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茗轻声答:“回太上皇,臣妾此次来,乃是进献一物。”说着她将带来的木盒双手托起。
玄宗似乎不甚感兴趣,语气仍是淡淡:“如今,给我献什么也没有用了。我没有权力,没有军队,连高力士,他们都赶走了,只剩下我自己了。”
玉茗听了,不知为何眼中一酸,她轻声说:“太上皇,此物乃是当年宁王和贵妃用过之物。”
“什么?”那音调一高,她余光扫见座上那人猛地站起身来,快步走过来接过她手中木盒打开,却顿在那里。她微低着头,却能看到一只苍老的手微微抖着,颤巍巍的触摸着那盒中之物。
“这是……当年那支紫玉笛?”玄宗重得此物,感慨万千。
“正是,当年太上皇将此宝物赐给了寿王二子,如今,寿王与臣妾商量,觉得此物还是归还给太上皇更为合适。毕竟,这乃是让皇帝遗物,又曾为贵妃所用。”
玄宗看着盒中那支透着紫色光芒的玉笛,想起这是当年他亲自寻了工匠雕刻送给皇兄李宪,李宪身为喜爱,常带在身边,后来他过世时,自己为了哀悼兄长,特意将紫玉笛从宁王府要回来放在库中。
他还记得,当年因为贵妃擅自取了这紫玉笛吹奏,还被他赶出宫去,那是他为了告诫杨家兄妹不要太过放肆的警告,却只能通过惩罚贵妃来达成。
如今来看,她有什么错呢?她唯一的错,便是遇见自己,被自己召进宫来罢了。明明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却最终让她丧命于马嵬驿,而他甚至都不能让她好好安葬。
玄宗拿着木盒慢慢走回座位,颓然的坐下,许久不发一言。玉茗见状,也不知该说什么。她知道他必是想起当年那些事,也想起了贵妃,如今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无法安慰这位老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玄宗问:“听说,当年在马嵬驿,贵妃曾召你去?”
“是。”
“她……跟你说了什么?”
玉茗想起当年那番对话,轻声说:“贵妃说,她不后悔,能陪在太上皇身边,就算只有短短十几年,也已经足够了。”
玄宗听了,老泪纵横,哽咽道:“她真的这么说?”
“是。”
只听一声长叹传来,那声叹息里带着思念、悔恨和愧疚:“可我终究,是负了她,也负了这天下。”
殿内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玉茗跪在那里许久,终是说道:“臣妾进献完此物,不便打扰太上皇休养,这便告退了。”
她站起来转身慢慢往外走,临到门口时,才听玄宗低声问了一句:“寿王……十八郎……他还好吗?”
她闻言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轻声答道:“回太上皇,寿王很好。”她想起方才高力士说的话,又说道:“寿王说目前情形,他不便前来探望,还请太上皇多加保重身体,待有机会,他一定带两个郡王前来拜见。”
她本以为玄宗听了会高兴,没想到他却摇了摇头说:“罢了,我这个父亲没有为他做什么,至少在这个时候,不要拖累他什么。你去吧。”
玉茗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应了,转身出了门。自出门外,她慢慢走下台阶,看到在那等着的李豫,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宫外,她临上车前对李豫说:“如今适儿没有生母在身边,听闻太子府中也没有能跟他一起玩的兄弟,若有时间,便让他来找怀儿吧。”
李豫点点头:“多谢婶母挂心此事,自从珍珠不在,这孩子便一直闷闷不乐,能去城外散散心也好。”
玉茗见他答应,这才上了车。回府的路上,她掀开车帘,看着那高大森严的宫墙,想到这里面发生的是是非非、生死离别,庆幸自己不用再过这种生活。
此时,车外慢慢下起了雨,渐渐将地面打湿。泥土的特殊味道传来,带着草木的香气,令她忍不住多吸了两口,心中郁结的难过才慢慢散去。
眼见雨越下越大,马车停在王府门口,她掀了车帘刚要往下走,却感到雨似乎停了,一抬头,一把油纸伞遮在头顶,而握着伞柄的那只好看的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她淡淡一笑,跳下车,依偎着旁边那人说:“你为何知道我这时辰回来?”
李瑁打着纸伞站在雨中,因那伞大部分遮在她身上,他的一身襕袍沾上了雨水,而他却毫不在意的立在她身侧,挡住随风飘进来的雨丝,眼中带着笑意说:“我算着时辰,你大约是该到了,又看到下雨,便拿了伞在门口等着。”
两人共撑一把伞慢慢往府中走,雨声掩盖住他俩的话语,就这般融入这绵绵细雨中。
第73章
李泌自从安史之乱追随肃宗李亨当了谋士, 在制书文诰到朝臣升迁,无所不预, 本应拜为宰相,可他早早信了道,如今已少食烟火,坚决不肯入朝为官,李亨只得封了他个虚职光禄大夫, 时常召他进宫商议国事。
而他闲暇时候便会来寿王府中教导两个小郡王, 李豫得知此事, 每个月都会派人将李适送来住上几日,一来跟李怀和弟弟李偡一同玩耍,二来邀了李泌来为他们授业, 算是拜了师。
因忌惮张皇后, 怕请李泌去太子府难免找人猜忌。为此,玉茗单独在府中僻出一个院落当做学堂, 供李泌授业用。
这一日,玉茗刚从府中学堂出来, 却见李瑁领着一人来到后院。她见那人带了一个斗笠, 看不清容貌,只知道身量高大粗壮, 心中起疑, 按理说官品低于寿王皆应脱帽,为何这人神神秘秘的带了斗笠?
只见李瑁对她神秘一笑,指着身后那人问:“你看是谁来了?”
那人摘了斗笠, 低声说:“拜见王妃。”玉茗仔细一看,大吃一惊,禁不住脱口而出:“程光!?”
来人正是程光,此时距离他奉命去洛阳已经一年有余,却杳无音信。玉茗上次听李豫说起未能带珍珠离开,便担心程光寻不到她,再加上前不久史思明叛军又占据洛阳,更跟那边断了音信。
她一直以为程光怕是出了什么意外,时常想起这件事便担心不已,没想到如今他竟然回来了,简直又惊又喜:“我还以为你……无论如何,回来就好。”
她没有问珍珠的下落,这么久了,想必程光也寻不到,她早已不抱希望,只祈祷珍珠能平安就好。
李瑁见她面露失落,站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在手心轻轻捏了两下,转身对程光说:“你把方才对我说的再跟王妃说一遍吧。”
程光应下,这才将这一年多的经历慢慢道来。一年前他日夜兼程到了洛阳,那时唐军虽逼近,却还未围城,所以他扮成平民混入城中,又用银两贿赂的安庆绪身边的人带进宫,终于寻到了被关在掖庭中的珍珠。
玉茗一听他见到了珍珠,眼睛一亮,忙问道:“你见到她了,她……可还好?”她问完便知道这一句是白问,被叛军所抓,又是太子侍妾,如何能被轻易放过?
果然,程光面色一黯,低了头说:“沈夫人在掖庭受了不少苦,我见到她时,她奄奄一息,只剩半条命。可那时安庆绪守卫森严,她又有人看管,我不能久留,更无法带她走,只得留了些银两贿赂那些看守,能让她少受些罪。”
“后来唐军围城,叛军乱成一团,我再次混入宫中,想要救她走,可她听说领兵的是太子,便不肯离开。只说若是走了,便见不到他,更无法再见到儿子。”
玉茗听了,眼中一酸,身为母亲,她如何不懂?珍珠哪里是在等,她是用自己的命在赌,赌能见到李豫,知道儿子的消息。只怕她从未想过回到长安,之所以不肯离开,不过是用自己来换得李豫的愧疚,让他将这愧疚化作对李适的关怀罢了。
那个女子,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哪怕自己一生也见不到他,哪怕自己从此再也无法享受荣华富贵,只求儿子能有一个好前途。
她喃喃说道:“如今洛阳又被叛军所占,这一次,恐怕真的再也寻不到珍珠了。”
程光见她如此,犹豫再三,突然跪了下来。玉茗和李瑁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忙问这是作何。
只听程光说:“属下当年乃是王妃帮忙提拔,这些年又得寿王殿下相助,本应侍奉左右报知遇之恩,可属下有一请求,还请殿下及王妃成全。”
玉茗跟李瑁面面相觑,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忙让他起来说话。程光却不肯,只说请二人先听他说完。两人无奈,只好让他就那般跪着禀告。
程光犯了错一般低了头,沉声说:“其实,我知道沈夫人身在何处。”
“什么?”玉茗大吃一惊,忙问:“那你方才为何不说?”
程光咬了咬牙,说道:“只因属下犯了死罪,不敢跟殿下跟王妃说出实情。”
他越说玉茗越是一头雾水,不知他到底隐瞒了什么,忙催着他快说珍珠在哪里。
程光低头道:“沈夫人现住在城外村落中。”
玉茗刚想问为何他不将她一起带了来,却被李瑁轻轻捏了捏手,她回头一看,见他轻轻摇摇头,心中奇怪,只听李瑁淡淡说:“你所说的死罪,是不是跟沈夫人有关?”
见程光重重的点了点头,李瑁又问:“是否是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玉茗一听大吃一惊,转头看着程光,见他终是点了点头,这才明白他为何说话吞吞吐吐,想到当初他从洛阳返回时的神色不定,以及派他去洛阳时不经意露出的喜色,她顿时明白了。
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她叹了口气说:“起来吧,寿王跟我恕你无罪,只是,你要将这件事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不许再做丝毫隐瞒,否则,就连我们也帮不了你。”
程光一听,似乎看到一线生机,他惊喜万分,忙磕头道了谢站起身来,这才说出事情经过。
原来,在上次他返回长安营救沈珍珠时,两人在去洛阳的一路上互相照应,他慢慢对这位广平王的妾室动了情,可是他明白,这是死罪,不仅大逆不道,甚至有可能给她带来灾难。
于是他将这份心思压在心底,一路上对她多加照料,直到将她护送回沈家才放下心来,决定再不相见,斩断这不该有的情思。谁知道,中间起了波澜,不仅沈珍珠被家人所害抓进掖庭,他也因此进了大牢。
逃出大牢那一天,他本想混进宫带她走,可是等了多日都没有寻到机会,甚至险些再次被抓,不得已逃出城来。他已无法再回李豫身边,只得去了蜀地,却念念不忘远在洛阳的珍珠。
直到回到长安,又听说唐军打算攻打洛阳,他怕攻城中她遇到不测,便想着再次去救她,恰巧玉茗派他去打探消息,他忙领了命去了洛阳,这一次,终于又见到她。
他想要带她走,可她却不肯,只说若是走了,便再也没办法见到儿子了,他无奈之下,只得留下些值钱之物,只求她能有些旁身之物,却没有离开洛阳,只想着唐军攻进来以后确认她安全在离去。
没想到,太子李豫走时,她竟然没有一同回去。他在人群中寻找半天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忙返回掖庭去,却见她要悬梁自尽,幸亏及时赶到救了下来,他才明白,她这是要为儿子留一个清白身世。
程光叹了口气说:“我怕她再次自尽,只得买了马车带着她往回赶,中途她又生了病,耽误了些时日,前两日才抵达长安城外。她死活不肯进城,生怕被人认出来,却每日站在院中看着宫城的方向。”
他说着又拜了一拜:“我本想就这么带着她隐姓埋名,可看她这样子,只怕会积劳成疾,不得已才来求殿下及王妃帮忙。程光自知不该抱了大逆不道的心思,更不该不报王妃得恩德不辞而别,但求殿下及王妃能满足她的愿望,让她见儿子一面。”说完又扑通一声跪下了。
玉茗没想到程光看着像个粗人,却竟然是这般痴情之人。她明白,以沈珍珠的身份,要是被发现,恐怕程光难逃一死,珍珠更是名声不保,可是,她想到那女子悲惨的命运,记得当年珍珠曾说过,后悔来到帝王家,便觉得,或许程光才是真正能守护她的那个人。
她看了看李瑁,见他冲自己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对程光说:“起来吧,这件事,我应下了。”
程光听了松一口气,刚要道谢,却听玉茗又说:“只是,世人皆知太子长子生母已在洛阳罹难,所以,珍珠想见适儿,也只能看,不能见。”
程光一听,明白她的意思,无奈点点头:“属下明白,想必她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儿子,便心满意足了。”
玉茗跟他说好,第二日会带三个孩子游山,让他带着沈珍珠在山山中亭旁等候。程光道了谢,便匆匆离去了。
她跟李瑁站在院中,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她才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李瑁看了她一眼,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轻声一笑,看着头顶的天空说:“以王妃的身份来说,却是做错了。可是,我希望你不做那被宫规束缚的寿王妃,而是能随心所欲的我的妻子,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我都不会反对。”
她靠在他肩膀上轻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这样或许对珍珠才是最好的归宿。她不似我,身边还有你在,只希望她能摆脱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李瑁轻轻说:“这些年委屈你跟我受苦了。”
她摇了摇头,笑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除了你身边,我哪里也不去。”
山风袭来,带来淡淡花香,她想起许久以前刚入王府,他也是这般拥着自己,如今这么多年过去,经历了许多物是人非,而他却从未变过,一如当初。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啦,然后会放两张番外,都是你们感兴趣的人哦~
第74章
第二日玉茗特意跟在山中道观清修的李泌约好, 带了三个孩子上山听他授道。下山时,她故意让车夫将车在半山腰停下, 让孩子们去亭中看景。
她站在车旁,打发了护卫和车夫去一旁休息,自己则慢慢沿着石径向上走了几步,果然看到树林中人影晃动,程光带了一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即便那女子一身布衣, 穿着极为朴素, 她却一眼认出那便是沈珍珠。不由顿住脚步, 同时眼中湿润了。
那女子看到她,忙快走了几步,到她面前就要跪下:“珍珠谢过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