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他去见冯甲,问他:“大父,最近蒋家情形如何?蒋伟还是不肯进宫见大王吗?”
冯甲不以为然,“他虽没去,他那个儿子却天天去。”
冯瑄道:“我在公主那里见过的宠奴,真是蒋彪的人?”
冯甲道:“不是说是蒋彪日日给公主送礼吗?”
“可如果是蒋彪的人,怎么蒋盛一点也不着急?”冯瑄皱眉道。
冯甲斜了他一眼,冯瑄警觉:“怎么?”
冯甲道:“你走的那年,蒋彪抢亲之事,你可还记得?”
“听过。”
“蒋彪抢的赵肃之女,抢回去后就视若珍宝。当年此女持刀将他捅伤,他都不肯将人交给蒋淑。”说起这个,冯甲竟对蒋淑有了戚戚之感:孩子都不省心啊。
冯瑄目瞪口呆,“……果真?”
“果真。”冯甲点头,“我若是蒋盛也不担心,蒋彪绝不肯弃了赵氏另娶公主。”
“滚!!”赵氏站在屋里大骂,“你们兄弟没有一个好人!休想来摆弄我!!”
蒋盛避到一旁,从人兜头淋了一身湿,骚臭逼人,再看地上破碎的陶罐,竟然是夜壶!从人实不能忍,以袖掩面跑了。
蒋盛有点傻,他在樊城说一不二,从没见过这种事,更别提有人会拿夜壶砸他。他的妻子郑氏对他百依百顺,这赵氏乃是当初被抢进蒋家的,赵肃全家都逃了,结果她竟然还敢这么嚣张?
蒋盛怒气上涌,沉声道:“劣妇!你好大胆!”
“蒋盛。”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唤道。
蒋盛回头,见蒋彪披发披衣,赤足站立,身后只有一个从人,手中却握着一把长戟,戟尖对着地面,于他不过三尺之遥。
蒋盛冷笑:“肯下床了?”他转过身,“你置叔父于不顾,置你父遗言于不顾,我站在一个女人的门前,你就肯下床了。”
蒋彪不言,戟尖渐渐抬高,直指蒋盛鼻尖。
蒋盛仍在冷笑:“你敢伤我?”
但他话音未落,蒋彪一个箭步上前!戟尖直插蒋盛面门!蒋盛晃忙闪避!仍被撩中耳际!他向地下一滚,避开锋芒,再回神时,右耳烧炙,鲜血直流。
蒋盛待要怒喝,却被逼到喉间的戟锋给吓了回去。
蒋彪站在他面前,不笑不动,只问一句:“我为何不敢伤你?”
他是蒋彪。他是蒋淑长子。他是蒋家下任家主!只要他不走,蒋伟就不敢对人言称蒋家之主!
蒋盛浑身僵直,不敢再动。
“滚吧。”蒋彪移开戟,扫了他一眼,迈步往赵氏那里去。
赵氏手握尖刀守在门口,看到蒋彪过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蒋彪不在意,站在窗前,“乖儿,可吓着了没有?”
赵氏唾骂,“滚!”
蒋彪心道这就是没事,转头唤来赵氏的从人和侍女,“好生侍候夫人。”
侍女看了眼室内的赵氏,壮着胆子问了句:“……夫人这几日一直在问眫儿。”夫人问眫儿,她们变不出来,好烦恼。
蒋彪黑云罩脸,柔声对着窗户说:“眫儿出去了,等他回来,我再让他过来。”
赵氏刷的掀开窗帘,嫩生生一张圆圆的脸蛋,杏眼、翘鼻、菱唇,蒋彪一看之下,心都要化了,连声道:“乖儿,乖……”
赵氏呸的一口吐到他面上。
他退后一步擦干净,不敢再靠近,皱眉道:“乖儿,休做如此形状。”
赵氏柳眉倒竖,杏眼虎虎生威,“你又把眫儿送人了是吗?!”
蒋彪不答,赵氏眼眶都红了,嘶声喊:“你把他杀了都好过把他送人!!”
蒋彪看她又哭闹起来,等她哭累了,趴在床上,他才道:“你又怎么知道眫儿是怎么想的?他在外不好,在蒋家就好了吗?”
“这么说,蒋盛早就离开家了吗?”姜姬有点惊讶。
眫儿缩在角落里,说蒋家人的事让他一直都很紧张。他点头道:“据说是在我主人十二岁时,之后蒋盛每年只在过年时回来。”
蒋彪十二岁,那蒋盛也是十二岁,怪不得他到了樊城才娶妻。
“蒋伟其他的儿子呢?”她问。
眫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蒋公颇多爱宠,除蒋盛外,子女繁多,皆……皆不在心。”
比起蒋淑,蒋伟的儿子还就一个蒋盛是成才的,其他的都跟奴仆差不多。
“这怎么可能呢?”姜姬不觉道,“他不是娶过很多个妻子吗?难道那些妻子都没意见?”
眫儿憋红了脸,蚊子般挤出来一句:“……他人之子,何以挂怀?”
姜姬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蒋伟自己不上心,娶来的妻子都对前面的人生的孩子不在意,所以到最后竟然只有蒋盛这个早年跟蒋彪一起长大的儿子成才了。
听得越多,她越不明白蒋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到现在她只知道蒋伟极为信服蒋淑,但蒋淑死后要夺蒋家的也是他;孩子多,妻子多,却只有蒋盛一人成才,据说还是蒋淑早年把蒋盛和蒋彪放在一起养的缘故,去樊城也是蒋淑的主意,虽然在当时看好像是为了给蒋彪让路才把蒋盛“赶”出去。细数起来蒋盛有如今的成就也不是托赖蒋伟。
可这却让姜姬更加毛骨悚然。蒋盛的想法一望即知,他的野心都是刻在脸上的,而蒋伟看似无欲,这种人却更可怕。
他赶走蒋彪,真的是想要蒋家吗?蒋彪呢?
如果蒋家这么复杂,冯瑄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提醒她?从什么时候起,冯瑄不再跟她说蒋家的事了?
姜姬仔细回忆……从樊城离开后,冯瑄就再也没提过蒋家了。
第56章 花颜
眫儿渐渐放了心,因为公主就像听故事一样追着他问蒋家的事,她不想知道蒋伟或蒋盛与谁交好,却喜欢听他们妻妾子女的事,放松之下,他偶尔也会说一些蒋彪和赵氏的事给她听,她拂掌笑道:“这个好!这个好!这个我听冯玉郎说过!”
既然是听过的事就更不要紧了。眫儿记事时,就记得赵氏是个个头小小,却总是怒气冲天的人,那时她在他眼中就是火魔、是恶鬼,有时只要听到有人说夫人来了,他就能立刻钻到桌下、床下去。蒋彪的从人那时常这样逗他,吓得他当着蒋彪的面也往床下钻,蒋彪初时是笑,后来就开始让人护着他了。
公主听了就道:“那个从人倒是个好心人呢。”
眫儿感慨道,“丛伯一直都偷偷帮我的。”
他悄悄的转而说起蒋家从人的事,没想到公主竟然也不在意,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从人虽然称呼蒋伟等人为“主人”,可说话做事却不像奴隶。从人多数有姓名,而且很少是农人的孩子。姜姬听了才知道,从人多数都是读过书的!在这个年代绝对是高精尖人才了!
他们一般是由老师或乡人推荐才能到蒋家来,如果主宾都满意,从人就会辞家别母,从此跟随主人,一生一世也不会离开。
蒋彪的从人姓丛,眫儿称其为丛伯,就是蒋彪的儿子们见了他也要称一声丛伯的。
“还有禹叔,禹叔喜欢骑马,长得高大,我小时候一见他就害怕,他也不喜欢我……”眫儿有些失落的说。喜欢他的人都是喜欢他的脸,而讨厌他的人也是一看到他的脸就从心底里讨厌他。禹叔曾经就见过他被赵氏追打,竟然还帮赵氏拦他,只是反倒被赵氏给责骂了,他才趁机逃走。
蒋伟的从人曾经被他杀了一个,因为这个从人在外杀人,杀的那一家找上门来,蒋伟就把从人缚于门前,亲手斩杀。可之后那一家告状的人却听说被强人破门而入,全家都被杀死了。
眫儿发抖道:“那个人很坏,他死了是活该……”可后来发生的事更叫他胆寒。
每日说说这些闲事,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眫儿还在担心茉娘,可他不敢催,又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讲完了蒋家的事。
还是姜姬主动提起,“明天天气若是好,我就带你去见父王。只是……”她上下打量着眫儿。
眫儿紧张道,“是奴奴身上有哪里不对吗?”他颤抖的摸上自己的脸,又是这副容貌吗?
姜姬摇头,其实她也不确定姜元看到眫儿后会是什么反应。
“你见了大王,想怎么说呢?”她道。
眫儿犹豫道,“奴奴……自然是直言相告……”就说茉娘进了宫,又不知去向。
姜姬好奇起来,“你家主人就这么把自己妹妹往宫里一送,难道让她自己去闯金潞宫?”难道就没个接应的人?
眫儿这回结巴起来:“……那、那个人,收了钱,没管茉娘……”
姜姬小声问:“是不是怜奴?”
眫儿打了个哆嗦,惊惧的看着她。
怜奴仍跟蒋家有联系。
第二日,老天爷很给面子是个大晴天。
姜姬的新衣也送来了,那名役者的名字其实不雅,她再三问他才肯说,他叫黑面,可能给他起名的人是随口指着他脸上的胎记起的。
黑面做了两套新衣给她,俱是轻薄的丝绢,一件红一件青,兴奋的展示给她看,“公主,这是奴奴新想的样子!这里多了一块,这样公主走动起来会更加华美!”
青色那件和她穿去金潞宫那件玄色的一样,领子和腰带不同,仔细看胸口也不一样;而红色那件更漂亮了,看着是一整件衣服,穿在身上后,从腰往下像波浪般打着旋,一直垂在脚面,包的虽然很紧,走动起来却很方便,她试着踢腿,裙子竟然能完全展开,黑面说:“公主穿这件就是骑马也一样漂亮!”
因为下摆大的缘故吧。
腰带绣得格外精致,她捧着认了半天,原来是“万寿、吉祥、保佑”的纪字,看起来就像图案。
试衣时,黑面不许人碰,更不许眫儿靠近,还让他滚出去,就是姜谷和姜粟在他的指挥下给姜姬更衣。
姜姬出来后,问黑面想要什么赏赐。黑面惊喜道,“只要公主还肯用奴奴,让奴奴为公主制衣,奴奴可以不要赏赐!”
“那你就再给我做衣服吧。”姜姬正对着那么多的布匹发愁,快堆成山了,“所有箱子里的布都任你去用。”
去金潞宫的路上,姜姬又是把姜谷几人全带在身边。姜旦一直想到水道这边来玩,她一直不许,今天可算是解了禁,他就在水道边来回跑,溅起一道道水花。
眫儿看到路上洒了水,蹲下道:“公主,奴奴背您。”
姜姬让人背惯了,从善如流的伏上去,这下可风光了,特别是到金潞宫后,所有的人都在看眫儿和他背上的姜姬。
姜姬穿着新衣,姜谷举着一把伞为她遮阳,这都不算什么,更吸引人的是背着她的眫儿。
侍卫和殿门口公卿们都在笑,指指点点。姜姬听到他们在说:
“这就是公主和那宠奴了?”
“蒋彪也是投其所好。”
“不及其父。”
“怎么不及?蒋淑当日送的是蒋娇,蒋彪没送亲妹,送个奴儿进来不是也可以吗?这般容貌难道俯拾皆是?”
几人皆摇头,笑言“不及蒋家”。
本来想进去的人有几个都离开了,都不愿意与这样的宠奴共处一室。但也有好奇的人想看一看大王到底有多宠爱公主,早前听说不是没人跟大王提过,可大王竟言“随她去”,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因为姜元进莲花台后,到现在不要仆从,不求享乐,不爱音乐,不爱美食,仅有的两个女奴都在公主身边,他自己竟然无人服侍。
他清心寡欲,生的女儿却又爱美色,又爱享受,各家送的礼物,来者不拒。叫人不免叹气又庆幸。幸好只是女儿如此。
到现在,金潞宫还是没有守卫,什么人都可长驱直入。姜姬在门前让眫儿将她放下,然后她牵着眫儿的手走进去。
姜元正好和冯宾、蒋盛在一起,殿中还有其他人,一群人正说得开心,突然听到环佩叮当,跟着就见一小儿牵着一个的手进来。
小儿乃是公主,仰首阔步,视这一殿的人如无物。
而她牵着那人容貌不俗,进殿后就仿佛照亮了这一殿似的,但他形容卑怯,众人先是被他照得眼前一亮,细观之后都大摇其头。
蒋盛一眼就看到眫儿,正自磨牙,冯宾抢先开口,对姜姬道:“公主,因何带此人进殿?”
他说的鲁言。
姜姬一下子反应过来,牙牙学语道:“人美,与父观。”
这人太漂亮了,我带来给爹爹看看。
说罢就硬扯了眫儿一下,扯得正在躲着蒋盛目光的眫儿险些绊倒,他慌忙站稳后,没注意就被姜姬给拉到了姜元面前。
姜元早就笑着展开双臂,姜姬上前坐到他怀里,一手仍扯着眫儿,“爹爹,美吗?”
“美,美!”姜元大笑,扫了眫儿一眼就转开眼,只顾对姜姬说:“得了这么个美人就把爹爹忘了?”
姜姬装成听不懂的样子,只是笑。
姜元一直没找人专门教姜姬鲁言,上回听她在此地说出鲁言后还有些吃惊,后来知道是冯瑄送她来的就明白了。现在看她的鲁言还有些不通顺,一些简单的句子会说,却听不懂太复杂的。
他看了眼蒋盛,把姜姬转了个身,让她面对蒋盛,继续说:“这是冯公,这是蒋公,见过两位。”
姜姬理当“听不懂”,所以没反应。
眫儿看她不动,以为她有意怠慢二人,惊得满脸是汗,轻轻拉了下姜姬的裙摆,被冯宾和蒋盛看到。
冯宾也觉得冯营说的话有几分道理,这个公主,搞不好真是永安之流。他转开脸,一下子用侧面对姜姬,殿中的其他人见了都在嘀咕,莫非冯家不喜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