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想守寡——素楹
时间:2018-09-28 09:24:28

  扎眼功夫, 荣达率军赶至奉天门,望着对峙的两队人马和地面的血迹,面色冷沉,道:“宫中械斗是何等罪名,二位不会不知罢?”
  薛昭睿蹙眉,立刻道:“荣将军,薛铖闯宫意欲行刺,本王不过出手阻拦罢了。”
  薛铖对荣达一抱拳,道:“在下闯宫确有要事需面见陛下,实乃情非得已。不过,这皇宫禁地历来都由右骁卫戍守,今日宫门甫开便见满目黑甲军士,倒教人吃了一惊,还以为宫里出了什么变故、被旁人把持了。”
  薛昭睿脸色骤变,怒道:“薛铖你血口……”
  “殿下。”荣达截断薛昭睿的话,目光扫过一众黑甲士兵,道:“王府亲卫入宫,不知可曾得陛下手谕?”
  这句话令薛昭睿的面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他微微眯起眼看向荣达,一字一顿道:“本王得到线报,有乱臣贼子意图闯宫谋害陛下,特意调王府亲卫前来阻拦,尚为通禀陛下。”
  荣达道:“戍守皇宫乃右骁卫本职,若确有此事,殿下应先告知末将,而非私自率亲卫入宫。”
  他这番话说得模棱两可,既没有接乱臣贼子这茬,也没有追问宁王是何时将亲卫安插入宫的,不瘟不火的将这层揭过。
  薛昭睿还欲开口发难,荣达又道:“陛下龙体抱恙,纵使薛将军却有要事,也应等候召见,而非如此莽撞率兵闯宫。”
  薛铖顺水推舟:“是我思虑不周,既然至此,能否请荣将军代为通传?”
  荣达紧了紧握佩剑的手,道:“不必了。”
  薛昭睿闻言眸光一动,然而不等他喜悦的心情展开分毫,就听得荣达继续说:“陛下应当就快到了。”
  在场众人皆惊,而荣达只当不觉,转身看向高墙见长长的甬道,神色喜怒莫辨。
  此刻薛昭睿如坠冰窖,近乎不可置信地看向荣达。
  承光帝缠绵病榻,满太医院无人可医,清醒的时间少得可怜,遑论从寝宫到奉天门来?!
  他顺着荣达的目光看向甬道尽头,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内侍模样的人匆匆赶来,眉梢一跳,陡然想起之前寝宫内以季老太傅为首的那几位老臣。
  莫不是他们搞的鬼?
  不等薛昭睿细想,在那内侍的身后慢慢出现明黄的辇轿,华盖上的明珠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刺痛了他的双目。
  遥望着缓缓逼近的辇轿,薛昭睿内心的不安逐渐发酵,他扫过神色毫无波动、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的薛铖,又看向静立一旁不打算有丝毫动作的荣达,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底萌芽,蔓藤般疯狂滋长。
  他在宫中这数月几乎翻遍了所有角落,就连东陵王府他也曾借口明查暗探过,然而那一纸太/祖遗诏依然毫无踪迹,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但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什么——朝中老臣。
  所以即便他斗倒了太子和孟氏、除掉了瑞王、把持朝政广纳羽翼,这些老臣们依旧对他百般挑剔,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弑兄窃国。
  这些人手上有最后的底牌,故而有恃无恐,甚至恨不得早日讲他赶出皇宫。
  薛昭睿的目光最后凝在薛铖身上,内心的不甘与愤怒幻化成一张又一张扭曲的脸,歇斯底里地咆哮。
  凭什么?!
  当年明德太子拱手让出江山王座,任谁如何劝谏也拉不回来,若非宣晖帝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撑起这大晋山河,哪里还有今日的光景!
  而如今,这些迂腐的酸儒为了所谓的嫡系血脉就要毁掉他苦心得来的一切!凭什么?!
  除去一个嫡系血脉的头衔,他哪里不如薛铖?除去非皇后所出的身份,他哪里不如太子?!得不到父皇的青眼就罢了,这些人凭什么夺去他的一切!
  薛昭睿目露凶光,手不自觉覆上腰侧佩剑。
  太子已死,没人能阻拦他走上王座,只要……
  当跟随而来的一众大臣的身影出现在辇轿旁时,薛昭睿蓦然拔剑劈向薛铖。
  他这些年四处云游也学了不少拳脚功夫,虽算不得什么好手,却也算上得了台面,加上他带来的士兵均为亲卫中的佼佼者,一见薛昭睿拔剑,顿时齐齐围向薛铖,欲赶在承光帝到之前解决这最后一块绊脚石。
  然而薛铖至始至终都未曾放松警惕,早在薛昭睿生出杀意之时他便已进入戒备状态,当薛昭睿拔剑时,薛铖袖底短匕出鞘,问问架住了劈来的那一剑。而燕云军同样瞬间重整队形,应对再度攻来的王府亲军。
  唯有荣达面色陡变,正欲命骁卫阻拦双方,便听得薛昭睿的声音:“荣达!你若助我除此叛臣,他日即位,本王许你异姓王之尊!丹书铁券,三代世袭!”
  他的话十分露骨却也充满诱惑,引得不少骁卫看向荣达,甚至遥遥传到辇轿处,另一众大臣眉头紧拧。而好不容易被杏林圣手吊回一口气的承光帝听得这句话,胸膛开始剧烈起伏,伸手颤悠悠地指向声源方向,若不是老大夫在一旁压着,只怕立刻就要下轿去教训这个不知尊卑的竖子。
  荣达神色不变,只沉声道:“殿下,你僭越了。”
  这句话让薛昭睿彻底确信荣达的立场,随即冷笑一声,扬手便有一支响箭从袖中射出,直入云霄。
  薛昭睿并不信任荣达,早在皇宫附近埋伏了自己的亲卫,一旦有变,即可入宫支援。
  随着响箭射出,三方人马再度陷入混战。
  承光帝的辇轿远远停了下来,一众大臣与内侍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不敢妄动。承光帝颤悠悠地撩开帘幕,浑浊的眼里倒映着红砖高墙下的剑影刀光,不期然想起当日寝宫内雪亮的剑光和飞溅的鲜血,顿时瞪大了眼,整个人颤抖起来,双唇翕张,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才骂出声:“逆子、逆子!”
  此刻的薛昭睿已顾及不了这么多,一心只想杀薛铖而后快,然而薛铖与荣达俱是悍将,很快逼得他进退两难。薛昭睿蹙眉看向宫门的方向,却发现自己的亲卫并未如料想中一般及时出现,心下更是疑惑。
  他未曾想到的是,早在响箭射出之前,宁王府亲卫在宫外各个埋伏的地点早就被人一锅端了,徐冉蹲在距离奉天门最近的一个埋伏点的矮墙上,看着满地哀嚎打滚的王府亲卫,冲刚结束拷问的魏狄咧嘴道:“太不禁打了,还不如我们那的土匪呢。”
  魏狄收剑归鞘,道:“宁王布的这几个点都清完了,应当没有遗漏。”
  “要不要去搭把手?”徐冉冲奉天门的方向努了努嘴。
  “不必,将军有他的安排,我们冒然前去万一坏了事反而不妥。”
  徐冉捻了块石子往上一抛,叹道:“算了,咱还是回去守着吧。”言罢,利落地跳下矮墙,吩咐随行的士兵捆好这些亲卫,便与魏狄一同离去。
  还不知道自己被端了老巢的薛昭睿在双方夹击下负隅顽抗,最终力竭被擒。
  白石砖上血迹斑斑,薛昭睿发冠散落,乱发拂面,倚靠在红墙下,血染半身,手下亲卫或死或伤,皆失去反抗的力气,狼狈不堪。他看着持剑立于眼前的薛铖与荣达,眼中不甘的火焰熊熊燃烧,最终仰头大笑:“父皇!把这江山帝座拱手送与他人,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承光帝气得浑身发抖,在老大夫的搀扶下直起身子指着薛昭睿怒骂:“江山是朕的江山!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父皇,莫要忘了,若非我,这江山早就不是你的江山了!”薛昭睿笑得讽刺,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如今,你要听信这些人的谗言,反过头来害你唯一的血脉么?!”
  承光帝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老大夫眼疾手快一针扎下去,喊来内侍扶着他坐下,对季老太傅摇头道:“可莫要气人咯,再气两遭天王老子都莫法救。”
  季老太傅这才出面道:“陛下,宁王还是交由三司会审为好,太子与瑞王一案尚有诸多疑点,正好一并审理,到时候是黑是白一目了然。”
  不等承光帝回答,薛昭睿抢先道:“这怕你们这些人一心想置本王于死地,就算是白的也能硬审成黑的!”
  承光帝缓缓闭上眼,直到胸口的起伏慢慢缓下来,才摆摆手道:“交三司去办吧,朕乏了,回宫。”
  薛昭睿近乎绝望地看着辇轿远去,蓦然爆发出一声嘶吼,双目赤红着想要奔向辇轿的方向,却被骁卫架住,硬生生拖离奉天门。
  薛铖立于门下,看着这两个渐行渐远的父子,紧皱的眉头不曾舒展半分。溯辞与他并肩而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薛铖轻轻吐出一口气,紧紧回握。
  季老太傅在送走承光帝后,负手缓步走向薛铖,曼声道:“陛下才苏醒,身子太过虚弱,待大夫再施针用药后,老夫派人通知将军。”
  薛铖颔首:“有劳老太傅了。”
  季老太傅拍了拍薛铖的肩,对他微微颔首。
  这场奉天门宫变就这样落下帷幕,除了一地血腥和残兵断剑,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宁王入狱,太子与瑞王案重审,在京城掀起了惊涛骇浪。因承光帝膝下再无皇子,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东陵王府,太/祖遗诏的传闻如水入沸油,顿时炸开了锅。
  而在京城局势剧变之时,龙泰岭哀歌四起,苟延残喘的守军终于不敌北魏铁骑的强攻猛打,一夕溃散。北宫政率军长驱直入,顷刻间踏碎越州城门,昔日繁华富饶的越州城陷入一片火海。
  死里逃生的士兵揣着八百里加急的战报浴血狂奔,在他身后,越州城门上飞扬的旌旗化作一片焦黑,便随着妇孺的哭嚎声飘落于地,碾作尘埃。
 
 
第123章 宫变(3)
  寝宫中一片寂静, 龙涎香再也压不过浓郁的药味悄然退场。承光帝躺在柔软的衾被间,一双眼茫然望着帐顶金线绣出的祥云龙纹,颤颤抬起手想要去够什么,却又无力垂下。
  殿内侍女内侍皆被遣散,只有季老太傅坐在一旁,袖手闭目,似乎在等待什么。
  承光帝微微抬起下颌,喉咙中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低吟,他死死瞪着帐顶, 在他的眼里,那条金龙宛如活了一般吞云吐雾,冷冷地盯着他, 眼里有质问也有悲悯。
  繁盛了二百余年的大晋在他手里支离破碎,北魏的铁骑在锦绣山河上烙下血与火的烙印, 他似乎能看见焦土与废墟,哭嚎的百姓在质问他为何放任北魏肆虐, 而他此刻除了躺在冰冷的寝宫内,做不了任何事。
  殿外阳光投下阴影,有一道人影一点点侵入光洁的地面,慢慢迈入寝殿。
  承光帝再一次颤抖地抬起手伸向金龙,双唇翕张, 却发不出声音。
  他身居高位大半生,自认为对的起祖宗帝业。他费尽心机制衡群臣、利用党派间的冲突创造巧妙的平衡;他耗费心血培育太子,利用世家甚至其他皇子一步步教会他帝王心术、为君之道;他同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盯着日夜悬于头顶的利剑, 生怕一个眨眼便将自己劈成两瓣。
  他错了么?不!为了稳固江山帝位、为了子孙后世不再为当年那一纸荒唐殚精竭虑,他何错之有?
  然而,老天却一再捉弄于他。
  东陵王交出遗诏,却不曾告诉他还有一份在季府。他尽心培育的太子却想逼宫夺位、死于兄弟之手,而那个踩着自家骨肉走到他跟前的孩子,自然败在薛铖手上。如今,连他的江山都岌岌可危。
  这一生成败走马灯一般从这个暮年帝王眼前闪现,到最后,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大晋,不可亡于朕之手。”两鬓雪白的承光帝盯着那金龙,一字一顿说道。
  一直闭目不言的季老太傅闻言抬眸看向床榻,眼里有罕见的悲悯与复杂,而薛铖正踩着最后一个落地的音符停在榻前,单膝跪地,道:“参见陛下。”
  承光帝没有看他,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道:“朕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二人沉默。
  “朕也知道朕的儿子都做了些什么。”承光帝轻声一笑,“朕虽老了,可还没瞎。朕在位四十余载,日夜担忧这柄何时会落下,如今利剑在喉,心里竟然松快了。”
  “大晋岌岌可危,而朕垂垂老矣,又失去了两个儿子,仅剩的这一个又走上歧途,江山已无可寄托之子。此时你们若还不拿出那纸遗诏,朕反倒要觉得这殚精竭虑的大半生是个笑话了。”
  承光帝慢慢撑起身子,转脸看向跪着的薛铖,道:“你们想要的,朕给,也不得不给。”他又看向季老太傅,浑浊的眼里露出一线亮光,一字一顿道:“大晋,绝不能断送在朕的手中。后世的口诛笔伐、列祖列宗的诘问,朕,受不起。”
  “陛下。”季老太傅深深一揖,“如今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一切尚有挽回余地。”
  “朕知道。”承光帝坐在床沿,紧紧抓着幔帐,死死盯着薛铖,近乎用尽了全力一般一字一顿道:“朕,会禅位东陵王。但,朕有条件。”
  感受到承光帝的视线,薛铖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眸,静候下文。
  “薛铖,朕要你平北方边患,将北魏驱逐出我大晋边境、收复失地。”承光帝的眼里燃烧起熊熊的光芒,这一刻,他似乎又是当年睥睨天下掌控一切的帝王,金口玉言,掷地有声,“朕要你诛杀北宫政、让北魏俯首求和。如若做不到,你便一生驻守北疆,你和你的子孙后世永不得继承皇位!”
  他颤悠悠地站起身,慢慢上前伸手摁在薛铖的肩上,几乎倾注了全身所有力量,死死扣住他的肩膀,道:“这是朕作为太上皇的第一道旨意,纵使你父薛敬也无可违逆,否则你们东陵王府永世要承受史官言官的口诛笔伐!”
  他又转头看向眉头微蹙的季老太傅,道:“你们难道想捧一个末代帝王上位?那当年的一纸荒唐可就真成了笑话。宣晖帝钦定、能救大晋于水火的东陵王,成了亲手葬送晋国的皇帝,何其讽刺!”言罢,哈哈大笑起来。
  “臣。”薛铖打断他近乎疯狂的笑声,一字一顿道:“谨遵太上皇旨意。”言罢,俯首扣头。
  承光帝一个不防失去重心,差点栽倒在地,却又勉力支撑,最后歪歪斜斜坐在冰冷的地面,笑得满目通红。待到连笑的力气都快要失去,他抬手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正了正衣襟,趺坐于地,目光投向茫茫虚空,道:“还在这做什么,拟旨去吧。”
  ***
  承光历四十八年,承光帝禅位东陵王薛敬,称永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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