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望着眼前漫漫长路和一望无际的蓝天,一副难得沉静深邃的模样。“你可知,我这一生最后悔的是什么?”
你才多大年纪,好好地装什么老成提所谓一生啊!
但她这般想,却未这般说。“是什么?”她简单应了声。
他转过脸看她,“不曾习蛊。”
你要习蛊做什么?
沈千容张了张嘴,差一点就脱口而出,随即闭上嘴不发一言。
十七年前,她于这个世界降生。师父说,那一年的夏翊风七岁,抱着皱巴巴像个小老头一样的她很是小心翼翼。师父问他,“等千儿长大了嫁给你好不好啊?”
他摇摇头,似是有些嫌弃怀里那个丑丑的小女孩。可随即又猛地点头,眉宇间竟有些羞涩。
后来,大概是沈千容一出生他就抱了她,后来哭闹不好哄的时候,他抱一抱便能安静下来。因而师父问他是否习蛊,他是不屑的。他的千儿自然会嫁给她,何须情花蛊?
哪料这小姑娘一日日长大,一声声“师兄”叫得很是欢快,再大一些,竟还喜欢了别人。
夏翊风深沉了片刻,便扬了唇角,调笑一般问她,“千儿,你就这般让萧温走了,可曾想过后果?”
沈千容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啊转,末了只得讪讪的笑笑,“你这么快就知道啦?”诚然,她笑得脸颊僵硬的肉疼,但此般情景,唯有尬笑。
夏翊风抬手摸向她额角垂落的碎发,“千儿,你可知道,他的赢,就是输!”
用你废话!沈千容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难得严肃道,“我知道!”当今皇上原本就有些忌惮他,少年成名本不至于那皇帝要了他的命。这三座城池的收复,会是一个触发点。
夏翊风看得懂她眼中坚毅的形容,“你会陪着他?”
沈千容重重的点头。
“如若我不许呢?”他陡然扬唇笑了,笑得很是风华无双。
沈千容却在那一瞬间生出惶恐来,她小心翼翼的看着他,“你不会……把萧温也拦下来了吧?”她方才竟是忘了,师兄能拦了陈岩,自是也能拦了萧温。
夏翊风倏然咧开嘴,笑得愈发恣意。笑罢了,却是围着她转圈,一面扯着她的衣裳一面啧啧啧感叹,“哎呀!你看看你,赶紧换回来,穿碧色的衣裳多好看,非要穿这身素白,”说着,还伸手作势拔掉她头上的玉簪,“还有这装扮,好好地女孩子扮什么男装,难看死了!”
沈千容知晓他还能这般胡闹,那便是没有拦下萧温,方才瞪着他舒了口气。
但她同他下了城墙,却也是当真乖巧的换回了女子的装扮。夏翊风一袭黄杉,长身玉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很是满意。对于沈千容几度欲言又止,偏又装作看不见。
及至到了晚间,前一座城池已被收复的消息传来。沈千容终是忍无可忍,夹了一道菜放置他的碗里,便佯作随口道,“师兄,你什么时候走啊?”
夏翊风一顿,只道,“食不言!”随后吃净了碗里的饭,独独留了她给他夹的那一口菜在碗底,看来很是嘲讽。
沈千容嘴角一抽,要不要这么别扭啊?
两人吃过饭,沈千容照旧跟在夏翊风身后溜达,他惯常喜欢饭后走一走。
行至长廊中间时,他突然顿住步子,仰脸看着皎洁的月光,似并不是与她说话一般,缓缓道,“我没有拦下陈岩。”
“呃?”沈千容微惊。
“他报不报这个信,叶阑青那边或早或晚都会知道,不会改变这场战事的结果。是他自己打南国路过,被俘后不肯招供,遂被杀。”
“哦。”沈千容闷了闷,没心情理会他的解释,只闷着头思索怎样让他快速离去。以叶阑青速战速决的手段,估摸着很快就会来攻麟州。她可是不想让他们两人碰面。
“想什么呢?”夏翊风侧过身揉揉她的脑袋,“就这么想我走?”
“没有没有。”沈千容连连否认,嬉笑着应声,“我们好久不见,我怎么会……”
夏翊风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我看你就是巴不得我赶紧消失?”
沈千容抿着嘴,扯起一个假笑。
“千儿,叶阑青虽是勉强赢了,但是据说粮草被烧了。”
“你做的?”沈千容立时就应道,转而又觉得未免太伤人,只好略婉转了些,“师兄,不会是你找人做的吧?”
夏翊风立时赏她一个白眼,“我有病吧!你费尽心思筹谋了那么多的粮草,本是不必献上去。我烧了他的粮草,好让你献殷勤?”
沈千容挠挠头,扯住他的袖子晃悠,“别生气嘛!只不过他一向谨慎,不会出此纰漏,所以我才……”她说着,眼瞧着夏翊风的眼眸笑意愈深,陡然察觉到危险愈浓,赶忙闭了嘴。
“竟连名字也不说了?”夏翊风饶有兴致的瞧着她,似要将她瞧出一个窟窿来。
沈千容闷着,她果然是斗不过他,说多错多,索性一句话也不说了。
夏翊风瞧着她那副模样,不由得叹息一声,“那老将本就不是吃素的,叶阑青再是强悍,经验也不足,能攻下已是奇迹,你还想如何?”
“嗯嗯,也是。”沈千容附和着点点头。
次日清晨。
夏翊风到底是没有多留,只告辞时,还特意留了疑问,好让她在日后的日子里还能偶尔想起他。
他说,“千儿,你可曾想过,为何你刚好就救了萧温挚爱的女子?为何萧温偏又是这座城的守将?”
沈千容再一次立于城墙之上,目送人离去。她想起前夜,师兄问她,“如他最后还是不能爱你呢?”
她难得当着他的面耍了横,“师兄,我正撩着呢!”
师兄立时就被她娇蛮的样子逗笑了,“傻丫头,我原来也有这样的自信。现在……没了!乖哦,我再给你一年时间,撩不到手,就随我回去!”
“哼!”沈千容白他一眼,顾自回了房。
沈千容在夏翊风走后,才从千阳处得来最新的消息。
“叶阑青负伤,不知伤情。”千阳垂首,“我截了探子的消息,他的状况似乎不好,看情形大约要休整一段时间才会攻城。”顿了顿,抬眼瞧见沈千容眼底的慌乱,终是接着道,“我们要现在就回去吗?”
沈千容的手指一点点紧握成拳,沉重的闭上眼,好一会儿才睁开,艰难启齿道,“不!我们等着。”
千阳略有些惊异的看着她,随即应声,“好!”
不料,次日午时,便又有最新的消息传来。
千阳看着他,说着他自己都不确信的话,“叶阑青攻城了!”
第15章 你可恨我
攻城?
沈千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满眼惊愕。
诚然,她原先还是私心了,想要看一看,他是否真的冷情到不来救她。可他来了,她为何又这般慌张呢?
也对!他是来了,也许是得知了麟州城内并无主帅的消息,要打一个措手不及。终归,还是与她无关。
沈千容好一会儿才坐回椅子上,凝着千阳叮嘱,“迅速散播主帅被刺杀的消息,然后放一场火,尸骨无存!”
“是!”千阳领命而去。
沈千容凝着空荡荡的院落,暗道,这座没了主帅的城池,犹如空城,叶阑青应该很快就会打进来了。
只是……
她不由得拧了眉,这一切似乎太顺利了些。她带着一条命前来,结果,竟可以全身而退。
事实很快就证明她的忧思是对的,千阳回身同她复命,话将将说完,就猛地欺身而上,伸手掩住她的口鼻,“是迷香!”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两人很快瘫软在地上,没了知觉。
再醒来时,却是在原先的那座监牢。这一次,两人皆没有受到任何束缚,可身上瘫软无力,便是将他们放在寻常房间,也动弹不得。
千阳先一步醒来,瞧见她睁开眼,方才勉力支撑住身子,“小姐,夏公子临走前曾嘱咐我,他还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但没说具体是什么。我想,这就是他所说的礼物吧!”
沈千容顿时瞪圆了眼睛,如若目光可以杀人,她一定要这些利刃都飞去夏翊风身边,将他千刀万剐。果然是她的好师兄,如此体贴。可她这会儿动弹不得,正经是我为鱼肉,别人为刀俎。可气可恨!
如此,只能盼望着叶阑青攻城的速度快一些,莫让她与千阳饿死在这里才好。
入夜后,沈千容又困又饿,终是沉沉的睡去。
不知何时,被开锁的声音搅扰。她才睁开眼,看见那个身披银色铠甲的男子大步走来。
她的目光有些迷离,直到那人扶起她的半个身子,急切地追问,“你还好吗?”她才缓缓看清他的面貌,勉励开口,“柳之祁……”随后,便真切的晕了过去。
最后的一个意识,便是“师兄,你又赢了。”叶阑青并不会着急救她,她的强撩之路果然是路漫漫其修远。
待她真的恢复了力气再度醒来时,守在床边的仍是柳之祁。他已然换下铠甲,身上蓝色锦袍仍是豫之锦的料子,只是款式不大相同。
他瞧见她醒了,慌忙端了桌上的水,“大夫说差不多这个时辰你就会醒,还真的是。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说着便舀了一小勺水往她的唇边送。
沈千容拧着眉摇头,“扶我坐起身。”这样仰视着柳之祁,总觉得似是不大妥当。
“好!”柳之祁放下碗扶她起身。沈千容这才自己端了碗,抿了几口水。
柳之祁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这些日子,你们受苦了。”他如何也想象不出,她这样骄傲的女子,被人下了迷香,待在那样的监牢里动弹不得,心里该是怎样的难过。
她睡下的这段时间,所有事情的脉络也渐渐被调查清晰。他们之所以能这么快攻下这座城,却是她一人换来的。
沈千容放下碗,面色温和,“还好。”除了没等来萧温的那位父亲,竟等来了夏翊风。其余的事,却也不算什么。至少,夏翊风无论如何都不会伤了她。
“这怎么算好?”柳之祁凝着她,心下愈发愧疚。“那时叶阑青凯旋,他受了重伤,我还不敢将你的事告诉他,直到他醒了我才说。沈千容,我对不起你!如果我们早点来,你也不会受这么多苦。”
“他受了重伤,你们怎么又这么快的攻了麟州?”沈千容紧盯着他,眼见着他眸子腥红,随即便要下床,“带我去见他!”
柳之祁慌忙摁住她,“我的错已经够大了,你就别为难我了!”
沈千容愈发焦急,“他到底怎么样了?”
“他没事。”柳之祁垂下眼,闷闷道,“就是……”
“就是什么?”沈千容原本虚弱着,这会儿也是不得不放大了声音,吼道。
柳之祁迎上她的视线,“我从未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当着所有的副将,差一点他就要宰了我!”
“啊?”沈千容一时没反应过来。
柳之祁想起那日,仍是心有余悸。
叶阑青的伤口还渗着血,他便猛地站起身,抽了近身之人的长-枪,便猛地向他刺来,最后堪堪在他脚前立住。
“这种话你也信?”叶阑青怒不可遏的盯着他,周身的寒气几乎要将屋内的所有人冻住。“她即便是做了此举,也不过有那么一丝把握。这是送死,你懂吗?”
柳之祁木木的站在原地,他知晓他错了,但他没得选。因而这一刻,也静默着,不敢多说一句。
“此话当真?”沈千容激动的抓住他的袖子,仿佛看见了他心里已有她的希望。
“嗯嗯!”柳之祁重重的点点头,“他说了,这是两国之间的战事,决不能由你一个女子来冒险,那还要我们这些身披铠甲的将士何用?”
沈千容缓慢的松开他的袖摆,“这样啊!”沈千容不由得咕哝着嘴,她还以为他终于待她不同了呢!
“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柳之祁瞧着她,“你们当真杀了萧温?”
“每个人都有软肋。”沈千容默然叹息了一声,“带我去见叶阑青吧,我一起说。”
“也好!”
“等等!”沈千容突然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我留的那封信,你可给他看了?”
柳之祁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瞧着沈千容愈发心虚道,“我给忘了。那时他一醒来就把我一顿臭骂,又紧接着攻城,所以我就……”
“幸好幸好!”沈千容拍着胸口,接过柳之祁递来的信,置于烛火上,眼看着它燃尽,方才放下心。如若她死了,这信自是诀别之笔,既是她无事,这信自是没必要给他看。
沈千容一袭碧色衣裳踏进那间厅堂时,叶阑青正坐于主座上,杯盏在他手中,冒着氤氲的热气。
他唇色略有些苍白,眸子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墨色漆黑,目光凛冽。
她和柳之祁分别在一侧坐下,她率先开了口,“有什么要问我的,现在问吧!”
她的神色淡然,仿佛这几日什么都不曾发生。
叶阑青端着茶盏的手略僵了僵,遂看向一侧的柳之祁。柳之祁得了眼色,立时起身走了出去。罢了,还是回头找机会问沈千容来满足他的好奇心吧!
叶阑青放下茶盏,“你可恨我?”
沈千容一口气没喘匀,那么多正事不问,偏问这种不紧要的。
她好一会儿才扬了唇角,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上一次,你问我是否怪你舍弃了我?这一次,又问我是否恨你不曾来救我?叶阑青,你这样在意别人的看法吗?还是在意我的看法。”
“你别笑!”她的脸色实在不好,偏又这般笑着,实在要人心里发堵。叶阑青垂了眉眼,“我良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