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到园子里,转身看着预备亲自送自己出门的少女,忽然低下声音,将安庆的事简单描述了一遍。
他知她不安心,与其各种猜测,不如直接说了。
赵幼苓听着,直到亲眼看着呼延骓上马离开,心底仍旧觉得一片惊心。
安庆的事,是谋反。
天子只五位皇子,废太子和五皇子不得用,瑞王又不管事。余下的太子和韶王是皇后和贵妃所出,两位仔细说来背后都有戴家。只是韶王逃出京城那几年,戴家渐渐都转向了太子。
太子心狠手辣,算计有,谋略不够。等到韶王归朝,太子的缺点越发显著地暴露了出来。天子也明显更偏向于韶王。
戴家在太子身上花费的心力太多了,又不敢贸然转投韶王,戴家上下生怕站错队,索性全数将赌注都投在了太子的身上。
哪怕日后天子又废太子,改立韶王,只要戴家军在,太子就能将韶王赶下台,登基为王。
更何况,与对戴家并无多少情谊的贵妃想比,皇后才是一心为戴家所想。
因此,戴家驻军江南,私兵、私矿,无所不用。只要汴都变天,太子被废,他们就能立即起兵,扶太子上位。
而介于戴家在江南一手遮天的情况,江南各地的官员但凡知晓此事的,全都被拢在了他们的势力之中。
江南,俨然已经是一个小朝廷了。
想着呼延骓说的种种,赵幼苓心头发颤。
等到黄昏,韶王归来,就带来了天子怒急攻心病倒的消息。
第122章
东宫。
最偏角的院子里, 一室暗淡无光。
“嘭”的一声, 茶盅应声落地, 摔得四分五裂, 茶水飞溅。
屋内几个属臣当即跪地:“太子殿下!”
太子跳了起来, 慌张地来回走动,两只手张着五指,满脸抓狂:“怎么会被他们发现的?啊?怎么会被发现?”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许是底下人一不小心, 所以……”
见太子脸色铁青,神情一下慌乱,一下气恼,几人又试探道:“殿下莫要着急,就算被查, 那也只是查到戴家头上。”
“戴家总不至于为了脱身, 供出殿下来。”
“殿下若是担心, 不如臣派人去探一探?”
“不必了。”太子摇摇手,他这几日告病没往天子跟前凑, 实在是安插在天子身边的几枚钉子被人拔了出来, 尽管余下还有,可他不敢这时候往前走,生怕被趁机抓住,坏了事情。
他心念电转,想到戴家一路追杀,却没能把安庆抓走的那些人灭口, 不由觉得害怕,后脖子升起一股子阴森凉意。
这感觉,就好像有人盯上了他,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看着。
半晌,太子方才稍稍冷静下来,又问:“现在他们在哪?”
“殿下是问安庆还是戴家?”
“我问的是那帮该死的捣乱的贱人!”
应答者缩了缩脖子,赶忙道:“听说明日就能到汴都了。”
“明日,你确定是明日?”
“应当不假。”
见底下人信誓旦旦,太子稍松一口气,忙谋划着要趁人进宫面圣之前,想尽办法把人拦在汴都外。
不等谋划完,门外送进一封密信。
太子接过信,拆开来,命人点灯凑近。
片刻后,他双手开始发抖,“啊——”的一声,双手往外一挥,撞开烛灯,一脚踹上身边的人。
落地的烛火点着那人衣料,太子狂怒,压根不在意烛火烧起。
“什么明日!那个叫呼延骓的人,已经提前回来了!他已经进宫了!进宫了!”
“废物!都是废物!”
“你们这帮废物!连几个人都杀不了!要你们何用!”
“废物!”
密信落下,火舌顷刻间舔上信纸一角。
白纸黑字,从御前传来,清清楚楚写着:胡子已归,面圣,圣上大怒,已召太医。
呼延骓离了韶王府,便径直往皇宫去。
他并未隐藏行踪,光明正大来,正大光明走。从进宫到面圣,一路无人阻拦。
御前伺候的侍卫不敢询问,小太监们却仗着年纪小,胆子大,偷摸着猜测这人突然进宫所为何事。
有胆大的想从胥九辞处探点话,却只得了站在殿外的掌印大太监一个冰冷的眼神。
不一会儿,殿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却是在里头伺候的宫女急急打开门,跑了出来,神色仓皇:“胥大人,呼延将军上了一道密疏,弹劾戴家军为虎作伥,私藏铜铁矿,私铸兵器,空有谋反之心。陛下勃然大怒,气急攻心,昏过去了,还请大人赶紧去请太医!”
宫女话才说完,胥九辞蓦地伸手,掐住她脖子,呵道:“既是密疏,陛下就不会愿让旁人知晓。你好大的胆子,假借为陛下求医之名,有意向人透露密疏内容,恐居心不良!”
他怒目冷对:“来人!将殿外的宫女太监全部暂押!你!”他伸手指向一名私下与韶王府来往过密的侍卫,“立即去请太医过来诊治!”
太监宫女们一时慌乱不止,却恐与胥九辞作对,又怕极了凶神恶煞的侍卫,只能认命被扣押。
那宫女果真身份有异,可胥九辞早命人对她严加看管,便是想要咬舌自尽,此刻也无能为力。
太医很快被请了过来。
因是天子病倒,太医院当班太医全部到场。
韶王到时,天子寝殿内,胥九辞亲自调.教的小太监们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殿内闹哄哄的,不知在吵些什么。
韶王入内,方才知晓,太医们对于天子的病症,各有不同意见。
你一言我一语,竟是连个药方子都定不下来。
偏偏天子如今常服丹药,已许久未曾召见过太医,也不愿太医来请脉,因此药案也已无用。最近一次让太医诊治,还是一个多月前。
这方子,如今谁也拿不准究竟该如何定。
皇后贵妃此时都闻讯赶了过来,就连身体欠佳的寿光公主,也匆忙命人送她到了天子寝宫,另有后宫嫔妃欲探望天子,被拦在了寝宫外。
唯独太子迟迟未见踪影。
韶王扶过贵妃,听皇后神情沉重地召几位太医问话。说法太多,皇后显然听得恼了:“你们倒是说清楚,陛下究竟如何?若只是气急攻心,为何你们连个方子都拿不出来?”
有太医壮起胆子提议不如用一用天子的丹药。
贵妃头一个反对:“那些丹药,本就不是用来治病的,怎么能让陛下胡乱服用。”
太医们面面相觑,不敢再言,等着皇后发话。
皇后掀开帘子一角,看着躺在龙榻上的天子,眉宇间带起几分忧愁:“就用丹药试一试吧。”
“皇后!”贵妃皱眉,“这不合适。那些丹药……”
皇后摇头:“只要陛下能醒……既然太医们都定不下药方,不妨就先用丹药试上一试。若是无用,再试其他。”
皇后说完,顿了顿,又问:“用丹药,几位太医有几成把握能让陛下醒来?”
几位太医对视一眼:“不瞒娘娘和王爷,臣等毕竟……毕竟不知这丹药的药性,只是平日里见陛下服用精神多数不错,因此才猜测兴许能用。所以……所以大约,只有五成。”
韶王皱眉:“若只有五成,倒不如几位大人先定个方子。从前肝火旺,或是气急攻心时常用的方子,难道当真不能再用。”
寿光公主闻言,也忍不住落泪道:“父王服用丹药,几位太医当真觉得精神比从前好了许多?”
太医们面面相觑,不敢答话——谁都知道,这丹药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子尽管服用丹药时间不久,但隐隐已经有了上瘾的样子,甚至……一个多月前,太医们明显觉得自己当时开的药,对天子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眼见着贵妃、韶王及寿光公主显然明白丹药的不妥,纷纷阻止,皇后却似乎认定了丹药能用,太医们更是不敢多言。
人多了,意见就多。
尽管贵妃与韶王几次反对,皇后却是一意孤行,打定主意要让太医先让天子服下丹药。
韶王见劝阻不用,只好作罢。
皇后这时提出要治罪呼延骓,因天子气急攻心昏厥之时,正好是他向天子递上了密疏。
韶王心底苦笑,一力庇护呼延骓,阻拦皇后治罪的决定。也许是天意,皇后正欲命侍卫将呼延骓押走关入大牢的时候,天子醒了。
再然后,天子就在寝宫内,再度召见胥九辞。
其余人等,被毫不留情的天子赶出寝宫,无召不得觐见。
黄昏时分,韶王回到王府,也见到了得知呼延骓进宫后一直吊着心的赵幼苓。
“陛下这一次是真的动了大怒,不然不会被气得病倒。安庆那些人,明日就能回朝,到那时仔细查下来,势必就能水落石出。只是……这背后的事,只怕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结果。”
韶王如是说道。赵幼苓一时不解,不过片刻,理清了头绪:“皇爷爷……陛下不会动戴家对不对?太子……依旧会好好地住在东宫,是不是?”
她问完,忍不住低骂了句“荒谬”。
她骂完,就听见韶王缓了口气,接着说:“陛下苏醒后头一件事,就是下旨立即派人出城接应归朝的众人,又命人往江南去再行调查。戴家……戴家女眷都在汴都,如今已经派兵去将戴家的宅子围了起来,说是要找戴家这些年私囤兵器,预谋造反的罪证。”
“陛下要查戴家?”赵幼苓问。
韶王摇头:“查是铁定要查,但恐怕不会是重罚。罪证是呼延骓一行人找到的,人证物证俱在,可以说是证据确凿。沿路又一直遇上杀手。可以说这次戴家是脱不了干系,但戴家的罪名一定只会是谋反。”
赵幼苓心底隐约有过猜测。
眼下越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戴家无论是真谋反,还是只为了站队,为了送太子安然登基,戴家至死都逃不了谋反的罪名。
私挖矿山,私铸兵器。
这些,太容易引为谋反了。
果不其然。
几日后,天子下旨,戴家犯谋逆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但因念在戴家乃皇后及贵妃外家,又曾战功赫赫,护卫大胤沿海多年。因此,改满门抄斩为流放到西北的偏远之地。
大臣们反应不一,有的觉得天子过于仁慈,有的却心生不安,望着站在殿中面色难看的太子摇了摇头。
这道旨意显然皇后并不知晓。
等前朝的消息传至后宫,皇后头晕目眩,踉跄了两下,当即晕了过去。
醒来后,皇后匆忙去求天子,却只得天子的冷眼相对。
不过又几日,在武将们开始纷纷为谁去接替戴家,前往江南驻兵的事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天子又下一旨。
与江南驻兵无关,这道圣旨,略显得风花雪月,却又在人意料之中——
赐婚呼延骓与赵幼苓。
人人都道天子这是赏识呼延骓,尽管他是外族,但骁勇善战,又在戴家一事上,果断拥护天子,因此特意将得无数恩宠的荣安公主下嫁与他。
但赵幼苓知道。
他们的赐婚,不过是天子不愿朝堂内外的人再将注意力集中在戴家谋反一事上,生怕有心人往后发现太子的不妥,从而用来转移众人注意的一桩小事。
第123章
戴家谋反的事并没有让呼延骓等人受到太大的影响。他仍旧领着已经向天子辞去的左骁卫将军一职, 在天子近身做事。
朝中的人从前有多不屑他, 如今就有多惧怕他, 加上赐婚荣安公主, 可想而知他在天子面前该有多得脸, 因此私下奉承者便也跟着渐渐多了起来。
只是呼延骓不偏不倒,中立得很,往他府里送的东西往往连门都进不去,就被丢了出来。
哪怕有人偷摸送他侍女瘦马, 转手就会有荣安公主笑盈盈地领着人送还给对方家中女眷。
不少人私下气得大骂他狡猾,却也无可奈何。
戴家的人被押解往西北当日,赵幼苓随同韶王去简单地送行。
天子已经对戴家网开一面,因此流放就是一家人齐齐整整的一起被流放。上至年迈的老者,下至襁褓中的婴孩, 一俱都在流放的队伍中。
赵幼苓自然在其中见到了戴桁。
十四娘得知戴桁要被流放, 早已哭了好几日。只是毕竟感情没深到非他不可的地步, 哭够了自然也就歇了。
人都被流放了,婚约自然不成立。
就是送行, 她都摇头不肯来。
赵幼苓看到了戴桁, 自然也就看到了跟在他身边的芷菇。芷菇的怀里抱着个孩子,手边还牵着一个,分明就是戴桁的两个庶子。再往人群里看,不见琼娘的身影。
赵幼苓问了才知,琼娘早在月前就从戴家逃走了,据说是受不了戴桁的冷待, 偏偏两个孩子还跟芷菇亲近,更是叫她绝望。
出事前,戴家已命人以捉拿逃奴的名义到处抓她,没想到突然事发,反倒让琼娘逃过一劫,不必跟着流放西北。
看着被逐渐带出城的戴家满门,赵幼苓不免想到如今远在燕地的赵元棠。
他们的结局和前世彻底不一样了。
真好。
戴家已倒,接替戴家的人在几番争吵后,终于由天子亲自选定。
而这时,离戴家被流放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月。
天子因之前怒急攻心病倒,尽管服用丹药后苏醒,但病症仍在。一月有余的日子里,天子夜夜难眠,连宠幸后妃都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太医们费了不少功夫,终于加大药剂,治愈了天子的病症。
于是这天,天子病愈,宫中大宴,颇有些庆贺的意思。
天子率领百官在宫中赏花吃酒,太子与韶王自然也在旁作陪。一同在宴上的,还有各家夫人,便是连几位侧妃也在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