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时从沈府门口走过,甚至于给了银钱让小乞儿盯着,却道沈府内眷从未出过门。沈宴在杨岩第一日递上拜帖后的震惊与惊慌失措,慌忙前去找了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年岁渐长,记忆衰退了不少,经由沈宴提及,想起了杨氏的兄长,锁眉片刻,换上一副笑脸道:“既然是亲戚,自是迎进来就是。”
沈宴气得差点仰倒,暗中叮嘱门房和仆役,看住沈老夫人的动静又让门房将拜帖全都放他书房,不可再对他人言。
却在夜间回了孙氏屋内,与孙氏说起了杨岩递帖之事,孙氏诧异地顿住了替他更衣的手,之后却出了主意,让沈宴不管杨岩质问了何事,全都推到她身上,她自有办法应对。
一时竟把沈宴感动得,连在孙氏屋内宿了几日,连带着其他几位姨娘,都夹着尾巴做人,生怕一个不注意,惹恼的就不只有孙氏,还有沈宴了。
幸而最近几日,随着沈晞蕴出阁的日子渐临,沈府上下需要打点的事务繁多,沈老夫人未曾出门赴宴,而沈晞蕴也未接到任何邀请。
一直到今日早晨,沈老夫人帮沈晞蕴清点初九时送到齐家的嫁妆时,发觉庄园的陪嫁略微少了些,想着趁嫁妆还没有抬过去,再用了银钱买一些填进去。
庄园的收益只要不是遇到大灾年,都是一种保障,以后若是子孙出息了,转成祭田,惠及族人,去后更是享受美名和世世代代的供奉。京城里头的女眷陪嫁,庄园都占了三成。
吃过早饭,沈老夫人命姜嬷嬷拾掇了沈晞蕴。
沈晞蕴揉着满是睡意的眼眸子,垂头不说话。
好不容易能够出去透风,沈晞蕴却累得只想休息。
被搬上了马车,沈家的大门在近几日第一次打开了。杨岩快步走上前,拦住了马车的出路。
坐在里头的沈老夫人听得外头有人争执,便让姜嬷嬷下去看看。
姜嬷嬷下去探听了后,惊吓地回了马车里头,侧眼看向打瞌睡的沈晞蕴,面色慌乱,小声地在沈老夫人耳边说了许多。
沈老夫人面色凝重,微微皱眉,注视了门帘片刻,令姜嬷嬷陪着沈晞蕴,自个则扶着小丫鬟,下了马车。
杨岩本以为马车里是沈宴的夫人,不曾想,竟然是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寻着目光睃行在她的脸庞,记忆深处的影子一闪而过,他不由得呐呐地道:“沈老夫人?”
当年杨岩与沈老夫人也只见过一面,是送小妹进京那日。
沈老夫人亦然大惊,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人到中年的杨岩记性如此之好,竟还能认出她来。
“杨大人。”沈老夫人示意让马夫牵着马车回去,生怕突如其来的的杨岩吓到了沈晞蕴。她不想沈晞蕴成亲前还要受到任何打击。
“杨大人今日前来,怕是寻我儿吧?”沈老夫人与杨岩坐在花厅中,壁上挂的一幅前朝西北塞外图,正是杨家当年所有之物。
这西北塞外图还是杨家高祖与当朝第一画手顾圣手交情甚笃,顾圣手辞退画院之官职,到西北看望高祖时,特意赠送给高祖的。
当年父母疼爱小妹,将此画赠送给了小妹。
杨岩想到此,面色不由一变。
沈老夫人随着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幅画上,心一动,立马喊了管事嬷嬷过来,当场摘下此画卷好,送到了杨岩面前。
杨岩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那卷画,待心情平复后,才道:“沈老夫人,十多年前的事,你们沈家未曾给我们杨家一个交代,今日我进京,除了要替我前段时日才知晓存在的外甥女送嫁妆之外,还想替我那可怜的小妹,讨回公道。”
“我就想质问你沈家,为何隐瞒我小妹生女之事?郡王妃前来询问,沈宴竟然说二姑娘不是她亲妹妹,而是姨娘所生?”
沈老夫人面色难看,她不曾想,沈宴竟然编织出这样离谱的谎言。
她很想跟杨岩说她确实不知,可不知为何,竟然开不了口。
此时门房通知了沈宴身边的管事,管事派人去寻了沈宴回府,沈宴正巧进门时听到了杨岩的质问之语。
沈宴站在门外,望向里头坐着的魁梧的身影,阳光打在了门栏上,竟略有一丝灿烂。他继续走进,到了杨岩近处,微微颔首点头,道:“杨大人。”
杨岩猛地抬头,目光带了深沉狠厉之意,见沈宴身上的衣物价值不菲,听闻前不久去了工部当主事,便道:“沈大人。”
“不知杨大人今日来沈家所谓何事?”
沈宴自是明知故问,杨岩蜷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道:“不瞒沈大人,今日我来沈府,自是前来叙旧的。既然沈大人如此坦诚问起,那我就直言了。我就是想请沈大人给我一个交代,为何我小妹的次女明明在世,沈大人却从来不曾告知我杨家?甚至于将其女以庶女养之?”
沈宴面色阴沉了几分,沉吟片刻道:“你可知孙氏出生于安国公府?她是国公府中捧在手心里头的掌上明珠。自幼不曾受过任何委屈。作出这样的决定,我也很是愧疚。可杨大人,与身份相比,保住命,不是更重要么?”
“若是庶女,能够让孙氏不陷害于她,能够让她平安活下来,这不就够了么?”沈宴在赌,赌郡王妃并未告知他沈晞蕴腿无力。
“我当年权势小,又为保全沈家,思前想后,才出此下策。怪只怪我当初过于懦弱。你今日的质问,犹如醍醐灌顶,另我心窍顿开。是我的错,我不会狡辩。”
“不过你外甥女过几日就要成亲了,这件事你若是想要找我算账,还请看在她大喜日子在即,暂且先放放。”
杨岩注视了他许久,才放缓了神色,道:“看在外甥女的面子上,我给你时日。既然今日到了沈家,我也算是第一次外甥女,备了点薄礼,不知她能否与我相见?”
沈老夫人还未开口,沈宴就道:“不可。”
杨岩不快地望向沈宴,正要开口质问一番时,沈宴忙道:“前不久道观中的真人替她算了一卦,今日她不可出门,且与你的生肖相冲,若要见面,成亲后则可。”
他一介武夫,手上沾染的都是血债,自不信这些,可也不敢犯了忌讳,怕真伤到了外甥女,只能作罢,颔首道:“既然是沈家与京中的习俗,定然遵守。”
杨岩转身,将从袖口中掏出的一块上好的翡翠玉佩送到了沈老夫人面前,这是送给沈晞蕴的。
至于其他的填妆,他打算让郡王妃出面,以姐妹名义送过去,这样既不会让沈家扣下,她成亲后其他人也不敢算计。
沈老夫人目送杨岩出了门,轻蔑地看了沈宴一眼,留下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言语,甩袖子走人。
沈晞蕴睡了一整个上午,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被张嬷嬷推醒了,才打着哈欠被人推着去吃饭。
饭毕,沈老夫人从袖口中掏出了杨岩递过来的玉佩,放在了沈晞蕴的手中。沈晞蕴来回翻看了几下后,梅花簇簇,朵朵傲立,花蕊栩栩如生,似有暗香浮动,惊讶地问:“这块玉佩水头真好,祖母破费了吧?”
沈老夫人伸手摸了摸乖巧可人的沈晞蕴,道:“这是你舅舅送过来的。”她已然盘算好了一番说辞应对。
“啊?舅舅?”沈晞蕴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手中的玉佩差点掉地上,摔成了块,沈晞蕴的眼中闪着浓重的迷茫雾气,轻轻地吐出话来,“祖母,我舅舅是打算用这块翡翠买了我么?”
“啊?”
沈晞蕴觉得手中玉佩很是烫手,立马放在了沈老夫人手中,嘟囔着道:“我生母不就是个秀才家的姑娘么?被卖进了烟花柳巷之地,幸而得大人青眼,送与父亲,而卖了我生母的人就是欠了一屁股赌债的舅舅。”
“祖母,你不要被他骗了,他这样的人,不可能改邪归正的。”上辈子的记忆里,她到死都没有一个这样的舅舅冒出来,这很反常。也许真的冒出来打秋风了,可孙氏心硬得很,敢打她儿子的家常的主意,只怕要被剁了卖了。
沈老夫人担忧地望着沈晞蕴,摇头道:“行了,你个傻子,懂什么,收着。”她不容反驳的语气并没有抹灭沈晞蕴内心的犹豫。
“可.......”这来路不明啊。
“行了,你过几日就出阁了,就算是你说的那种舅舅找上门,你觉得他能讨到好处?”沈老夫人提醒她可是嫁给了一个权臣,哪里会摆不平一个她所认为的混混。
沈晞蕴一想起以后的夫君是朝野中的煞神,顿时觉得这么好的东西,不要白不要,正好帮自个过世的生母讨点利息回来,赶紧欢快地接了过去。
瞅着她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儿,不由得担忧起她与齐子辙的相处。
翌日,郡王妃书信一封送到了沈老夫人手中,里头附赠了杨家从西北塞外带过来给沈晞蕴添妆的礼单。
与此同时,本应该在齐家里头准备婚事当新郎官的人却一身暗色衣裳,跪在皇帝的书房里头。
沈晞蕴在六月初七那日收到了齐子辙送来的玉腰带,盒子里头还留了只言片语,告知临时有事要出门一趟。那时的沈晞蕴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心中暗想着他说不定是想逃婚。
隔天,沈晞蕴跟着沈老夫人悄悄出门前去买庄园,却在买卖庄园的牙行里头遇到了凑巧过来卖庄园的郡王妃。
这一波巧合实在太过于凑巧了,但沈晞蕴如今大婚之日在即,全身心的骚动只为成婚那日。加之沈老夫人跟她说过,郡王妃乃她的大姐,自不会多想。
三人看过庄园册子,暂且挑选了几个,只想着等派了府上可靠之人前去查看,定下采买的庄子即可。郡王妃温柔的言语邀请沈晞蕴以及沈老夫人前去悠然居品茗,沈晞蕴暗自打眼色想让沈老夫人回去,抽搐得眼皮都要变形了,沈老夫人竟然无视了她,还答应了。
一脸生无可恋地瘫在马车里头,沈晞蕴浑身都充满了幽怨的气息,幽幽地开口控诉:“祖母果然有了新人就忘了我这个旧人。”
沈老夫人伸手就是一个无影掌,落在了她的嫩肉胳膊肘上,“你个傻丫头,多和郡王妃亲近,多少姑娘盼都盼不来,得了便宜还卖乖,信不信我一脚踹你出去。”
“祖母,求饶!”沈晞蕴赶紧作揖赔礼,沈老夫人咬牙切齿地盯了一会,才放过她。
她如何不懂祖母是为了她好,只是她总觉得跟郡王妃扯上关系,她如今平静的生活也许会被打乱。
到了梅字包厢,三人坐了,沈老夫人年纪大了,刚坐一会,就去解手了,只留下沈晞蕴与郡王妃两人面面相觑。
郡王妃硬是找话说,沈晞蕴一旁乖顺地应着,两人场面虽不热络,却显露出了一丝尴尬。尤其是郡王妃那拼命讨好拉近与沈晞蕴的距离,让沈晞蕴更为警惕。
好在沈老夫人听到了沈晞蕴内心的求救,终于回来了。沈晞蕴和郡王妃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郡王妃是看出沈晞蕴被吓到了,不知如何解释自个怪异的举动。
而沈晞蕴则是为能够摆脱郡王妃而心情舒畅,毕竟一只弱小的小母鸡被栅栏外头的狐狸惦记着,定然心惊胆战,恨不得伸头缩头就是一刀了事。
三人分别,临上马车,郡王妃又特意将沈晞蕴刚才吃得较多的点心打包了一份,送到了她们的马车中,才告辞。
等沈晞蕴回沈府,望着桌上沈老夫人命人拎过来的糕点,没有任何胃口,反而陷入了沉思中,靠着轩窗,发起了呆,暮色渐浓,华灯初上时,才赏给了嬷嬷和花雨用。
六月初十到了。
成婚的前一日,沈老夫人命姜嬷嬷领着送嫁妆的队伍到齐家新房里头铺床去了。为着隆重,沈老夫人特意命了白氏前往。
一行人到了齐家,忙着摆放和归置嫁妆,布置新房,一阵忙碌后,到了夜色渐浓,才归家。
当天晚上,本应该由沈晞蕴的生母陪着她说话,教导她一些为人妇之事。但沈晞蕴生母早逝,孙氏也不用指望了,沈晞蕴只能卷着铺盖,闹着要和沈老夫人一起睡。
沈老夫人怀里搂着沈晞蕴,想着沈晞蕴出生时长大如今经历的风风雨雨,不由得心生酸涩之意。
她未尝不后悔过,若是当年她坚持一些,至少沈晞蕴就不会双腿无力,至少茂儿就不会破家出走,如今与沈家势不两立。
但转念又想到茂儿若不破家,只怕不能有如今的归宿,蕴儿也算是因祸得福,人世间的姻缘自是由天成,凡人算计再多,也不如上天精巧的安排。
上天既然如此行事,蕴儿跟着走就是了。
沈晞蕴抬眼见沈老夫人沉默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大事,也不打扰,钻了钻被窝,暖烘烘的。她小的时候,也不知道生母有没有陪她睡过?也许张嬷嬷陪她一起睡过,她明日得记得问问张嬷嬷。
沈老夫人垂眸瞅见她嘴角噙着的笑容,以为她期待明日成亲,笑着摇头,揉了一把她的小脑袋,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一些待人接物的事,还小声传授了所谓的御夫之术。
沈晞蕴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可她却不敢把它们往齐子辙身上用,毕竟他可是瑕疵必报的人啊。
沈老夫人回想起傍晚白氏言语中暗含的疑惑带有提醒之意,顿时也觉得有所不妥,只是明日就要成亲了,若是派人去查齐子辙,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引来的便是大祸。
因而她未曾打定主意,只是敷衍了白氏几句,让她下去休息了。
如今见沈晞蕴面上未有太多愁容,要么她也不知,要么就是齐子辙有口信留下。
她低声询问沈晞蕴:“蕴儿,你大伯母今日到齐家铺床,齐大人并未出来打招呼。但你大伯母好似觉得齐家有点不太对劲。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晞蕴听沈老夫人如此说,才想起齐子辙带的口信,她一拍脑袋,都怪自己随性,反而让祖母跟着白白担心了。
“祖母,你放心,他出京了,说是明日就回来。”
“什么?”沈老夫人瞪大了眼睛,万万想不到竟然是这样的大事。
沈晞蕴笑得毫不在意,“这没什么,我听郡王妃提起过,说是他经常替皇上办事,常常会出京,且日子也短。他守信用,说回来,定然会回来。”话音刚落,她又斟酌了片刻,才道,“若是回不来,他说一切有谋士出主意,我们沈家配合就是了。”
沈晞蕴说到后头,眉头微皱,却试图将话语说得轻快一些,好让沈老夫人消除内心的担忧。
沈老夫人虽不是任何事都信任齐子辙,但齐子辙的婚事已然京城上下皆知,两家人都丢不起脸,她也没什么好挂怀的了。
然而,此时的齐子辙却在京郊的半山腰里头钻着树林。
树林里头四周一片漆黑,夜半三更,一股子疾风卷得树木叶子沙沙作响。随风而去的是几道身影前后追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