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在这个陪伴他一生的老仆面前也不再掩饰,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无力阻她去路。”
老仆瞠目结舌,满面浊泪的望着徐公。
徐炤微微一笑:“阿金,你大约以为我无所不能吧?但这世上就是有比我更厉害的人啊。她就是。我敌不过她啊……”
老仆沮丧的低下头,慢慢抹掉脸上的泪。
徐炤不知是说给老仆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不知道这天下给她到底对不对……但不给她,这天下将无人可托。比起无人可托,给她,总还不太坏……”
所以他才想瞪大眼睛看着她。看着她会如何对待这世界。
哪怕她想要除尽世家也不要紧!
哪怕她想要唯其独尊也不要紧!
只要这天下其他的人还能安居乐业就可以!
这天下不独属于世家,不独属于大梁。
天下属于天下。
用百分之一的世家人头换百分之九十九的百姓人头,这笔买卖谁都会做的。
因为新的百姓中会诞生新的世家。新的世家传承下去,也会变成新的家族。
已经逝去的世家就像大纪一样,会引人怀念,却没有人能再让它们复活。
今晚,没有人能入睡。
百姓们扶老携幼围观着鲁王、魏王、赵王三人跪在宫门前,恳请求见安乐公主。
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子,气都快喘不动了,趴在儿孙的背上,哆嗦着结巴:“这、这等盛景……死、死而无憾!”
“诸侯王拜朝,上一回是什么时候?”
另一人屈指一算,“七十年前。”
那时正是皇帝想得新获得权柄,拼命把公主往外嫁的时候。诸侯王们听说能娶个公主回去,纷纷亲自到凤凰台拜见皇帝。
后来等皇帝死了,小皇帝继位——就是那个生出个傻子皇帝的!——他没活多久,活的时候只顾着跟大臣和世家掐了,死前留下朝阳公主和一个傻子太子,搞得徐公等重臣不得不送一个傻子继位,然后瞒了十九年!
“现在想起来,徐公也真是辛苦了……”
“是啊,头上是个傻子,还不能让人知道。早被人知道了,云贼那样的反贼也早就反了,唉,那这天下也早乱了……”
议论一番后,再看这诸侯王“虔诚”的跪拜在宫门口,真是与有荣焉!
至于拜见的是安乐公主……
这有什么问题吗?
凤凰台上的人还有哪一个不知道吗?
安乐公主主持祭礼用帝乐,出入戴帝冠,自己封了个副相给黄公,召了几百个士子入朝做文书、执役等小官……
就跟谁还不知道她想做皇帝似的!
虽说外面的人可能听说这个会吓一跳,但凤凰台上的人不一样!
他们自觉跟外面的人不一样。
他们听了也不会吃惊。更不会反对。当然也不会逃跑。
外面兵荒马乱的,凤凰台这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逃走的人在哪儿呢?
曾经有那么多人反对安乐公主,现在人在哪儿呢?
——谁反对谁傻。
再说,安乐公主也是大梁帝脉嘛。
朝阳公主自己封的,据说还是她爹给她托的梦呢。
反正上一个皇帝是傻子,上上一个皇帝跟自己亲姐姐生太子。
那下一个皇帝是个女人有什么奇怪的?
已经有人开始准备写一篇惊世之文留传后世了!后代肯定有许多人想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
最近半年不少文会都在讨论这个。
自从姜将军二下江北,花将军怒铲叛军之后,凤凰台上的士子们已经开始在文会中讨论如何描写这些故事了。
一定能写出传世之文啊!想想就让人激动!
仔细想想有多少值得写的东西啊!
是从先帝跟朝阳公主的私情写起呢?
还是从安乐公主入朝说起呢?
让人难以取舍啊!
宫门洞开。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然后,鸦雀无声。
两排宫中护卫披甲执锐,鱼贯而出。
再有两排侍人捧典捧香,鱼贯而出。
仍旧跪在那里的姜旦还算稳当,他身后的赵太子瑟瑟发抖,再往后的魏使也在瑟瑟发抖,几次想起身争辩一番:他不是魏王!
但都没胆量顶着睽睽之目发言。
魏使在心里安慰自己,等见了宫中大臣再表明身份也来得及,肯定不会让人误会太久的,一会儿说清楚就行了,呵呵……
帝乐声起。
悠扬的乐音后,便是雄浑的钟鼓声。
周围燃起巨大的火炬,宫墙上的殿阁也燃起火炬,众人仰头惊呼:“公主出来了!”
姜姬出现,群臣跪服。
她照例询问:“何人在外?”
白哥扬声答:“乃是鲁人、赵人、魏人。”
自有侍人把上面的一问一答传下来给众人听。
姜旦听到姐姐在上面说话了,顿时放松了。
看来快可以进去了!
赵太子听到“赵人”,松了口气。
总算不再说他是赵王了!
魏使听到“魏人”,也松了口气。
总算不再误会是魏王到了!
上面,姜姬继续问:“来此何事?可有怨屈?告诉?”
这篇问答是大纪流传下来的。她记得那时大纪的皇帝好像就是干这个的,替各部族主持公道,谁挨打了都会来找他诉苦。他也能说要打谁,众部族那就群起攻之,相当有地位了。
白哥依例答:“不曾听闻。”
姜姬:“请人进来,备水备肉。”
然后她这台上的戏就唱完了。
白哥还要“匆匆”下去,带一大堆人到宫门口请诸侯王进去。
姜旦已经跪得够累了,见白哥出来,说安乐公主请诸位进去,他第一个站起来,相当爽快道:“前头带路!某渴慕已久!急不可待!”
说完客气话,他也真的一马当先,一手挽妻,一手抱最小的儿子,大步向宫内行去。
赵太子可算见到了“做主”的人,立刻表明身份:“某乃赵国太……”白哥脸一沉,“请速速!某不欲公主久等!”一甩袖子,紧跟着姜旦走了!
赵太子和魏使还来不及表明身份,只好紧跟着进去。
等宫门关闭,看够了戏的士子们才意犹未尽的乘车离去。
百姓也纷纷归家。
士子在思考如何描写这一幕,诸侯王漏夜拜望安乐公主,必可出一佳文!
百姓在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今日竟然又见到了公主!
公主穿着红衣裳,好漂亮啊!
第775章 故国中事
姜旦跟着侍人进去, 不久就见不到身后的赵太子与魏使了。
小儿子趴在他的背上, 四处张望。
郑后春花跟在旁边, 不停的要他乖一点。再看姜旦, 他一点都不在意!
姜旦对孩子格外溺爱,好像他天生就不知道如何管教孩子,长子姜陶如果不是从小被龚相、蟠相等接手教导,只怕早就被他惯坏了。
春花不得已在孩子们面前变得越来越严厉。
“不要转来转去!”她严厉地说。
小儿子一缩脖子, 害怕地看了一眼母亲。
姜旦笑着问:“你在看什么?”
小儿子不解地问:“摘星楼在哪里?我们不是到家了吗?”
他从小在莲花台上长,知道只有自己家才会住这么大的院子,有这么多高大的房子。
在莲花台上,最受人欢迎的就是摘星楼。因为姑母不在,摘星楼就变成了神鸟们的居处, 它们在太阳出来的时候站在塔顶,浑身的羽毛都闪着神光。
小儿子最爱看那一副景象了。
直到神鸟归天, 被蟠相命人厚葬之后, 他就再也没有见到神鸟了。
他一直很思念神鸟。
姜旦哈哈笑道:“这不是我们家, 这是姑母的家。我们是来凶姑母的,你还记得爹娘是怎么教你的吗?”
小儿子点点头, 又问:“姑母这里有神鸟吗?”
姜旦还真不知道, 想了想说:“如果你姑母想要神鸟, 就会有吧?她不想要的话, 那就没有了。到时你问一问姑母啊?”
姜姬已经回到了广御宫, 她是乘车, 比其他人都快。
她刚换了衣服就听说姜旦已经到了, 随行的有王后、姜粟和阿笨。
“请他们进来。”她坐下说,“让公主和公子过来。”
姜旦他们还要去整衣,三宝和七宝到的时候,他们还没进来。
三宝从没见过姜旦,只知道那是阿陶的父母兄弟姐妹,一直很好奇。七宝也很好奇,他知道姐姐身边的阿陶是这么来的,那他今天也会得到一个伙伴吗?
姜姬抱住他笑着说:“如果你想要的话,到时你问一问他们啊,看他们谁愿意跟你一起玩。”
三宝教七宝:“你先带他们所有人一起玩,玩几天以后找一个最喜欢的留下就行了。”
七宝的性情更直白些,他问:“那要是我都喜欢呢?可以都留下吗?”
两个孩子一起看她。
姜姬点头:“如果他们愿意留下的话,当然可以啊。”
三宝喜欢交大朋友,她更喜欢与成年人的交流。七宝就更喜欢同龄的朋友。各家送进来的人中,七宝身边都是差不多的同龄人。
此时,侍人进来通报了。
姜姬命人传,三宝与七宝纷纷坐正。这两人的仪态比她和姜武好一百倍,这一点上,她这个当母亲的都要自愧不如。
跟着殿内传旨层层通传,姜旦等人在侍人的引领下进来了,三步一跪,七步一叩,待到近前,姜姬才笑着喊道:“阿旦,姐姐,阿笨。”
姜旦抬起头——哦,吓了她一跳。眼前这个粗糙的汉子竟然就是她印象里傻里傻气的姜旦?
“姐姐!”姜旦抬头看到姜姬也吓得目光一缩,十分喜悦吓到七分,恭敬的低下头。
“快过来,让我看看你——怎么晒得这么黑?”姜姬回过神来,心中叹了口气。
孩子已经长大了呢。
她再看姜粟,她倒是像这个世界的妇人一样,温和又平静的衰老了。
阿笨倒是没怎么变,仍是那副天真的神态,看起来胖了一点,身边还拉着两个小孩子,跟绿玉长得非常像了。
她拉着姜粟和阿笨,让她们坐下,三宝与七宝上来行礼。
蟠儿写信过来说,冯家二子都不肯离开鲁国。毕竟他们是莲花台冯氏。
倒是姜粟没怎么劝就同意到凤凰台来,倒不像她想的那样不想离开儿子。
这叫她很欣慰。
她还是喜欢把家人都圈在自己身边。
侍人扶着姜旦靠近,姜姬拉着他的手,越看越满意:“很健壮嘛!还喜欢打球吗?”
姜旦找回了那分熟悉感。而且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他觉得姐姐这回见他比以前要更温柔了。
他点点头:“喜欢!路上停下来就忍不住去玩一场!”姜姬叮嘱他:“你现在年纪大了一点,玩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受伤。”说到这里,她转头对侍人说,“记下来,打球的规则要改一下,不能再那么冲来撞去的了。”
姜旦愣了一下,脸突然红了,眼眶也泛了潮。
——姐姐还把他当小孩子呢。
春花抱住小儿子,不许他乱动。
小儿子跪在下头,并不着急,但也不惧怕。他从出生起就在莲花台,龚相已经离开了,蟠相对他们兄弟姐妹都很好,所以他也不知道以前的龚相有多吓人。
他只觉得爹爹好像很激动啊。
春花温柔地摸着他的小脑袋,小声告诉他:“那是姑母。姑母非常疼爱你爹爹。”
姜旦红着眼睛转过头来, 买春花带着孩子过来拜见。
一群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孩子跪在姜姬面前,她可真是吃了一惊!
生了这么多!
蟠儿倒是都写过信,但她也没仔细记过到底姜旦现在有多少孩子。她在心里默数一圈,乍舌:十一个!
姜粟在旁边对着三个女孩子召手,“这三个是我的孙女,我令她们姓姜了。”冯家男丁她管不着,女孩子都被她给带过来了,两个儿子也没意见。
姜姬笑道:“这样很好嘛,姐姐也随我住在宫里,这三个孩子也封公主。”
三个女孩子诚惶诚恐,慌忙跪下。
三宝就起身把这些新来的姐妹给接过去了,有她安抚,三个女孩子很快平静了下来,不再那么害怕了。
她招手把春花叫过来,小声问她:“都是你生的孩子吗?”
春花羞涩地摇头,举起两只手指:“有两个是夫人所生。”
姜姬问她:“是你给阿旦选的夫人?为什么?”
姜旦少年时深受莲花台诸女的折磨,青年时又因初恋受措,他是没那个心情再娶什么夫人的。
春花捂着脸十分娇羞,硬是把她拉到一旁才肯小声告诉她:为了躲开姜旦的求欢。
姜旦与她的感情非常好,他又不需要忙国事,每天白天打球,晚上回去找她。
结果春花就一直生、一直生……
生得她都怕了。
阿笨的乳母就悄悄告诉她,为了避孕养身,她需要多学一些“手段”。
阿笨的孩子少就是乳母和绿玉共同努力的成果,不然阿笨自己是不懂这些的,她也想不到。
春花自己就要辛苦些了。她特意跟乳母和阿笨学了一些枕榻间的游戏,见仍然不能打消姜旦的热情之后,迫不得已力劝姜旦迎娶新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