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骓低头。是虎符。
唐总督是个有趣的家伙。跟着锦娘白日宣淫,身上还记得带上虎符,似乎是生怕藏在总督府里被人偷出来。
不过也幸好他这么谨慎,叫赵幼苓命人一搜就从身上搜了出来。
有了虎符,北境的兵就能任人调派。她把虎符一塞,当真不再停留,下了城墙就往藏了茯苓等人的地道走。
沧州城这几年地道挖了不少。赵幼苓往里头走,扑面便是腥臭。
人实在是太多了。因投石机的关系,不少原本躲在自己家中的百姓也都逃了出来,就近找地道躲藏,可沧州城的人有多少,地道再多也没办法容纳他们所有人。
小孩的啼哭声,大人的念叨,甚至还有鸡鸭猫狗的声音,不断的在狭窄的空间里攻击着每一个躲藏者的精神。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除了气孔偶尔还有光亮透过,根本瞧不见身边的人长了什么模样。
等到外头天色渐渐发沉,就只剩下听到那些轰隆声,和远方的叫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从头顶上,有一串脚步声飞快地跑过,操着吐浑话,间或夹杂了一两句戎迂话。
地道里一时间全部噤了声。有男人擦了把落到头顶上的尘土,喃喃道:“城门……是不是破了?”要不然怎么吐浑狗会进城……
而后,已经离去的脚步声,又重新走了回来。
一步,两步,走到了气孔附近。
赵幼苓微微抬着头。她身边现在只跟了几个亲兵,其余的人都被她派给了呼延骓。若这个时候,地道被打开……她神色凝重,伸手摸向了茯苓身上背着的东西。
茯苓有些害怕地抓住她的手,正要说什么,忽然有新鲜的空气涌进地道,紧接着就传来了兵器碰撞的声音,随口就是杂乱的脚步和惨叫声。
有人发出尖叫:“是吐浑兵!”
地道并不宽敞,对于吐浑兵来说,一个口子找到了,杀人就有如入无人之境。
藏在地道里的大多都是平头百姓,手无缚鸡之力,最多不过是挥着斧头拼一把,但更多的只能活生生等死。
身边的下人们这时候已经全都挡在了赵幼苓的面前,想尽办法将她护在身后。
可赵幼苓清楚,地道是条死路,逃不了,只能正面迎上。
前头死的人越来越多,吐浑兵的脚步也越来越近。不算好事的好事,是地道的空间在这时候终于得到了一丝舒展,借着前面吐浑兵越来越近的火光,赵幼苓咬牙一声吼:“都蹲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听到熟悉的语言,所有尚且还活着的人全都蹲下了人。
一枚箭,擦着众人头顶,倏忽飞过,带着不可小觑的力量,射进了领头一人的脖颈。
没有铠甲护喉,那一箭射得正好,只听得闷哼一声,那领头之人睁大了眼睛踉跄地往后跌了几步。
他指着赵幼苓,张嘴想要说话,吐出一串血泡。
赵幼苓喘气。
直到这时候,她才看清楚领头的男人没有一只眼睛,一侧的耳朵也分明不见踪影,居然……是叱利奴。
叱利奴倒下了,眼睛瞪得很大。
身后的吐浑兵下意识地往后退,赵幼苓动了动手指,再次抽出箭。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高了手臂,将肩头对准了不断后退的吐浑兵——他们穿着汉人的衣服,分明是伪装成汉人混迹在沧州城中,手里的刀鲜血淋漓,一路上只怕已经杀了不少人。
但是没关系,地道狭窄,她的箭会比任何时候瞄得更准。
赵幼苓没有迟疑,下一瞬,松开了手指。
箭如飞虹。
第132章
薛百户得到消息, 带着人杀进地道的时候, 一支箭“嗖”一下, 刮着他的头盔插在了墙面上。
里头的人这时候也认出了他们, 怕有误伤, 忙出声呼喊:“公主,是薛百户他们!是自己人!”
薛百户推了推头盔,让身后的人拿火把往前挥两下。
这一挥,就瞧见遍地尸体, 穿的都是汉人的衣裳,但有一些明显认得出来是胡人的长相。
他拿脚踹开一个吐浑兵,踩着满地的血水往前走,走了几步,见着一群陌生脸孔小心谨慎地护着身后还活着的沧州百姓, 方才松了一口气。
“公主没事吧?”薛百户道, 见赵幼苓手里还握着弓, 一支箭就搭在上头,连忙道, “城中的吐浑兵已经全部伏诛, 公主把箭放下,别伤了手。”
薛百户说着就要回头,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他转身问:“公主,怎么了?”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见赵幼苓问起,薛百户老实道:“塌了半边城墙,但那些吐浑狗也没讨到好, 呼延将军的箭一射一个准,那些吐浑狗不是不戴头盔吗,将军就箭箭冲着脑袋射,各个都像瓜,蓬一下炸开,血肉模糊的!”
他说得兴奋,甚至还手舞足蹈起来,丝毫不觉得口中的描述有多恶心。
赵幼苓身后的几个丫鬟都有些忍不住捂着嘴要吐了。就连男人脸色都有些发白难看。
唯独赵幼苓,面无旁色,闻言反而点了点头:“这么说来,能退兵?”
“能。”薛百户正色道,“将军很厉害,那些狗东西似乎很怕将军的箭术,配合上火攻,狗东西们不敢硬来。”
“能就好。”赵幼苓道。
她回头,看着那些还躲在人身后的百姓,眉头微微蹙起,很快又舒展开去。
“让他们都出来吧。就算要躲,也躲到别处,这里脏了,不好再藏人。”
薛百户应了声好,这就指挥着先将受伤的百姓一一抬出地道,这才组织其他人离开。等活人都走完了,才依次把吐浑人和汉人的尸体分开运出地道,放到了不同的地方。
赵幼苓站在宽敞的街道上,闻着风送来的火硝气味,微微扬头望向城墙的方向。
外头,有火光,有黑烟。更有突然在城墙上绽放开的团团橙红色光芒,如烟火般升高,然后陡然间落向远方。
她被薛百户护送着去了早前就已经在城内找好的宅子。下人们都躲在里头,不敢这时候随意逃跑,见公主这时候回来,心底又有了底气,纷纷忙前忙后,在外头杂乱的动荡声中忙碌起来。
赵幼苓身上沾了不少血,汉人的,胡人的,还有她自己因为拉弓太过用力伤到手流下的。等简单的洗漱更衣后,她再去找薛百户,就见人高马大的壮汉摸着半边秃脑瓜,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不时伸长脖子往天上看。
天色早就黑了,但半边的天穹仍旧被火光照亮。每有新的亮光骤然出现,他都忍不住去看一眼,似乎恨不能立刻往前头去,跟那些吐浑人战个你死我活。
赵幼苓沉吟片刻:“薛百户不必守在这里。”
“不行!我答应将军了,可得在这儿守着公主!”
赵幼苓看了看天:“这个时候,城里不会再有吐浑人,你可以离开……”
砰!
天崩地裂的一声响。
赵幼苓神情一变,却不想薛百户先跳了起来:“是不是赢了?将军是不是赢了?”
这一回,不等赵幼苓再赶,他直接丢下人,就往外头跑。
吐浑的攻势比她想象中的要猛。
就好像是早就有了计划,但又似乎有些太过于急功近利。
这一仗,打得赵幼苓忍不住就这么睡了一晚,翌日天亮,不过才睁开眼醒了会神,就听见院子里丫鬟们欢天喜地的声音。
——吐浑退兵了!
如潮水般涌来的吐浑兵,如丧家之犬,七零八落,狼狈不堪地逃走。
他们来时三万兵马,去时所剩不过一万有余。
就连他们领兵的几个大将也被人拿下,押进沧州城。
茯苓说,是驸马指挥得当,将吐浑领头的大将斩落马下。
又说驸马命人找来火硝,制成火球,投石器将火球投向吐浑大军,外头包裹的部分很快燃烧殆尽,里头的□□顿时炸开,当场就炸死了不少人。
又说吐浑的大将被抓后,根本经不住打,就老实交代了突然攻打沧州城的原因。似乎是吐浑王死了,如今称王的,是吐浑原先的左贤王。为了能够在左贤王面前讨好,他们就决定冒险突袭沧州,夺下了沧州城给新王当贺礼。
不光如此,那大将还交代了从前如何和唐总督套近乎,变着法子有来有往地送了多少粮草女人。
茯苓说了很多,下人们还不时补充,竟是将一整晚的战事用他们的方法,再次展现了一遍。
赵幼苓直到外头百姓的欢呼声响彻街巷,才见到了终于得空的男人。
男人从进门开始,一双眼睛就没有从她脸上挪开,目光相接,情意相连,片刻都不忍分离。
明明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分别,就好像分开了一世。俊朗的面庞上沾染了血水,眉眼冰冷中带了春日稍暖的温和。
“将军!”
下人们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又早在外头听闻了男人做的事,亲眼见着他走过,一个个激动不已,难掩仰慕之情。
他微微颔首,面色不便,目光仿佛黏在了赵幼苓的身上,错过一个个围拢上前的下人,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他并不言语,只是伸手扣住她的五指,将人牵着,走回到他们的房间。
茯苓忍笑,阖上门。
门外的下人们这时也都低低笑了起来,轻着脚步从院子里出去。
屋里很静。
赵幼苓抬眼看呼延骓,到嘴的话,不过才开了一个头,男人的手掌便用力握住了她的肩膀,将人抵在门上。
高大火热的身体压下,紧紧抱住人。
她下意识要喊他的名字,却听见男人沉闷的声音满是憾然道:“我在城墙上眯了一会。”
整夜守城,难免容易困顿。呼延骓和陈千户等人,组织士兵轮班休息,哪怕只能眯上一小会儿,也不许任何人强撑。他自然也眯了一下。
“我看见你被人绑着吊在城墙上。”
耳畔潮热的气息说着叫人颤栗的话。
他干燥的唇落在她的耳边,也许是察觉到怀里的妻子在微微发抖,以为是吓着了,忍不住将人又紧了紧:“他们拿你要挟赵臻,赵臻……不信你的身份。”
赵幼苓心头悸动,此时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耳畔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射箭了,射断了你的绳子,你落下来,我有把握接住你。”轻柔的一个吻落在娇嫩的面颊旁,“但是投石机砸塌了一边城墙,我醒了,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接住你……”
“接住了!”赵幼苓叫了一声。
呼延骓微微一愣,随即低笑,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指腹轻抚她明显带了泪意的眼睛:“接住了?”
“接住了……你怎么会……接不住呢。”赵幼苓低低道,望着男人深情似海的眼,敛去鼻尖酸涩,笑道,“你一定接住了我,大哥不信我的身份,可你一定会照顾我,然后……我会喜欢上你,后来再嫁给你。”
对望了一会儿,男人笑了,把她抱得更紧。
“这个梦,听起来真好。”
是啊,真好。
原来,射断她手上绳索的箭是这么来的,原来……上一世临死前,还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曾经试图救过她……
赵幼苓心底想着,忍住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抬手抱住了男人。
“别哭,只是个梦。”
呼延骓将人紧紧抱住,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忙偏过头吻了吻她的侧脸,又在唇边轻啄,最后索性将人抱起直接要往内室走。
床有些发硬。
可所有的感觉都被引逗着集中在了身前。
男人的手慢慢挑开了她的衣襟,一层解开,还有一层,直到隔着最后薄薄的一层,抚上她微微隆起的柔嫩,她忍不住颤了一下,按住他的手。
呼延骓笑了笑,在她的眼皮上落下亲吻,见她睫毛轻颤,差些没能稳住。
“我去洗个澡。”一时情热,他却实在不忍带着一身尘土污血,去拥抱他心爱的女人。
只是不等他当真起身,就听到了陈千户和薛百户的说话声从院子里传来。
他不得不叹了口气,惋惜地摸摸妻子的脸,起身走出屋子。
床上。
赵幼苓仰面躺着,抬起的手臂挡住眼,却是想起呼延骓口中的那个梦,那个她的前世。
说不定,真的只是一个梦。
她在梦里得了他的一丝善意,所以梦醒后,她被命运指引着遇到了这个男人。
吐浑营帐。
叱利昆砸碎了一只瓷杯。
杯子落在地上,崩开的瓷片划破女人的手背。女人低呼一声,娇嗔着想往他身上靠:“大可汗……”
话没说完,帐帘被人从外头霍地掀开。
如今已经成为可敦的娜仁托雅站在门口,冷漠地看向女人。
女人畏缩地退到一边,不敢抬头。
“你来做什么?”叱利昆皱眉,
娜仁托雅进门道:“胡日列去突袭沧州城被抓了?你那个弟弟叱利奴,也不见踪影了?”
提到那该死的名字,叱利昆脸色就一阵发黑:“愚蠢的东西,没有做好谋划,就这么直接带着人去了沧州,还让人先去试探了下,没试探出什么来就以为沧州好打。现在三万人去,一万人回,丢人现眼的东西!”
娜仁托雅神色不变:“父王交给你的人,不听你的调派,难道不是你的问题?”
“娜仁托雅!”
“难道我说错了,我尊贵的大可汗?”
叱利昆忍怒:“你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娜仁托雅走到人前,低头看着叱利昆。
“呼延骓在沧州。”
看着男人瞳孔猛地一缩,她笑了笑,“他如今已经是大胤的驸马,北境的总督刚刚被抓,不久之后他就可能成为新的总督。那时候,你想打北境就更难了。”
“那就不打,从别处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