪仗转向回乾心宫。天子用惯了他,见状满意地闭上眼,不多会儿,又叫他道:“你说说,英国公府这次是怎么招惹到了常乐?”
天子虽然这么问,可心底其实已经知晓了相国寺处都发生了什么。
天子有自己的渠道得知宫外的事,可他要问,胥九辞便只跟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想了想。
“只怕是相国寺处发生了些事。”胥九辞摇摇头,“小娘子之间吵吵闹闹总是有的,总归不会是什么大事。”
天子抬眼,点了点他:“你就是只成了精的狐狸。的确不会出什么大事,都只是常乐大惊小怪而已。”说完又斥道,“不过只是叫太子妃邀了那些小娘子们聚一聚,好叫她们都看看清楚那戎迂的六王子长了什么模样,就这么回事也能叫那对母女俩闹出事来,还有脸跑进宫告状!”
胥九辞没开口。
他们这样的人,说来有权有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天家无小事,他不好这时候插嘴说上两句,更不好评价公主。
轿辇行到半路,天子面色稍稍转好,问胥九辞道:“和亲的事,你觉得从哪家选人较好?”
胥九辞道:“陛下属意哪家小娘子?若戴小娘子真在相国寺闹出事来,恐怕已经在六王子心底落下了坏印象,这要是再选她和亲,只怕不合适。”
天子长叹一声:“朕知道,谁都不愿意和亲。便是朕,如若寿光身子好,朕恐怕也舍不得她远嫁。不如就从韶王府选?”
胥九辞但笑不语。
天子瞪他一眼:“你倒是不担心朕就挑中了荣安?她可是在戎迂待过一段日子,只怕适应得很。”
胥九辞眯了眯狭长的凤眼,作揖道:“陛下若是真看中了荣安郡主,只怕早就下了旨。更何况,要真是荣安郡主,这和亲的王子就该改了。”
天子掀了掀眼皮:“为何?”
“戎迂先前那位大可汗生前还留了一位外孙,随呼延多兰公主嫁给了现在这位大可汗。此番这位殿下以使臣的身份护送六王子到大胤,陛下也是见过的。”胥九辞弯腰道,“这位殿下曾是郡主的救命恩人,朝夕相处,这里头自有一层情分在。”
天子淡淡应了声“嗯”,笑道:“荣安竟还有这层机缘?如此,朕果真不能选她了。那你认为,谁合适和这门亲?”
赵幼苓的那些事,韶王知道,胥九辞知道,天子自然也知道。
胥九辞见天子并不说破,神色谦恭,似乎真的想了想,这才道:“英国公府的那位小娘子倒是合适。”
“英国公府吗?”天子微微抬头,回忆着英国公的情况,眉头舒展,“朕记得他前头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只剩下一个嫡女还有一个庶子。那个嫡女叫……叫什么来着?”
“赵婳。”
相国寺的事,能传进宫里,却没在汴都城内传开。
到底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出了什么事都不好肆意宣扬。赵婳脾气直,打了成佳一巴掌后,就被英国公夫人领回家了。至于常乐公主进宫告状的事,英国公夫人淡然地对赵幼苓姐妹俩笑了笑,表示她爱告状就告去。
“魏侧妃似乎有些奇怪?”
顾氏在家中等着姐妹俩归来,见魏氏回府不久又出府,据说是回魏家,不由觉得奇怪。
赵元棠微微一笑:“魏家如今忙成一团,侧妃还陪着我们姐妹去了趟相国寺,自然得闲了就想回家看看。”
话毕,她又看了看赵幼苓:“十一为什么放弃了那一箭?”
赵幼苓听见,苦笑了声,道:“我不敢赌。”
她实在不敢赌,如果那一箭射偏了,却射中了呼延骓怎么办?如果射中了枣子,却因为她太过使劲,射穿了果肉箭头扎到呼延骓身上又怎么办?
两世为人,就算年纪再轻,她也知道,从骑上马,趁着夜色和北风随他离开戎迂的那天起,这个男人就在心底留下了烙印。只是她不敢想,不敢惦念,藏着掖着,将一切都归根于他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
但到底,舍不得……舍不得害他受伤。
女儿家的心事总有些说不出口,赵元棠并不追问,只与顾氏商量着派人往英国公府上送了份礼。又等韶王和赵臻回府,将相国寺的事与父子二人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待听闻赵幼苓不敢赌,放弃一箭,韶王不禁有些头疼。
“大郎。”韶王招了招手,“吩咐下去,可园那边,夜里……都离远点,见着那个谁,就当……就当没看见。”
他说完,心累地吐出话来:“那狼崽子什么时候能丢下戎迂留在大胤?躲过了和亲,难不成还躲不过远嫁?”
赵臻只管应声,只当没听见他后头的话,往后头吩咐护卫去了。
夜色追随着夕阳很快就落了下来,天边最后一片明亮被昏暗所遮盖,就好像是一块灰蒙蒙的布遮住了天穹。
赵幼苓此时已经用过饭,茯苓领着人往她房中送了沐浴水。待她洗完,推开门,恰看见园子里正丢着木棍陪狗玩的呼延骓。
有韶王的允许,可园的下人们大多知道,这一位同小娘子关系亲厚,不必防备。
此时呼延骓在园子里陪狗,几个仆妇婆子便神色寻常地在边上忙着自己手里的活,一点也未将他看作外人。
“骓殿下。”赵幼苓叹口气,往外走,“去茶室坐坐吧。”
呼延骓刚丢出木棍,坐在园中石桌旁撑着下颌看狗崽打着绊儿去追棍子,闻言起身往廊下走。
茶室就在廊道的另一头,赵幼苓走在前后,呼延骓落后几步跟上,始终和她离得不远不近。
茶室每日都有人打扫,很是干净。桌椅矮榻,一应俱全。茯苓和几个小丫鬟先一步进了茶室,正开窗的开窗,烹茶的烹茶,听到脚步声,转身让到一边,躬身行礼。
几个小丫鬟先从茶室内退了出去。
赵幼苓靠窗坐下,不等她开口,呼延骓径直走到她对面,先袍坐下,解下了腰间的弯刀,随意扣在一边案几上。
茯苓还在烹茶,见状愣了愣。
赵幼苓看了一眼弯刀,挥手让茯苓退下:“和亲的人选定下来后,你们就要回去了?”
呼延骓没有回答。
“宫里如今除了身体不好的寿光公主,没有其他还未出阁的公主了。安定……安定公主的脾气你们也看到了……”
呼延骓嗯一声。阿泰尔显然是看上了那个安定公主,只是太子的这个女儿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地方适合戎迂。
他抬头看一眼赵幼苓。
丫鬟退下了,她正全神贯注地上手烹茶,那张心无旁骛的脸在烛火下,看着格外温婉。
一个烹茶,一个看人,安安静静地过了很久。
直到茶好,赵幼苓抬眼,才见着面前的男人虽始终看着自己,面上却流露出了难掩的疲态。
赵幼苓忽然想到从前在戎迂的时候,他似乎比现在更忙,可那时他总是英姿勃发,似乎天底下没有可以难倒他的事情。而现在……
“你……如果累了,该好好休息。”她斟了杯茶,递到呼延骓手边。
呼延骓低头轻抚茶杯,半晌后,慢慢抬起头,唇角一挑,带上了一丝笑意:“你为什么放弃射那一箭?”
他说着话,伸手想去摸她的头发,不想赵幼苓忽然抬头,指尖只擦过她的发丝,顺着发鬓划到了脸颊上。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片刻后,赵幼苓张嘴:“如果你受伤了怎么办”
呼延骓收回手,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那就留下,再也不走了。”
第89章
“小娘子?小娘子?娘子?”
耳边传来茯苓清脆的呼唤声, 有人用力推搡她, 拍了拍她的胳膊。
片刻后, 赵幼苓被推醒。
她睁开眼, 洒在窗边的淡薄月色早已变作了浓烈的日光, 她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竟伏在桌前睡了一夜。
呼延骓已经不见了人影,她连自己几时睡着都不知,更不知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直起身, 披在身上的披风随即往地上滑。茯苓忙捡了起来,有些犹豫地看看披风,再看看她。
“怎么了?”赵幼苓问。
茯苓犹豫再三,咬唇道:“小娘子,你同奴婢说实话, 昨夜那位骓殿下日后是不是就是咱们的主子爷?殿下……守了小娘子一整夜, 不准奴婢叫醒你, 直到方才才离开。”
赵幼苓刚睡醒,意识还有些朦胧, 正接过茶杯漱口, 就听见茯苓这么一问,一口水直接咽了下去。
呼延骓守了一夜?
茯苓捧着披风往她面前凑了凑:“喏,这披风还是殿下的。”她说完,指指门外,“小娘子就这么睡了一夜,不如回屋躺下再睡一会儿, 左右今日应当无事。”
赵幼苓摇摇头,自个儿站了起来,走到了外边走廊上。
茯苓跟了出来:“听说,魏侧妃一夜未回。甄侧妃趁机霸了王爷一晚上,一早就耀武扬威往王妃处去请安了。”
赵幼苓皱了皱眉心,哭笑不得。
“你都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茯苓是从胥府来的,论理该被韶王府的人提防着,可她机灵,总能从角角落落里打听到王府各处的消息。
赵幼苓知道她有自己的分寸,那些重要的事从不打探,因此也随她胡闹,。
“是甄侧妃院子里的姐姐自个儿说的。”茯苓吐吐舌,忙伺候着赵幼苓回屋洗漱。
等赵幼苓洗漱后,穿戴整齐,茯苓取了香膏来,在她脸上细细涂抹,净手后仔细给她打扮了一番。
赵幼苓年纪还小,在王府好生娇养,养出了一身细嫩肌肤,平日里只抹一抹香膏便可,那些胭脂水粉即便不用,也不碍事。
等梳洗打扮好,王妃的院子里早已经闹腾开了。韶王和赵臻可都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一早就出了王府,崔氏和甄氏的那点事他们自然不知,倒是苦了顾氏和赵元棠。
赵幼苓差人去同赵元棠打了声招呼,自己便要出府,人还没走到门口,就有消息报进来:“郡主,宫里来人了!”
“宫里?”赵幼苓迟疑。
来报信的是门房。王妃和甄侧妃又闹起来了,能掌事的世子妃和二娘都在王妃院中,门房不敢往那儿去生怕遭殃,只好赶紧来找十一娘。
门房道:“是陛下派了人给郡主送礼来了。”
赵幼苓一听,忙让茯苓去请顾氏她们,自己先一步往前厅去。
说是谢礼,但天子送的,理当称之为赏赐。
来送谢礼的是一个年轻太监,赵幼苓曾见过他一面,认得是胥九辞的一个徒弟,如今也在御前听差。此时人正站在厅外院子里,直到有能主事的人出来,这才动了动。
太监见人便笑,往边上让开,这才显出身后的队伍来——他后头站了一排的人,一俱穿的都是太监的衣裳,手中各个捧着一个雕花红木匣子。
见到赵幼苓,太监满脸笑容,行礼道:“昨日相国寺,叫郡主受了委屈。陛下说了,若不是郡主机敏,只怕大胤此番还要同戎迂结下仇怨来,陛下很是感激,特地命奴婢来给郡主送上谢礼。”
太监说着,挥了挥手,便见底下人陆陆续续将那些个红木匣子送进了前厅。
因数量不少,竟还摆满了厅内的几张小几。
那些太监送完东西,便低着头候在了院子里。
年轻太监仍在厅中,见赵幼苓冲自己福了福,忙侧身避开:“郡主折煞奴婢了。”他说着微微低头,轻声道,“师父他老人家让奴婢同郡主说一声,和亲的人选陛下已经定下了,圣旨已经盖上玺印,这就要下旨了。”
赵幼苓惊讶地扬了扬眉:“义父可说定的是谁?”
太监低笑:“是郡主认得的人家。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只一个还未出嫁的女儿……
竟是赵婳?!
见赵幼苓反应过来,年轻太监又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还有一事,师父叫郡主同韶王提个醒。”
太监的话让赵幼苓有些诧异。
旁人只看到掌印大太监胥九辞和韶王不对盘,每回碰上韶王总会上蹿下跳要与人一争高下,可她知道的清清楚楚,她的义父和亲爹私底下却是同盟一般的友好关系。
这有什么话,竟不好直接和韶王说,非要从她这转一道?
“师父说,此事事关重大,宫中人多眼杂,从郡主这儿走,好过叫旁人也知晓了此事。”年轻太监说着,便见赵幼苓沉思了会,抬手屏退身边的丫鬟。
太监松口气道:“太子近日往宫里送了位道长。据说,能炼制长生不老的仙丹,十分得陛下信任。”
赵幼苓倒吸了口气。
自古多少帝王因丹药出了问题。那些所谓长生不老的仙丹,多得是要人性命的东西。
饶是天子不是什么明君,她也从未想过叫人吃那些要命的东西,白白葬送掉性命。
见赵幼苓已经明白,年轻太监不再多说什么,不等顾氏从后院赶来,便领着底下的人一道走了。顾氏和赵元棠到时,只瞧见了一屋子的红木匣子。
“这是怎么了?”赵元棠问,“宫里突然来什么谢礼,可是又发生了什么?”
顾氏也担忧道:“难道常乐公主真进宫告状去了,这是……这都是些什么?”
赵幼苓见状,干脆让茯苓和菀容一道把匣子都打开:“是真的赏赐。看看陛下都赏了些什么。”
仙丹的事,她只打算同韶王和赵臻说,家中的女眷理当避开这些危险的事,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她这么想着,便引着姑嫂俩往匣子边走。
茯苓和菀容已经依次打开了所有的红木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