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氏身体不适,魏氏不与人交谈,连崔氏都老老实实地坐在位置上,有一说一,不主动与人攀谈。甄氏却意外地主动,端着酒盏,不时与这位夫人聊聊,与那位夫人笑笑。
寿光公主看到坐在一旁不动声色盯着甄氏看的赵幼苓,凑过身道:“十一,甄侧妃是在做什么?”
她身子不好,平日里有贵妃叮嘱,身边人不敢给公主喝酒。难得到了席上,又有果酿,寿光公主忍不住多喝了两口,一张嘴,就叫人闻到淡淡酒香。
赵幼苓找宫女要了醒酒的茶,递给她,笑道:“小姑姑少喝些,免得身上不舒服。”她说着,抬了抬下巴,淡淡一笑,“戴家流放,十四的婚约自然不成立,侧妃这是忙着趁机给十四瞧一户好人家。”
寿光公主正低头喝茶,听了这话,咦了一声:“十四是王兄的女儿,难道还怕没人提亲?侧妃怎么……都在与宗亲外的夫人们攀谈?”
寿光公主不解,赵幼苓却笑了笑。
甄氏是个有趣的人。虽然心气高,时常踩高捧低,激得崔氏恼羞成怒。可她比崔氏看得更清楚。
十四是庶出,又不聪明,哪怕出身韶王府,她也没有往那些家中长子尚未婚配的人家夫人跟前凑。她凑的都是嫡长子已成家,另有次子或出彩庶子的人家。
她有意为十四娘选择门户稍低的人家,端的是一片慈母心。
赵幼苓看了看坐在席间,明显不愿去看甄氏,一个劲讨好安定公主的十四娘,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
看样子,十四娘还是那个十四娘,甄氏的一片好心只会白费。
赵幼苓在宴上老实地坐了会儿。教坊乐人奏着琴瑟,熟悉的曲乐叫她听得沉迷,酒也跟着喝了不少。
她这段时日一直忙里忙外,即便有松懈的时候,也不过片刻功夫。赐婚的圣旨下来的同时,皇后还从宫里送了嬷嬷来,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她,教她礼教,看她缝制嫁衣。
这会儿松了口气,又不必与人客套往来,几杯酒下肚,听着曲乐酒意就慢慢浮了上来。
寿光公主仍旧坐在她身边,不时轻声细语说着什么。
周围张灯结彩,席上佳肴果点齐备,单笼金乳酥、光明虾炙、金银夹花平截、西江料、缠花云梦肉,各色菜肴应有尽有。
席间隐约还能听到百官笑谈声,似乎还有年轻的郎君壮着胆子在同小娘子交谈。
方才叫人沉迷的曲乐,这时不知为何听着意外的聒噪,吵得人头晕目眩,十分不适。
赵幼苓放下酒盏,在位置上强撑着坐了一会儿。
然而这一会儿,头晕目眩不见好,反倒越发强烈了起来。她看不大清楚眼前的画面,忍着和旁边的寿光公主说了一声,起身离席。
呼延骓身为左骁卫将军,此时就守在宴席外。
他身着戎装站在不远处,身后的所有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眼神漠然得近乎麻木。然熟悉的脚步声立即叫他有了反应,转身的瞬间接住了几乎是浑身无力地跌进他怀里的赵幼苓。
“呼延骓,我不舒服。”
赵幼苓的声音透着浓浓的不适,身上还有酒的气味。
呼延骓一怔,将人扶住,却不敢把人搂进怀里,生怕身上的戎装膈得她越发难受。
身边的同伴见状忍不住探头看了看,知晓是荣安公主,多了一句嘴:“公主看着似乎不像是喝醉酒的样子,是不是病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呼延骓再看,果真见赵幼苓双颊微红,眉尖紧蹙,眼神迷蒙,仿佛是醉糊涂的样子。可他分明记得,赵幼苓虽不擅饮酒,但还从未因酒失态过,几杯即停,从不喝醉。
这哪是醉酒,只怕是吃了什么东西。
他把人又扶了扶,见同伴还在张望,到底忍不住将人脸压在了怀中。
少女不悦地哼哼两声,又唤了几声不舒服:“呼延骓,我难受……看不清楚……”她像是这时候回了些神智,声音压得很轻,“酒里有东西,送我回去。”
呼延骓心里猛地一跳,立即搂住她的肩膀,半抱半扶着就要带她离开。
可还没走出几步,左骁卫大将军却在这时候出来,拦在了他的面前:“你打算擅离职守?”
左骁卫将军乃副职,顶上还有大将军。
呼延骓并不打算此刻和大将军起什么冲突:“公主身体不适,臣告假,送公主回王府。”
大将军却是不肯:“公主若是不适,自有韶王担心,宫内还有太医,难道比韶王府要好不成。我倒是怀疑,你心怀不轨,因此才急匆匆想要带公主出宫!”
呼延骓脸色冷了下来。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怀里的赵幼苓压着声音在说什么。
她说,酒里有东西,宫里恐怕稍后会有事发生。
她不是吃醉酒了,她是一不留神中招了。
呼延骓心有余悸,庆幸她和任何时候一样清醒,哪怕在宫中酒宴,但凡发现不对,立马求助。
她不找韶王,不找贵妃,是怕情况不明前,突然节外生枝。
她来找他,是全心全意信着他。
会是谁?
会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敢在宫宴上对堂堂公主下手?
呼延骓眼底暗流涌动,已然不打算让步。
大将军神色不定,抬手按上了腰侧的佩剑。似乎只要他胆敢往前再走一步,再说一句话,就要拔剑了。
就在这个时候,宫宴上却突然传来了尖叫。
当值的左骁卫顷刻间转身跑去,呼延骓咬牙打算趁机出宫,手臂上却被人紧紧抓住。
他低头。
周围暖黄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双明显有些迷蒙的眼睛湿漉漉的,循着他的呼吸声,对上了他的视线。
“回去。”她说,“带我回去看看。”
她眉尖仍旧紧蹙,脸色比方才更显得难看了几分。
呼延骓不愿回去,只想早些带她出宫。但显然,她执意要回去。
呼延骓半抱着人回到宫宴上。
尖叫声早已没了,可宴上众人却仿佛被定住一般,又惊又怕地望着一处。
尽管知道这时候的赵幼苓,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可呼延骓还是伸手捂住了她的眼。
在韶王的身边,甄氏瞪大眼睛,笑容狰狞扭曲,不断有血从她口中随着身体的抽搐往外涌。
血是黑的,是中了毒。
然而她没有立即死去,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清楚地看着血不断流下,看着她抬起手想要去擦嘴边的血,却又喷了一手。
“血的味道。”
寂静的宫宴间,赵幼苓的声音虽然轻,却突兀得叫人陡然间回过神来。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呼延骓这时才想起,他遮得住她的眼睛,却遮不住鼻子。
他懊恼地将人搂紧,看看甄氏,又望向了震惊的众人。
“请太医……”他看着似乎因为惊吓,双脚铁铸一般牢牢钉在原地的众人,“去请太医,十一娘她中毒了!”
没有什么情况不明。
是有人趁着宫宴想要杀人!
第124章
呼延骓的一声喊, 似乎喊回了所有人的恐惧。
霎时席间尖叫声和呼喝声此起彼伏, 女眷们惊惶地奔向自己丈夫, 百官中有胆小的已经吓得腿软, 坐在地上一边叫一边往旁爬。
太子神色惶然, 冲到天子身边:“快去召太医!”
他大吼一声,扶住天子问:“父皇可有事?此地不能久留,儿臣这就送父皇回寝宫!”
他欲趁乱送天子离开,不想天子却不愿此时走开, 一把推开他的手,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今日负责宫宴的一众人等全都抓起来!”
天子一言,宫中大乱。
负责宫宴的一众人等当即就被宫中侍卫五花大绑,几个在乾心宫侍奉的宫女太监也全都被绑了起来扔到了殿前。
男男女女嘴里都塞满了破布,说不了话, 更不可能有什么辩解, 只一个个神情慌乱, 又惊又怕地不断磕头,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声。
太医来时, 甄氏躺在乾心宫冰冷的地砖上。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毒.药腐蚀了她的咽喉,血不断地从她嘴里涌出来,到后面,耳朵、鼻子就连眼睛也开始流出血来。
而在她不远处,赵幼苓被呼延骓紧紧抱着,半躺在地上。她就像是喝醉了一样, 迷迷糊糊地靠着人,似乎再过一会儿就能睡过去。
都知道他俩如今有了婚约,还是天子赐婚,此时此刻又是这般情境,无人议论他俩颇有些不合时宜地搂抱。
尽管两个人的状态截然不同,可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两人都中毒了。
但似乎不是同一种。
有人下意识往太子身上看了一眼,后者站在天子身边,似乎也受到了惊吓,脸色略显得苍白。
毕竟为自己生儿育女,韶王见赵幼苓处有呼延骓在,便全心放在了甄氏身上。
血一直涌,太医才刚凑近,就被吐得袖口上全是发黑的污血。再搭脉一号,头直接摇了摇。
“这毒太烈,臣回天乏力……”
太医话一出,女眷们就有人开始抽泣。文氏脸色发白,眼泪直流,若不是靠着魏氏,只怕就要哭倒在人前。
天子皱眉看了甄氏一眼,催道:“去看看荣安。”
太医称喏,赶忙往赵幼苓身边去。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太医连喊了两声,都不见赵幼苓回应,仔细一看人分明还醒着,只是眼神迷蒙,额头密密麻麻一层汗珠,身体在不住颤抖,嘴里却一句嚷嚷都没有。
太医下意识想再喊喊,视线一抬,对上呼延骓冰冷的眼,吓得忙不迭低头,赶紧号脉。
这一号,太医大喜,旋即想起那边的甄氏无力回天,注定一死,又压下满脸喜色,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公主似乎吃了些带毒的东西。”
都知道是中毒,太医的话只叫众人觉得果不其然。
呼延骓和韶王都变了脸色。
太医又道:“还好公主机警,没吃下多少,所以毒性不强。要是没留意,只当是醉酒,再喝几口解酒的茶汤,只怕就不好了。”
这意思是问题不大?
呼延骓手上一紧:“可有药能解此毒?”
太医点头:“有,只是有些叫人不大吃的下,只怕殿下喝一口要吐上许久。”
“可会伤身子?”天子问。
太医回身行礼:“陛下,此药虽会让人难以下咽,甚至呕吐不止,但不会伤及身体,等毒性解了,再好好调理一番,就无大碍了。”
见太医这么说,天子挥袖当即命人将赵幼苓直接送入贵妃的婉宁宫养病,并恩准呼延骓每日可往后宫探望一回。
另一边的甄氏,自然得趁着还未咽气,早早送回韶王府。
韶王命魏氏留在宫中照顾赵幼苓,自己带着文氏,找来几个太监,匆忙将甄氏抬出宫去。
贵妃身边的人素来办事周到,天子才命贵妃照顾赵幼苓,那头的婉宁宫已经收拾出了屋子,等人一来,当即送到了榻上。
太医开的解药,一转眼的功夫也送到了跟前。
茯苓被送进宫服侍自家娘子,此刻端着药,哭得眼睛通红。
呼延骓坐在榻边,扶赵幼苓起来,半靠在自己身上,夺过汤药小心翼翼喂进她嘴里。
赵幼苓的神智有些不大清明,可一口药下去,喉头不过上下滚动一下,很快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秽物吐到地上,还带着酒气。更有一些,沾上了呼延骓的鞋面。
魏氏忙请贵妃去屋外避一避。几个宫女当即上前跪在地上,几下擦干地面,又端了铜盆接在公主的面前。
不过片刻,赵幼苓又接连吐了几次,每吐一次,身上的冷汗就沁出一层。等一碗药全部喂下,人已经吐得大汗淋漓,面色苍白。
贵妃不肯离开,皱紧了眉头,满脸担心:“怎么吐成这样了?”
太医擦了擦汗:“这药实不好入口,可解毒的功效却是好的……”
“都吐出来了,还能解什么毒?”
“先……先吐几次,回头再喝就……就行了。”
太医这么说,便也只能先这么试着。
可赵幼苓喝了三天药,就吐了三天。吐到最后,已经连点东西都吐不出来了。贵妃让御膳房备了清爽的膳食,她也吃不进了。
就像是形成了反应,但凡沾到嘴,哪怕只是一口稀薄的粥,她都能吐得厉害。
到第四天,赵幼苓已经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即便只是躺着,也时不时轻颤几下,手脚冰冷,仿佛到了冬月。
太医日日往婉宁宫跑,贵妃也不见后宫其他嫔妃,一心留在宫里看着。可人丝毫不见转好的迹象,反而像更严重了,一日里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
韶王中间来过几趟婉宁宫,因甄氏已死,王府要以侧妃之礼置办丧礼,他并未在宫中久留。连魏氏也被一并带走。
第四日,甄氏丧礼过,韶王再入婉宁宫,正好在宫门外撞上了呼延骓。
和前几日一样,贵妃就在屋里看着赵幼苓,质疑太医所谓的解药。
太医原本还振振有词,忽听得屋外一阵脚步声,下意识住了嘴。
门被一把推开,紧接着就是内室的帘子被哗啦掀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几乎是在同一时候,寒光一闪,刀剑出鞘。
太医噗通跪了下来。
“呼延骓!”韶王跟在后面走进来,神情大变。
呼延骓一言不发,只将架在太医脖子上的刀往下压了压。他用的刀背,可依旧叫人腾地脸色发白。
左骁卫能佩刀,一如宫中其他侍卫。但他鲜少拔刀,突然这一下,全然出乎了意料。
韶王往榻上看了一眼。
赵幼苓平躺着。她现在似乎连转身侧睡都会浑身发疼,贵妃心疼她,便命人每隔半个时辰帮着翻一次身。每日还让宫女给她揉捏按摩,生怕生出褥疮来。
她闭眼睡着,肌肤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唇色也一天比一天淡,失了从前的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