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这时,那人已经讲至了高/潮。
“人生而有罪,故天降神罚。”
少年人站在舞台中央,身姿如松柏一般挺拔,俨然一副遗世独立的模样。他的听众们安安静静地汇集在座位区,部分人仍旧保持着摔倒的姿势,简直就像是听傻了一样。
“以往我们都认为,死者为大。但实际上,人身死,罪恶却还在。瘟疫残存尸间,罪恶游荡人间,这才导致了大量的瘟疫爆发。想要终结罪恶,那就必须用邪术火葬,用以祭天。只有当在这人间一丝不存的时候,这个人的罪恶才算真正地消弭。”
“比如说刚刚从天花板上掉下来那个人——是的,大家都很害怕,我看到了——你们怕他把瘟疫传染给你们——可是然后呢?”
“无论你们认为瘟疫是以什么方式传染的也好,对视、接触、甚至生理行为——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一场火下去。所有的传染源头都消失了不是吗?”
……
少年讲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的,可是皮普斯十分清醒地知道,对方这是套用了教义里的内容,将其进行了完美的误导改编。
他生怕有人会忍不住站起来大吼一声恶魔——如果他不知道详情的话,他恐怕会这样做的。
然而没有人这样做。
皮普斯心里说不出来是为佐伊感到庆幸,还是为他的信仰感到痛心。
前些日子这个叫佐伊的小少爷拜托他让他以助理的身份跟着四处行医,自己心软,被磨了几次便同意了。
皮普斯原本以为对方是想在医生行业做出一番事业,却没想到这个佐伊想改变的,不单单是黑死病的现状,他真正的目标是目前的医疗体制和防疫手段!
作为一名医生,皮普斯由衷地感谢他为医生这个职业所做的一切,也感谢他为自己的病人所争取的权利。
可是作为一个天主教徒,佐伊所列出的种种指令几乎都像是一把横在他脖子上的钢刀!逼着他背叛自己的信仰!
可那人又说,这都是上帝的旨意。而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将这道神谕公之于世。
甚至于罗伦斯先生也一口咬定,他在病中得到这样的指示,所以他痊愈了。
这两个人就像是事先串好了台词一样,别人看不出来,他塞缪尔-皮普斯作为主治医生怎么可能也看不出来!
如果真的有什么神谕,那么以当时的情况,罗伦斯先生绝对会第一时间就告诉他。而不是过了很久之后,又突然钻出来这么个东西。
可皮普斯又迷茫了,因为他也同样很清楚,以他的医术不可能医好罗伦斯先生,否则也就不会治疗了那么多人,最终却只出现了一个罗伦斯先生。
他转头看向舞台上的那个身影,神色复杂。
佐伊……
少年话锋一转,忽然就压低了语气,“其实我们都一样,没有人想死。”
“何必要让别人的罪孽连累我们呢。火葬不仅仅是是对上帝的尊重,也是你我自我保护的手段,嘘——”
“后面这句可千万小心不要被神灵听到。相信大家都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他那双蓝色的双眸环视过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末了,他又突然笑道。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佐伊-罗伦斯。”
————
封建迷信!
余剑锋一边看着直播,一边光明正大地和儿子一起嗑瓜子。看到异火出来的那一瞬间,两人都憋不住喷了出来。
“这道化学题出的好,晚自习我们来评讲一下。”
余川川一本正经地模仿他们班主任老师的口气,下一秒就忍不住笑趴在了沙发上。
明明是一个威慑四方的出场,此时弹幕里的画风却都和余川川的反应差不多。
「区区一个硫燃烧就把他们给吓到了,呵鱼唇的人类啊。」
「知识使人进步哈哈哈。」
「是不是感觉眼睛发涩想要流泪?是不是感觉鼻头一酸忍不住泪如泉涌?哈哈哈二氧化硫气体了解一下!无色有刺激性气味!」
「多年后他们的八卦小报:震惊!几百年前的英国出现怪异现象!这究竟是神鬼的力量还是外星人所为?!欢迎走进本期超自然现象探秘——」
「如果他们要是知道,那具病尸不是黑死病而只是长得相似的炭疽,他们一定会哭的吧2333」
“也就你们会出这些馊主意。”余剑锋冷哼了一声,见不得儿子那副嘚瑟的模样。
“封建迷信。”
余川川不乐意了:“这可都是大众的智慧!”
自从左鹤进入古伦敦也大概过了一个多月了,早就没人再去追究那些黑科技,反而都进入了享受直播的过程中。
没过多久就有人建立起了一个横跨各国网络的大论坛,甚至于在华国境内都不需要翻墙就可以进入。
为此余川川还追问过他老爹,最后只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表示这个论坛和中科院那一帮人也算有点关系。不仅如此,这似乎是一个被各国官方广泛默认的网站。
当初左鹤与弹幕们讨论如何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让这些老保守都接受火葬时,论坛上当即就掀起了一波灵感征集。
什么威逼利诱啊什么铁血政权什么的演变到最后结果一个比一个离谱。
最终结合左鹤本人想法,“封建迷信”这一条脱颖而出。
“古欧洲人的宗教信仰可比亚洲坚实得多。火葬在当时属于邪术,要想扭转思想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不过正是因为信仰宗教,选择这种方法才更容易些吧?”
“他们不是说疾病是对罪恶的惩罚吗?解铃还须系铃人,就说这都是上帝的旨意。”
“再搞一个炫酷一点的出场方式,保证威震四方……”
然后就有了用硫燃烧现象来制造异火恐吓众人的这一幕。再加上从系统商城中兑换出来的一些由意识操控的隐形扩音器和鼓风机,制造一幕装神弄鬼的场面根本不在话下。
听完儿子转述,余剑锋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些高科技的制作人要是知道自己的心血被拿来做这种事情一定会哭的吧……
“你们就没想过,万一那些人被被吓过头了,反而将这件事情给推向极端吗?”余剑锋问道。
他并不怎么了解那个什么论坛,自然也不了解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想过啊。可是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嘛。”余川川叹了口气。
“走一步看一步吧。毕竟佐伊这个身份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利用价值,她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去搞一个政权什么的。既然人间的办法走不通,那就只有借助神力了。”
余川川这话余剑锋还是有些赞同的。身份这种东西,走到哪都是一种限制。
十七世纪世界大局已定,如果要选择崛起新势力,按照他的出身也只能走资产阶级的路子,可学过历史的都知道整个欧洲的资产阶级革命上上下下两三百年。
这么一想,装神弄鬼反而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了。
“不论走哪条路都是要有付出的~”余川川神神叨叨地说了句,被他老子踢了一脚。他赶紧嘻嘻哈哈地跳起来躲开。
“我去上个厕所。”
余川川哼着小曲朝着厕所走去,余剑锋见时间到了七点,赶紧将直播间先放到一边,雷打不动地打开电视看起了新闻联播。
“近年来随着我国医疗体制改革不断深入发展……”女主播一本正经地播报着。
几分钟后,厕所里忽然传来啪地一声。余剑锋先是一愣,然后立马就反应了过来!
“川川!”
他直接冲上去,一个猛力撞开了厕所门。只见余川川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脸色潮红,裸露在外皮肤上全是红疹。
在房间里的余母也被惊动了,她慌慌忙忙地跑出来,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余剑锋吼了好几遍才后知后觉地跑去喊了救护车。
一行人急急忙忙地将余川川背下楼,空旷的客厅中新闻联播却还在继续,女主播的声音在整个房间中静静回旋。
“日前中亚地区发现某种传染性极强疾病,昨日已正式命名为Z1。感染原因目前还在查证中……”
“据悉,截止目前已在多国报告中发现类似疾病。临床症状表现为高烧不退,浑身皮疹……”
“联合国卫生组织已将其列入监控名单……”
“全国拉响流行病预防警报。”
第112章 疱状玫瑰十二
从古至今, 为了远离瘟疫,人们曾经尝试过很多办法。
在黑死病最早降临欧洲大陆的十四十五世纪, 在一些深受欧洲宗教束缚的愚昧民众看来,黑死病是神明因为人类的堕落而降下的惩罚。
为了乞求原谅,人们在神父的引领之下光着臂膀在城中进行□□,用镶有铁尖倒刺的鞭子彼此抽打,从城这头穿行到城那头, 鲜血飞溅的同时口中还不断呢喃着:“我有罪。”
而在其他更广大的地区,自从罗马帝国灭亡之后,猫狗便被视为不祥之物惨遭屠杀;无数的无知村妇因为某些无礼的行为便被人私心地冠以女巫之名,无数犹太人被宗教对立者当做瘟疫的传播者惨遭迫害……
然而这一切并不能阻挡黑死病的步伐, 无论是不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屠杀, 非但没能它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反而变成了熊熊大火上的那一捧最滚烫的油。
以至于在后来的某些战役中,人们似乎已经对其带来的伤害变得麻木, 转而将其变成了一种报复手段。
他们将病死的尸体投入久攻不下的围城中作为一种全新的攻击手段。最后恶性循环, 久而久之,遍地空城。
然而从一开始的爆发再到后来的十七世纪, 整整几百年的时光里, 黑死病越来越猖狂, 人们对世界、对医学的认识依旧还停留在祈求上帝的阶段。
他们□□细的肉食、放纵饮酒……医生们也在不断地尝试各种药物和各种治疗手段,最广泛的莫过于放血疗法、烟熏疗法、甚至还有人提倡用尿液洗澡……
人们在愚昧的泥沼中越是挣扎便越陷越深。
然而现在却有人站出来告诉他们——
大英政府想出了一个新办法, 火葬。
*
八月十五日上午, 大广场。
伦敦所剩无几的市民们都被召集于此, 今天他们将会在这里见识到市长接受到神谕之后所举行的第一场火葬。
整个广场呈凹状梯形建设,人民被隔离在了最外面,而广场最里面则堆着一堆等待被火葬的病尸,层层叠叠地倒在木柴之下,看起来就像是蝼蚁一般;病尸外围则又隔着一圈草药,听说是用来驱除病人身上的“罪虫”的。
空气中尸臭与草药的芬芳混合在一起,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味道。
广场所属教区的神父简直都看直了眼!
可偏偏整个伦敦最有话语权的神职人员早在去年就逃得不知去向。一群白袍神父自发组织在一起,企图用教义唤醒那些被迷惑的群众。
他们斥责罗伦斯市长越俎代庖假传天命,可由于时代带来的愚昧,当卫兵阻拦时,他们谁也无法辩驳——除了天意,还有什么能够将一个黑死病人从鬼门关给拉回来!
那些尸体都是从广场附近的街区所收集来的,周围的民众中不乏有相熟的街坊邻居。他们在神父的鼓动之下大声咒骂着想要阻止这一切,可当护卫兵们一谈到“罪虫危害”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熄火了。
如今的伦敦人,没有谁不知道罪虫。
在市长的宣传手册中,“罪虫”是一种黑色的小虫子,能够将一个人身上的罪恶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当人被“罪虫”所叮了之后,这就像是某种仪式一样,自己也就成了上帝眼中十恶不赦的人。然后便会接续上一人的惩罚,患上疫病。
左鹤静静地坐在某处高楼之上,将脚下的情况尽收眼底。
听到那些人对所谓的“罪虫危害”的反应之后,左鹤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所谓的罪虫危害,其实不过是她为了普及跳蚤对黑死病传播的威胁性所编造出来的一个理由。虽然听起来很荒诞,但是在这种科学不发达的年代,反而是这些神乎其神的方法更加事半功倍。
“现在什么时候了?”左鹤头也不回地问道。
坐在一旁的皮普斯看了他一眼,黑发少年随意地窝在沙发中,指尖在扶手上不停地敲打跃动着,从他的角度看去,窗外明媚的阳光显得对方白皙的皮肤越发显得病态。
每当这种时候,皮普斯便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佐伊了。
他看起来明明是那么地柔弱,甚至还有些女气。可偏偏这副瘦削的身体中却又好像潜藏着无穷的智慧,让人无法忽视。
从一开始一边给贵族们洗/脑一边印发宣传册普及民间,再到进行火葬仪式,整个过程耗时只有三天,速度快得让皮普斯不得不怀疑这位小少爷是否在很早之前就将一切都给打算好了,否则怎么可能办事效率如此之高。
他所展现出来的超越时代的智慧以及超乎常人的手段与冷静,常常会让人下意识地模糊掉他的外表与年龄,最终只剩下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
让人下意识地就肃然起敬。
这真的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吗?皮普斯不禁想道。
可当他看到佐伊眼底那抹青色的痕迹,顿时也明白过来,对方这两日过得恐怕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皮普斯:“……已经快上午九点了。”
左鹤了然地点点头,转身招了招手。
立在一旁的眼观鼻鼻观心的新管家立马俯身凑上前。
“佐伊少爷。”
左鹤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
“去提醒一下父亲,时候差不多了。”
她的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就像是在谈论天气那样稀疏平常。
皮普斯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的天。
……今天的伦敦,艳阳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