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重新落下,帐中只剩他们二人。
薛铖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看她,单刀直入:“你是西境人。”肯定的语气,不容辩驳。
“是。”显然没料到薛铖会这么开口,女子愣了愣,却很快反应过来,毫不掩饰地回答。
“哪个部落的?”
西境三十六部,散落在无垠的沙海戈壁中,与大晋的关系并不紧张,甚至与一些部落有商贸往来。西境人出现在中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事,但是出现在被北魏攻破的渭水城下就难说了。
女子摇摇头:“我不属于任何部落,我是云浮宫人。”
“云浮宫?”薛铖皱起眉。
这个名字他略有耳闻,似乎是某个信奉神明的神秘西境教派。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你来此有何目的?”
“救你。”
“救我?”薛铖想笑,但女子的表情格外认真,让他回想起前世雪地里的那副场景,薛铖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他这副无言紧绷的表情落在女子的眼里,变成了警惕与怀疑,她连忙起身解释:“你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只是……”她搔了搔头发,手镣上的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叮哐作响。
“你叫什么名字。”鬼使神差地,薛铖打断她的话。
“诶?”女子又愣了愣,转瞬面上浮起笑容,道:“溯辞,我叫溯辞。”
“溯辞……”薛铖沉吟,又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要死了啊。”溯辞回得理所当然。
薛铖:……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以为他不信,溯辞挺直背脊,正色道:“我是个占星师,用你们中原人的话大概就是方士。一个月多月前我夜观星象,发现星有异动,你的命星暗淡,是将亡之兆。”
这声音、这张脸把前世雪夜的记忆点点勾起,薛铖双眉紧锁,心绪有些烦乱。
他会死,会死在渭水城,仅仅因此她就要救他?薛铖不信,但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他一无所有,单单尴尬的身份就足以让所有人避之不及,就连手握的兵权也不过镜花虚影,她救这样的他,图什么?
溯辞见他沉默,又忙换了种说法:“薛将军,你看,你印堂发黑眼窝深陷眼底青黑,头上乌云压顶因有血色,不出月余必有血光之灾!”
薛铖:……我来之前照了镜子,你说的那个绝对不是我。
见他毫无反应,溯辞越说越没底气,心里不住嘀咕: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的么!怎么就不管用了?
她拼命搜肠刮肚回想一路上遇到的各种神棍是怎么忽悠人的,却突然灵光一现:“薛将军若不信,卜一卦如何?”
薛铖的思绪被拽了回来,看着她清澈的眼眸,竟点了点头。
溯辞心花怒放。整个西境没人在见过云浮宫的卜卦后还敢怀疑的!
她飞快趺坐于地,从怀里摸出一把奇形怪状的石子开始摆阵,薛铖盯着她纤细的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渭水城下这双手似乎摸过自己的脸。
薛铖的目光闪了闪。
就这点功夫,溯辞已摆好阵,瞅着像八卦,却又不是。摆完阵后,她习惯性地摸向自己的腰,才想起被关进来的时候随身的匕首就已被人收走,露出一个为难的神色。
占卜要放血,没有匕首难道要她上牙咬?
溯辞盯着自己黑漆漆的手指,果断放弃了这个念头,目光飞快在帐子里巡梭起来。可惜帐内干干净净,别说刀剑,就连个尖锐的木片都见不到。目光溜了一圈,突然定格在薛铖的脑袋上。
薛铖今日以冠束发,插着一支细细的铜簪。
溯辞眼睛瞬间亮了,微微倾身,冲着薛铖勾了勾手指。
薛铖不明所以,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慢上前蹲下了身子,“什么……”那个事字还没说出口,溯辞突然伸手拔了他的发簪。
她的动作极快,快到薛铖正要出手防备,头上的发冠就铛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一头黑发顿时铺下。
薛铖生得极好,眉目英挺,目如朗星,皮肤泛着微微的麦色,身上散发着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令人不敢逼视。现在一头长发铺下,竟平添几分诡异的美感,看得溯辞眼睛都快直了。
啊呀,薛大将军长得真俊!不知道摸起来手感如何?
身体比脑子快了一步,溯辞一眨不眨地盯着薛铖,又飞快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成功留下几道黑印。
手感不错。溯辞心里美滋滋。
但随后她就反应过来,霎时呆了呆。
而薛铖脸上防备和怒意还未完全展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摸给摸愣了。
两张脸的距离不过一拳,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帐子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微妙。
“咳,那啥……我……”溯辞往后挪了挪身子,眼珠子一转,无比诚恳地说:“我这是沾你的生气,气息相融才卜得准。”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又伸手在他面前虚晃一下。
生怕她再来一下似的,薛铖噌地站起身,脸上青青白白,许久才看向她手中握的簪子,问:“你这是做什么?”
“这个啊?”溯辞晃了晃手里的簪子,解释道:“我们卜卦需要以血为引,匕首被你的人收了,只好借你的。”
薛铖后退两步,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
溯辞深吸了一口气,摒去脑中杂念,沉心静气,之后用铜簪在指尖一刺,鲜血滴落阵中。
奇怪的是血滴并未渗入泥土,竟在阵中缓缓移动,溯辞双手结成一个奇怪的手印,一眨不眨的盯着血滴。血滴经过的小石子一个接着一个渐次亮起,发出蒙蒙微光,最后那滴血挪向石阵中心最大的那颗石头,瞬间融了进去。那颗石头陡然一亮,青黑的光芒从中发出,夹杂着丝丝鲜红的颜色,一瞬即灭。
溯辞的手这才松开,长长吐了一口气。
“你看到了。”她抬头看向薛铖,语气十分认真,“命星暗淡,有血光之兆。”
薛铖抿唇不语。
他以前素来不信这些鬼神命数只说,但现在,他是死了又活过来的人,往事历历在目刻骨铭心,让他对这种事第一次产生了怀疑。况且眼前这个女子是他前世最后见到、千里迢迢而来说要救他的人。
“有何破解之法?”薛铖破天荒地问。
没想到事情出现如此转机,溯辞喜上眉梢,飞快收好小石子,起身笑道:“很简单!”
薛铖几乎以为她下一句会说破财免灾。
然而没有。
溯辞抬手指向自己,一字一顿道:“若想破此劫,薛将军只需把我带在身边即可!”
薛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什么?!”
第3章 梦魇
薛铖,年二十三,京城人士,晋国镇北将军。自幼长于军中,四处征战,一身铁血,有杀神之名。
然而这二十三年,他相熟的女性除了他娘就是他奶娘,如果他娘养的那只母猫也算,大概也就区区三个。
所以当一个妙龄女子以如此直白、不可抗拒的态度说要留在他身边时……薛铖有点蒙。
溯辞生怕薛铖反悔,非常耐心地解释:“云浮宫的卦千百年来从未出过错,你可以去西境问一问,多少部落首领削尖了脑袋都想得到一次卜卦的机会。而且我很好养的,不挑食不挑剔也没洁癖,绝不会给你添乱子。你要是不放心,安排人监视我都成!我敢担保,只要你把我留在身边,可保你五十年无性命之忧!”
很好养?薛铖有些头大,目光锁在她的脸上,眉头微微蹙起。
说完这一大长串话,溯辞也有些紧张,一双眼不露痕迹地在他身上溜了一圈。
看面相,大概二十来岁,五十年无性命之忧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溯辞咬着唇,突然有些后悔嘴快了。
她占卜可占不出具体寿数,万一他活到五六十岁翘辫子了,他的子孙会不会把自己打一顿?
溯辞正犹豫是不是该改个说法给自己留条后路,薛铖却先一步开了口:“那又如何?我命在我身,我自会一分一秒地从老天手里把命争回来,不劳旁人费心。况且……”薛铖顿了顿,目光微沉:“我不留无用之人。”
许是渭水城那一战留下的阴影太重,即便知道眼前的人恐怕与自己有些联系,但他仍然不想这么早让出先机。如果她真的有心……
“薛将军放心,我很有用的!”溯辞笑得更开心了。
“何以见得?”
“我会观星象、卜凶吉。”溯辞在心里飞快盘算一遍,挑了个目前来看最占优势的用户抛给薛铖:“而且我很能打!”
薛铖眉头一挑,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即便裹在宽大的袍子里,也不难看出她并不壮实,骨架太小,怎么看都不像练家子。
“你若不信,可以试试。”溯辞对此有绝对的自信,以至于她想都没想地又冲薛铖勾了勾手指。
这回薛铖没再上前,却低眸笑了起来。
这个提议,正中薛铖下怀。
对于薛铖而言,想要试探深浅,没有什么比直接交手更来得直接。
他说:“好。”
但今日夜色已深,溯辞面上的表情再如何兴奋也掩盖不住那种跋涉而来的疲累。薛铖顿了顿,道:“你先好好休息,明日再试身手。”
溯辞忙不迭地点头。
事情敲定,薛铖不再逗留,从她手里接过铜簪拾起发冠,即刻转身离去。
帘子在身后落下时,薛铖听见帐子里传出溯辞兴奋的笑声:“老天诶终于成了,可吓死我了!”
薛铖的心情突然复杂起来,一时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不远处守着的魏狄见他出来,一见他披头散发的模样愣了愣,忙道:“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无碍,不是什么大事。”薛铖轻描淡写带过,与他前后走向主帅营帐。
一路上,薛铖思绪万千。
他此时非常确定,仅有他一人回来了,但他不确定到底回到了什么时候、是否还有额外变化。
八月。薛铖的印象中他是八月初离开京城的,行军一路驻扎过的地方不计其数,然而时间太过久远,这一次驻扎到底在什么地方、是临时抑或有什么事,他并不确定。若问得太过直白详细,又恐下属担忧,何况军中还有威字营的人,他不想出任何纰漏。
待二人入了主帐,薛铖在榻前坐下,斟酌片刻后开口问:“丰将军呢?”
他挑了个十分讨巧的问题切入。
八月离京不久后,他收到信令,说丰年丰将军将率军与他在并州汇合一同北上,为此他曾在并州扎营停留过一段时间。
魏狄答得很快:“如无意外,丰将军这两日应该就能到了。”他见薛铖一脸肃色,又问:“莫非丰将军……”
“我只是问问,不必多想。”薛铖截断他的话,补充道:“这几日把该补的东西补齐,等丰将军到了我们即刻出发。”
“是!”
还真被他撞对了。如此一来,他也有足够的时间试探溯辞的虚实。
“还有。”想到溯辞,薛铖压低声音吩咐道:“明日正午让赵五他们几个去营地东边的林子里等我,你带溯……带那个方士去。这件事要悄悄的办,不要让旁人知道。”
魏狄惊道:“难道那个方士有问题?”
“是有问题。”薛铖轻轻点着膝盖,露出一丝笑容,“有趣的问题。”
他这副表情令魏狄瞪大了眼,思路瞬间从“那个神叨叨的方士可能是敌国细作”,发散到了“虽然看起来脏兮兮的也是个女子”、“声音怪好听的”、“将军这么多年未近女色难道看上人家了”、“万一长得丑怎么办”、“完了我要怎么跟王爷王妃交代”。
薛铖不知魏狄飞上九霄云外的思路,又叮嘱了两句便让他回去休息。
魏狄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差点同手同脚挪出了主帐。
帘幕垂落,帐中恢复一片寂静,仲秋的深夜已有些许寒意,火盆熊熊燃烧,偶尔有爆开的火星带着几缕灰烬飘落地面。
薛铖重新躺回榻上,一闭眼前世渭水城惨烈的景象就浮现眼前,让他不得安眠。如此往复几次,他便再没了睡意,睁眼盯着帐顶出神。
三个月。
即使他活了过来,距离渭水城的死局也只剩下三个月,何况如今他已领兵北上,箭已离弦,毫无回头余地。
若想阻北魏南侵、扭转城破身死的局面,就必须提前破此困局!
薛铖抿了抿唇,眸光微沉。
***
薛铖这厢难以入眠,溯辞那边也睡不安稳。
眼皮下眼珠乱转,她紧紧抿着唇,眉头蹙起,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梦中是烧得发红的天空,黑甲长矛的骑兵从远处疾驰而来,惨叫声、哀嚎声、利器破开肉躯的闷响声在耳畔炸开。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黑红的人潮涌来,所经之处血流成河火光冲天。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无法动弹,无法出声,甚至连闭眼都无法做到。
目光穿过鲜红的血河,看向杀戮尽头那个负手立于战车上的男人。
一身铁甲,黑红的大氅扬起,手中利剑泛着血光,他的脸上是畅快的笑容,鹰一般的目光突然越过厮杀的战场投向她。
她听见他说:“我找到你了。”
溯辞陡然惊醒。
她紧紧抓着衣袖,胸口剧烈起伏着,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不断放大。她大口呼吸着,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这样的梦魇从五年前开始就从未停过。帝星失陷,天下沉入血火,不管她卜多少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还好……
溯辞吐了口气,重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