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一片血红。
骆言急急望过去,入目的是骇人的红,月白色的长裙上好像盛开了一朵妖娆的牡丹花。
“我们先回城。”骆言弯腰抱起她,脚步由初初的疾走到最后的狂奔。
还没走多远,突然被打马前来的两名黑衣人拦住。
俩人单膝跪地施礼后,道:“殿下,皇上派臣前来接您回宫。”
赵宁气息微弱,身子软绵绵的靠在骆言怀里,她闻言,艰难的睁开眼,瞥了眼垂首静等的两人。
“路南风?”
一人闻言,颔首应下。“正是微臣。”
路南风是赵稷私下培养的暗卫首领,她也是偶然得知。
那还是三前的事。
一次,她缠着赵岘陪她为燕后太史淑兰的生辰准备礼物,他非但不帮忙,还骗着她绕御花园追了他整整两大圈,气的一个人坐在湖边的石椅上生了好一会儿的闷气。
天色渐暗,气温聚降,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清月怕她着凉,急急匆促着回宫。起身正欲离开之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野猫,‘嗖’的往上一窜,直奔她面颊而来,赵宁身子下意识的往后仰去,不料,一头栽进了湖心亭里。
冰冷刺骨的湖水迅速莫过头顶,她挣扎了几下,冷水似冻住了血液一般,僵硬的渐渐往下沉去。若不是路南风搭救及时,想必她也活不到现在。那时她很是欣赏路南风,死活非要让他做自己的护卫。
初时,路南风一味的拒绝,被赵宁威胁着要赐一极丑的傻妞为妻,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赵稷私养的暗卫,有官职在身。
此刻,路南风背脊笔直的单膝跪在地上,视线下移,不卑不亢。
赵宁打量他几眼,见他气息平稳、玄色的黑袍上一尘不染,连发丝都一丝不苟的垂在身后,不似骆言,急急赶来时,一身的尘土味,形容狼狈。她不算灵光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念头。
“你何时来的?”
路南风身子一僵,他视线又往下移了移,默了一瞬,答道:“微臣刚刚抵达。”
赵宁此话一出,骆言立刻捕捉到了重点,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亦觑眼,认真打量着路南风与他身边的莫丘迪。
人在撒谎时,会有很多下意识的动作,比如说,心虚的视线偏转,比如说拇指指尖摩挲着食指指肚。
骆言没有赵宁那般直接的问,他心下了然后便不再纠结于此,而是道:“殿下受了伤,此刻,不宜上路。”
路南风:“微臣来时便让人备好了马车,过不了多久就能抵达。”
意思是非走不可。
路南风见赵宁不语,又道:“皇上病重,此番接您回宫,有要事交代,所以才会这般匆忙,还望殿下见谅。”
赵稷的龙体向来不好,十几年前留下的老毛病,倒也没什么意外,当初临走前,赵宁还特意去看望过,那时,赵稷还隐忍着咳了好大一口血,精神状态也不佳。
“父皇现在如何了?”
“已多日不曾上过早朝。”
赵稷虽说身子骨不好,却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冬寒酷暑,从未免过一日早朝,如此看来,怕已是病入膏肓了。
赵宁拽了拽骆言的胸襟,示意自己要下来。
“本宫身子无碍,不必浪费功夫等候马车,骑马亦可。”说着,便朝路南风的马儿走去。
“宁儿”骆言急急上前一步,忙脱下自己的袍子罩在了赵宁的身上,气着质问道:“你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路南风起身,站在距离俩人三步的距离之外,道:“骆二公子,皇上亦宣召您入宫觐见。路上您照看殿下,想必也会安心不少。”
“我?”骆言回身,反问了一遍。
“正是,二公子不必支会老侯爷,此刻,想必诏书已抵达侯爷府。”
赵宁问:“什么诏书?”
路南风:“微臣不知!”
赵宁与骆言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何,俩人脑子里均冒出了同一个想法。
该不会……
第58章
骆言当年离开京城之时已有十岁,早就记事了,所以对于那一日的景象,仍旧历历在目。
他记得,当初武英侯提出要带他回小叶城生活时,也不过是两日的功夫便决定下来,他甚至还没想好对策如何讨好爹娘与哥哥,祈求他们帮着劝说。
他的亲人朋友都在康州城,才不回小叶城。
哭啼啼的被塞进马车时,他隐约听见了马车外有人细微的谈话声。
他好奇,撩开车帘子往外看时,只见到一个穿着玄色披风、整个人被连帽罩住的人,且是背对着他,辨不清是谁。
说了什么具体听不大清,隐隐只听见了几个词,‘再回来’、‘成亲’之类的,他当时脑子里全是自己臆想出的小叶城破败景象以及与不苟言笑的祖父生活在一起的抵触画面,并未深想。不过,在武英侯转回身之际,他还是瞥见了那黑色披风的衣摆一角,暗色的龙纹上金丝绣出的锐眼栩栩如生。
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起过此事,直至发现赵宁是女儿身。
再联想起当年以及祖父前些日子对他说过的话,所有的猜测都得到了证实,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
一早就被预谋的人生,无论是他,还是赵宁。
骆言不甘心。
他生的自由,就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骆言深深看了眼面色惨白、羸弱如柳的赵宁,他单臂揽着她的腰身,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凑近她的耳根轻声道:“宁儿别怕,既你叫我一声哥哥,倾尽全力,哪怕是死,也会帮你挣脱牢笼。”
赵宁的五指收拢,捏了捏他的手腕,回应道:“父皇说过,他不会逼我的,我相信他!”
*
乌云压境,倾盆大雨几乎是瞬间而至,寒风摇曳着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雨中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一片萧瑟!
赵岘仰躺在地上,手脚全开,摆成一个大字,他睁着空洞洞的双眸,死尸一般,甚至感受不到冷。
凌越打马前来时,见到的景象便是赵岘躺在血泊之中,胸口上的刀伤狰狞可怖,有源源不断的雨水浸入,却怎么填都填不满。
“王爷……”凌越惊声一呼,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见到赵岘的惨状之时,仍旧吓了一跳。
未曾想到,赵宁会如此绝情。
凌越瞬间跳下马,他迅速将人拉起,脱下自己的袍子盖在了赵岘的身上,气急败坏的道:“她哪里好,她究竟哪里好,能让你甘愿伤成这般……··”
赵岘的气息微弱,黑如曜石般的瞳孔此刻黯淡无光,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尘的明珠。
闻言,他长睫轻轻颤了颤,嘶哑的嗓音轻吐了几个字,自言自语一般,反问道:
“是啊,她哪里好?可她又哪里不好?”
赵岘在府内修养了小半月才醒来,这期间,薛紫鸢始终伺候在左右,衣不解带、日夜不离,可谓是尽心尽力。
若不趁此机会博好感,更待何时?
“王爷,该喝药了。”
薛紫鸢娴静的笑着,想要将赵岘搀扶起来。不想指尖还未等碰到他的衣服,便被赵岘毫无温度的一眼吓的又收回了手。
她轻咬着下唇,手足无措的立在床边,眸子里水光盈盈,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不忍心说出一句重话来。
赵岘视若无睹,苍白的脸色下是不近人情的冷漠。
许是太久未曾说过话,一开口,嗓音沙哑的如磨砂纸一般。
“听闻这些时日是你一直照顾本王?”
“民女只是想尽自己一点微薄之力。”
赵岘双臂撑着床榻自己坐了起来,许是用了力气,牵扯到了伤口,脸色又白了几分,额角处细汗密布。
他拳头抵在唇角处闷声咳了几声。
薛紫鸢见状,忙倒了杯水给他。
压下喉咙处的那股子痒意,又缓了一会儿,这才有了力气。
他声音一如往昔,寒如千年的湖底之冰,道:“王妃若知本王身边有旁的女人在侧,定会闹脾气,你且速速回京,不要留在这里了。”
薛紫鸢睫毛轻颤,她双手紧紧捏着帕子,想就这么甩手离开。
真心错付,谁又会没有底线没有尊严?
将将迈出去两步,又不甘心的顿住,眼泪掉下来之前,回身,仰头看着赵岘,不服输的问:“王爷,民女不过是见不得您被伤的如此之重,您又何必这样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王妃?您可知被您捧在手心里宠的王妃与别的男人逃跑了?”她讽刺一笑,在赵岘阴测测的注视下,强撑着大步离开了。
秋雁紧跟其后。
她小声劝说着,道:“小姐,依奴婢看,王爷是真的没有与您交好的意思,咱们徒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啊,倒不如回京,找贵妃娘娘讲理去,就算王爷不听贵妃娘娘的话,总不至于要违抗圣旨吧?皇上可是对您一百个满意呢!”
闹的这般僵,薛紫鸢也确实没脸面留下来了,索性,当日就收拾了细软,只派秋雁前去打了个照面便离开了小叶城。
只是,她人刚刚抵达京城,赐婚的圣旨便已经下来了。
令人未曾料到的是,即将成亲之人,不是康平王赵稷,而是即将继位的新皇,赵宁!
*
赵岘到底是个习武之人,底子好,身体恢复的速度异于常人,醒来后不过是三日功夫,便可以下地行走了。
军医为他换新药时,再三叮嘱道:“这伤口再深半寸就伤及脾肺了,好险,王爷虽然已无大碍,切莫掉以轻心,还是好生调养的好,否则,日后便会成为顽疾,阴天下雨了,且复发着呢!”
赵岘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抬手,指尖慢慢的抚摸着伤口。
心口那里早已麻木的感受不到痛。
凹凸不平的伤口,是她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靠近心脏的位置。
赵宁当时是真的想要取了他的性命啊。
为何不再深半寸?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了!
凌越送走军医后,将小丫头们刚煎好的药接过来,伺候着赵岘喝下。
“王爷……”凌越看着毫无生气的赵岘,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赵岘一口喝光后,将药碗重新放回他的手中,拿过帕子擦了擦嘴,面无表情的目视着前方,并未接话茬。
凌越想了想,本打算等他伤好一些再说,可京城内传来消息,赵稷已病的下不了榻,时日无多,赵宁即将继位。以俩人之间的仇恨,想必新皇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处置赵岘。
他虽是赵稷的暗卫,这些年守在赵岘身边,也不过是为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但说到底,赵岘并未亏待他,甚至待他如朋如友。
而今,他又何如看得下去赵岘活成这般了无生气,哪怕被伤至此也不得善终?
凌越暗暗咬了咬牙,心中默念,只一次,对老爷,无伤大雅的背叛,略提点一二。
思考再三后,凌越也顾不上赵岘身体状况,只得将李章文的事说了出来,让他提早有个打算。
他想了想,道:“您受伤那一日,我在路上遇见了李将军,他双眼被抓伤,身上多处刀伤,我发现时,他已倒在草丛之中奄奄一息,养病期间,由于持续高热不退,经常说胡话,我听过几次,内容大多与太子有关,您……要不要亲自问一下?”
凌越撒了谎。
李章文双眼的确是被赵宁抓伤不假,可他身上的那些伤却全是拜凌越所赐。
其实他与路南风、莫丘迪早在七日前便已暗中抵达小叶城,城外所发生的事,他们都尽收在了眼底。
皇命在身,只要还剩一口气,他们谁都不敢露面帮助赵宁,以免泄露身份。可他也不忍心看她被李章文如此欺负,所以,在他逃跑之后,凌越偷偷跟了上去,挑断了他的手脚筋。
赵稷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又得知赵宁怀了身子,若是孩子没了,以她的身子骨便不会再有孩子,那赵氏的江山就彻底的毁了。
可他赵稷的女儿怎么可以为那个男人的儿子生孩子?怎么可以?
如今,一切的一切彷如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赵稷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是想让赵岘不贪恋赵宁的皇位,好生辅佐她,兴旺北燕,却未曾料到,赵岘如此畜生不如,明知赵宁是他亲皇妹,还会如此违背道德伦理,将她占为己有。
果真,最难算计的是人心。
赵稷彻底的疯了,他现在唯一所愿,便是赵宁与赵岘可以反目成仇,哪怕有一日,他起兵造反,攻入康州城,也好过俩人相爱,将赵氏江山白白拱手送给他们老唐家。
赵岘闻言,暗淡无光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谁?”
“李章文,李将军,清月的死八成是他所为。”
赵岘终于想起,那一日,他追过去之时,满地腥血,横尸一片,他黑眸扫过,确实见一女子,死相惨烈,那模样正是清月不假。
“他在哪儿?”
“地牢!”
赵岘起身,由着小丫头伺候着换好衣服后,随着凌越去了地牢。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散发着霉味、有人低声清唱、阴森森的,悲切难鸣,腐朽的气息。
李章文废人一样躺在枯草堆里,他仰面朝天,安静如斯,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不远处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他警惕着,耳朵动了动,认真辨别。
是赵岘。
俩人共事太久,对于他的一切,李章文早已烂熟于心。
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逼近,直至停在了他的身侧,李章文仍旧纹丝不动。
赵岘站定,垂眼睨着他。
他眉心微蹙,有几分不忍。没成家的爷们平日里都活的糙了些,却也未曾像此刻这般,满脸的青色胡茬、脸上干涸的血迹、身上破败的军衣……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临死前,我要见王爷最后一面。”李章文率先开了口,假装不知来人是赵岘。
赵岘面上的表情不变,声音里没什么温度,问道:“你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