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上)——多木木多
时间:2018-09-29 08:45:36

  好的时候是这样,不好的时候就对眫儿非打即骂,指着眫儿的鼻子说他自甘下贱,“我是女人,你是男人,你活成这样不觉得羞耻吗?我若是你,早杀了他逃了!”将眫儿骂得体无完肤。
  眫儿性情柔弱,对赵氏从来不加反抗,小时候赵氏曾让人把他推到水池中,要亲眼看着他淹死,蒋彪不在,蒋彪的从人都不敢救,蒋彪回来后也不敢救,想了个主意,让人偷偷去把赵氏喜爱的一个侍女偷出去,别的侍女来报,赵氏得知后匆匆离开,蒋彪才敢让人把眫儿捞出来。
  那时蒋彪一出门,眫儿就要赶紧躲起来,他还曾藏身在马粪堆里,一藏就是数个时辰,直到喂马的仆人来收拾马粪才发现里面藏着个人。
  后来眫儿渐渐长大,赵氏才改了颜色,不再一见他就要杀他,眫儿对他说现在日子好过了,可让从人说,也不过是从一个地狱换到另一个地狱。
  从人道:“如今怜奴也在大王身边,看看他现如今可还用躲躲藏藏?你只看他,难道不想过得好一点?”
  眫儿听到怜奴打了个哆嗦,再听从人说的,轻声道:“我只尝过蒋家的饭,喝过蒋家的水,只见过蒋家的天空,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都在蒋家……主人与夫人虽然待我不好,但也让我平平安安的长大了。”他抬起头,对从人苦笑:“换一个主人,焉知能像在蒋家一样平平安安的让我容身?”
  从人叹气,“你是男子,当有雄心。”
  眫儿摇头,“夫人说我是女子,我虽不自认是女子,但也从没想过做男子。我只是个小人,每日有饭吃就行了。公主身边有诸多公子,我若去了,个个都视我做眼中钉,只怕活不了多久。”
  眫儿去找蒋彪求情,他年纪虽大,样貌却好,伏地跪哭时,连守在门口的从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蒋彪若不是喜欢他,早在赵氏将人偷走后就把他杀了,见他哭得脸色惨白,亲自下去扶起来,叹道:“你在这家里过得就开心?别看娇儿现在对你好,她什么时候要杀你,也是一念之间的事。你如今大了,难道不想闯一番事业?”
  眫儿珠泪满腮,茫然道:“奴奴只会逗趣学话,做什么事业?”他在蒋彪这里时什么都不用他学,去了赵氏身边才学会说笑话、翻花绳、梳头、调香、调脂等活儿,他虽然是奴仆,却从没砍过一根柴,汲过一桶水,甚至没用双脚走过一段路,出了蒋家,不是马就是车。赵氏戏称他虽是男儿身,却是女儿家,他仔细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世间男子会的,他统统不会,比起这院中女儿,他也只是多了跨下二两肉而已。
  蒋彪欣赏勇壮之人,也不讨厌娇柔孱弱之人,见他哭得可怜,叹道:“不想去就不去……不过现在你还是要去公主那里,最好叫公主收留你几日。”
  眫儿疑心他还是不想要他,眼泪又滑下来。
  蒋彪道:“不哭了,我之前送茉娘进宫见大王,却不见茉娘送信回来,问怜奴,他又顾左右而言他,言中不尽不实。你到宫中,一来是有事要你传信给大王,二来则是查找茉娘的下落。”
  眫儿这才愿意再次进宫。
  姜姬发现今日眫儿双目红肿,面带凄容,说起笑话来虽然也诙谐动人,但他本人却比笑话更吸引人,所以今天没人听他讲笑话,都在注意他的神色。
  姜谷还特意拿来一篮李子,取出一颗递给他。
  役者隔上几日就会拿一篮果子来,全是野生的。其中当然也有个大味美的,但更多的却是酸涩难啃的。
  眫儿拿着李子向姜谷道谢,姜谷面色羞红,竟然跑下去了,楼梯被她踩出了急促的、轻重不一的乐声,像极了少女最忐忑的心事。
  姜姬好笑,对姜谷难得的少女情怀乐见其成,这里的男女之间还是很直白的,如果姜谷与眫儿有一段情,也不坏啊。
  她本来还担心姜粟也和姜谷一样喜欢上眫儿,要是两个姐妹相争就不好了,但姜粟却好像更喜欢听眫儿说笑话,她看到姜谷下楼去,也跟着下去了,还把姜旦也给带走了。
  没了别人,姜姬拿起一颗李子,见眫儿吃得香甜,就再递给他一颗,他吃了三颗后,不再接了,道:“多谢公主,奴奴不饿了。”
  “怎么红了眼睛?”姜姬问,“在蒋家受欺负了?”
  眫儿面露为难,这样一来,她就觉得不好再问下去了。他往后退了一步,重新行了大礼,“公主,求公主收留眫儿几日。”
  ——终于开口了。
  姜姬笑道:“尽管留下来吧!”
  可是她答应之后,眫儿不但神色之上不见放松,反而更加紧张了。
  她装做不知,让他去楼下去姜谷和姜粟一起工作,“我的行李一直没有收拾好,只有她们两人太累了,你去帮帮忙吧。”
  眫儿立刻答应了,下楼去找姜谷和姜粟。姜姬在楼上听到楼下姜谷的笑声,也不禁露出笑来,跟着就叹了口气。
  眫儿肯定是有目的的。
  而她一直在等着他露出马脚,她现在一无所知,一无所有,只有等别人出招她再接招的份。
  她只希望姜谷对眫儿纯洁的好感不会因此受伤。
  当晚,姜姬让眫儿睡在她的床下,姜谷为他铺上了厚厚的被褥,还特意把香炉移近些,好熏走蚊虫。
  眫儿惊讶的看到所有的人都在二楼睡觉,除了姜姬是睡床外,姜谷和姜粟都有一张小榻,姜旦因为不老实,喜欢从床上往下蹦,只能睡在地上,腰上还要绑一条绳子,免得他半夜乱跑。
  姜旦最喜欢在睡前这段时间,他赤着脚在二楼跑来跑去,今天还拉着眫儿和他一起跑。姜姬发现眫儿很擅长陪伴别人,他温和而顺从,好像不管你带他做什么,他都没有意见,还很高兴,姜旦虽然对眫儿也是呼来喝去,但态度好多了,大概是因为眫儿会陪他玩吧。
  熄了灯之后,二楼一下子变成了一片漆黑。
  姜旦一开始还在怪叫,不一会儿就睡熟了。姜谷和姜粟也是,她们习惯了这种作息。
  姜姬却听到眫儿那边一直没传来平缓的呼吸声,他一动不动,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好似在熟睡,又好似是一具尸体。
  姜姬轻声唤:“眫儿。”
  几乎是瞬间,眫儿就坐起来,轻手轻脚的把被子叠到一旁,爬过来,跪在床前,轻声道:“公主,奴奴在此。”
  姜姬本来想试探他一下,此时却想叹气。她到这里来以后也经历过很多,见过很多,像眫儿这样精致的少年两辈子都是第一次见,他仿佛集齐了天地的精华,本该受尽世间宠爱,可她眼前的人却更像是一个精巧的玩偶,不是一个人。
  什么样的经历会让一个人变成这样?
  只要想一下,哪怕不知道真实情况就够让人心惊的了。
  “睡吧。”她闭上眼。
  眫儿吃惊的抬头。
  “睡吧,不会有人半夜叫你,你可以睡到天亮再起来去帮姜谷和姜粟做事。”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眫儿回去躺好,但直到她睡着前,她都没有听到他睡着的呼吸声。
  眫儿住在了摘星楼,每天都有蒋家从人把礼物送来,而他却不必离开。公主不再需要他说笑话,总是让他去帮那两个女人做事。因为蒋家送来的礼物太多,而有太多的东西她们都不认识,有他帮忙后,才算是渐渐整齐起来。
  午后,眫儿会偷偷离开摘星楼在周围转一转,有几次他感觉到公主在看着他,他准备好了公主会叫他,可公主却从未开口。
  摘星楼附近有很多女人,他很快打听到了茉娘,这些人中有不少都见过茉娘,她们说茉娘被一个戴着三角巾的人偷走了。
  “偷走?”他道。
  云姑吃着他给的饼,嘴角沾满饼渣,点头说:“那个女人喝了一罐水后就不动了,是让人背出去的。”
  眫儿把这个消息告诉从人,从人大怒,愤恨道:“我就说不能相信怜奴!”他对眫儿说,“你想办法见到大王,我怀疑怜奴根本没把主人的话告诉大王,你去见大王!”
  眫儿纵然唬得脸色苍白,也坚定的点了头。
  从人又说:“你自己去,估计见不到大王,想办法让公主带你去。”
  眫儿犹豫道:“公主……”
  从人惊讶道:“公主不是对你很好?让你睡在她床边,还给你自由,从不约束你。你求一求她,她肯定会答应。”
  眫儿总觉得公主对他不是这样,可他又觉得公主对他确实有善意,而且看公主对那两个女人,她应该是个心软的人。
  眫儿打定主意,回去后看到姜谷和姜粟都在下面,姜旦也在,就上了二楼。
  公主倚在栏杆上,望着外面。
  公主和他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同。他见过的人,对他的想法,他都能很快感觉到。只有公主,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光,他怎么也看不透。
  公主想要他做什么?对他又有什么念头?他一个也猜不到。公主看到他的时候,明明也会露出欣赏的目光,却连一根手指也没有碰过他,他有时会觉得,公主是不是……嫌他肮脏?可他却从来没在公主这里受到鄙视。
  公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姜姬听到楼梯声,这沉重的脚步声一听就是眫儿,他体重最重,上楼时再怎么放轻脚步,楼梯都是重音。而今天的脚步声又带着一丝迟疑。
  她回过头,“眫儿,过来。”
  眫儿提起了心,坐到公主面前,鼓起勇气说:“公主,我家主人的妹妹半个月前进了宫,现在却不见了,她叫茉娘。”
  “茉娘。”姜姬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很美的名字,她很美吗?”
  眫儿怅然道:“貌比晨花,身如细柳。她最擅折腰舞,舞起来连春光也会为她停驻。”
  姜姬注意到他的神色,替姜谷叹了一声,虽然她本来也不觉得姜谷的好感会得到回报,其实暗恋也很美好吧。
  “她怎么会不见的?”姜姬觉得很奇怪,冯瑄前一段时间隔几天就来,怎么会没跟她说姜元身边多了个美人的事?
  眫儿摇头:“我们都不知道。”他抬头说,“公主,能不能求您带我去面见大王!”
  姜姬突然笑了,眫儿一愣,听她说:“当然可以。”他刚要欢喜,又听她说:“那么,你能回报我什么呢?”
  眫儿僵直的望着公主,在逆光中,公主的神情都看不清了,只剩她的声音,既轻松又带着一丝欢乐的问他,“我不会问你主人的事叫你为难,你告诉我蒋伟的事吧,他的事,还有蒋盛的事,还有蒋家其他人的事。你什么时候说完,我什么时候带你去见大王。”
  好像看到了久候多时的猎物终于落入了陷阱。
 
 
第55章 蒋伟
  眫儿跪在地上,头紧紧贴着地,只敢不停的轻轻以头碰地,不敢把头抬起来。
  虽然他磕得寂静无声,但姜姬却可以感受到他体内深处的恐惧与哀求。
  “蒋伟与你的主人可是仇敌啊,他一直想把你的主人赶出家门。”姜姬的声音更轻柔了,她靠向眫儿,几如耳语,“这蒋家,原本该是你主人的不是吗?”
  眫儿的眼泪啪嗒啪嗒打在地上,他哽咽着,摇了摇头,仍不肯抬起来。
  “我什么也不会做。”她说,“蒋盛正在追求我,我父很有可能把我嫁给他。”
  眫儿愣了一下,微微抬起头。
  姜姬说:“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他,还有他的父亲,这些事……没有人告诉我。”
  这话说的一半真一半假。蒋盛表现出来的掠夺欲,还有冯瑄一再告诫她的,关于她的婚事,很有可能近在眼前。
  她必须考虑到这种可能。
  但另一半,则是她希望能通过别人的嘴来得到一点不一样的消息。
  眫儿慢慢抬起头,姜姬望着他惊慌的像小兔子一样的双眼,展开双臂,“我这么小,你难道还担心我会对蒋家不利吗?”
  她发现眫儿对蒋家的忠诚也辐射到了“应该”是蒋彪敌人的蒋伟身上,所以他才对说出家主的秘密这么抗拒。
  眫儿看着就算坐直身也不过才和床榻齐沿的公主,那如刀斧临头的恐惧似乎就渐渐消退了。
  他挣扎起来,公主却在此时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期待的望着他,这样的公主就像在他讲笑话时催着他快讲下一个时一样。
  所以……公主真的什么也不会做……对不对?
  而且茉娘……还有茉娘……
  还有,夫人也说过,等离开蒋家之后,她一定会杀了蒋彪!夫人还想让他也动手。所以……主人把茉娘送进宫也是因为不想走吧?
  各种念头充斥在眫儿的心中,让他像鬼使神差一般开了口:“……我若告诉公主,公主能不能答应奴奴,不让别人知道?”
  姜姬,“天地为证!”
  冯瑄又来到摘星楼,远远的就看到姜姬与那个光彩夺目的眫儿在二楼,姜谷几人却都在一楼,连姜旦都在楼下。他站住脚,从人道:“公子不去见公主吗?”
  冯瑄摇头,转身离开。
  从人以为他心情不好,出了宫劝道:“公主年幼,乍见如此美颜,一时心神动摇,公子何不过去?难道有了公子,公主还会看旁人吗?”
  冯瑄失笑,故意抚向自己的脸,面带忧色的问从人:“是不是我老了?”
  从人连忙夸奖冯瑄:“公子秀色夺人!您回家才几日,求亲的人都快把主人给闹得想装病了!”
  冯瑄大笑起来。
  冯瑄回到乐城后,最烦人的就是来求亲的人快把冯家的门槛踏平了。冯甲说冯营在临死前终于做了一件对的事,就是迎回大王。
  冯宾烦不胜烦,冯瑄也被诸家公子、娘子围追堵截,幸好他还有个公主要“追求”,托辞几番后,就有人家打消了念头。如果冯家也打着迎娶公主的心思,那他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冯营却把冯瑄叫过去教训一番,差点立刻就给他订下亲事,就为了不让他想娶公主回来。幸好冯甲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才把冯瑄救下来。
  冯瑄离开家后本想已经有几天不曾去摘星楼了,结果一去就看到公主和那个宠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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