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要走晓峰山的,但前些日子我们还去看过,那边路都堵上了,根本走不了。所以若是想绕道过来……”
副将也回过味,震惊道:“小凉山!?”
万玉深腾地站了起来。
第47章 一箭
“太子殿下……”
外殿宫女的声音隐约传来, 郭霖一动不动, 表情如参佛, 透着一股子高深。
“郭大人,”萧长衾急步迈进内殿,一路走到龙床边,匀了口气,“父皇他……”
床上的人几乎已经没了人形, 露在锦被外边的, 苍老的面颊深深凹陷, 眼眶向外吐,颧骨上的老年斑触目惊心……简直像是尸体。被子下是一截干枯的身体, 依稀有四肢的轮廓, 仔细看的话, 还发着不正常的抖。
九五至尊,高坐龙椅数十年, 享尽天下美人, 奢侈挥霍, 何其威风,终究把自己……作成了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萧长衾目光深痛地望着床上的人, 一时有些心疼自己,忍笑忍得实在辛苦。
郭霖默不作声地看过来,声音依旧平静:“陛下在接受上天的试炼。”
试炼?
萧长衾险些要笑出来。
他从前还对这个神神叨叨的道士颇多防备,现在看来,这人可能真的脑子不好。居然天真地相信成仙证道那一套骗人的玩意儿。
就算这世间有人能飞升极乐, 也不应该是这个被酒色蚀烂了的狗皇帝。唯有他母后那样一生贤良淑德的人才能获得永生的宁静,而他的父皇只配烂在泥土里,为蛆虫所食。
八转金丹失败,郭霖十分淡然。这条路必是艰难险阻,他早有准备。只要九转可以制成,通天路就还未断。
萧长衾冷眼旁观,见这疯道士俯下/身,耳朵贴在乾安帝嘴边半晌,然后一脸淡漠地直起身,便要往宫外走。
萧长衾连忙跟上:“郭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去?我父皇到底如何了?”
郭霖走得飞快:“陛下心中有念,托我去看看贤妃娘娘……”
萧长衾脚步一顿,眉心折起:“贤妃娘娘?”
可郭霖没有再回应,脚下生风,很快走出了他的视野。
他一身黑衣裹在清瘦的骨架子上,像一面迎风招展的黑旗子。从背后看去,透着股说不出的阴邪,竟像是索命而去的。
—
谷雨心口一惊,下意识捂住了嘴。
蛮人?!
大安和北蛮积怨已久,从小大安的孩子就知道,蛮子都不是人,天天喝血吃生肉活着,是一帮禽兽一样的东西。
怎么就碰上他们了?
车队虽然都是精兵,但到底人数少,对方有多少人?是早已潜伏在此吗?若是单纯为了财物还好,若他们真像传闻中那样,以杀人为乐……
谷雨的掌心死死地扣住嘴,肩头却仍然发抖。
早上小五还说,离万军扎营的地方已经不远了,说不准今夜之前就能赶到。
她离那个人,不过半天的路程,怎么能戛然而止在这里?
马车之外,所有官兵严阵以待。蛮兵守在对面山坡下的土坳里,看样子并没有直接冲上来的打算。为首一人高头大马,梳着齐整的小辫子,隐约是个深眼窝高鼻梁的英俊模样。
车队领头的定了定神,装作普通商贩,上前交谈了几句。
隔得太远,谷雨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周围一片寂静,谷雨也不敢出声。窗外人影晃动,她能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万家亲兵都护在周围,如弦一般绷紧着。
格勒坐在马上,看那汉人满脸堆笑地解释着他们的来路,手却始终没有离开腰间佩剑太远。他没有明说,笑了笑:“你们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入了蛮族地界,来和我们做生意,真是辛苦了。”
领头的额角滚下一滴汗珠,弯腰笑道:“都是为了养家糊口。”
格勒一勒马头,策马向前走了几步,车队中的官兵顿时跟着动了。他仿佛没看见一般,自顾自道:“但是,毕竟入我国门,又是这么大一支队伍,总要查验一番。”
领头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文绉绉的蛮人,和气地点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车里都是物资,给将士们的甲胄都藏在粮草之下,只要不是追根究底的查法,查不出什么。
格勒骑着马,慢慢地从队头向队尾走去,他身后的蛮兵皆一动不动,似乎是提前得了指令。蛮人毛发旺盛,远远望去,一排排沉默着的人头,确像某种动物。
谷雨藏身的马车在中后位置,小五看着为首那个蛮人将领慢慢往这边走,边走边漫不经心地撩开帘子看看里边,不像是检查货物,倒像是在寻找什么,他心中渐渐升起不好的预感。
小五向四周的兄弟打了个眼色,三十个弟兄悄悄变换了站位,不再明显地守在谷雨那辆马车周围,却能够立刻冲过来。
“嫂夫人,”小五离她的位置最近,面色不动,悄悄道:“我们就在四周,你不要怕,尽量把自己藏起来,待会儿可能会有人进来查。”
谷雨点了点头,然后反应过来对方看不到,便压着嗓子小声回了个“好”。借着身量小,她拱了拱把自己缩进衣服堆里,里里外外盖了几层,然后放匀了呼吸,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
天气原本就热,她几乎像是穿了几层冬衣,很快汗就湿透了后背,黏在身上,非常难受。
格勒不紧不慢地挨个检查,并不在意那些汉人不善的目光,信步走来的样子没有一丝匪气,倒像是个贵公子。他走到中后的位置,看见车旁几步外站着个白净少年,虽然年岁不大,但清瘦身板透着股柔韧和精悍。格勒一挑眉,停了下来。
“这辆车里装的什么?”格勒笑着问,“也是衣服吗?”
谷雨一听,声音近在眼前,顿时吓得抽动了一下,又立刻制止住。她缩在衣服堆里,脸颊上满是汗,心跳如擂鼓。
“是衣服。”小五低下头答道,袖子下手掌落在剑柄上。
“哦?”格勒眯眼一笑,翻身下马,伸手撩开了帘子,“我怎么觉得……这辆马车格外香呢?”
小五手背青筋暴起,面上却还是平静的,“大人说笑了,都是寻常衣物,怎会有香味。”
格勒笑而不语,探头看了几眼,忽然一蹬脚上了马车。周围守着的一众亲兵顿时一惊,纷纷握住剑柄。
小五上前一步:“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格勒和气地回头笑了笑,安抚似的道:“看看……总觉得这车里,像是有什么宝贝。”
谷雨大气也不敢出,意念回想了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盖住了,应该不会被发现……她这一口气还没匀过来,忽然觉得自己头顶一凉。
流通的空气立刻卷进肺里,谷雨却窒了一瞬,瞪着双眼看眼前的男人。
……就这么,轻易地,被发现了。
那是张与汉人迥然不同的脸,脸色微黑,发型古怪,可非但不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反倒有几分别致的英俊。
谷雨正要说什么,就见对方轻笑一声,大手抓上她的肩膀:“夫人别怕,我没有恶意。”
只一句,谷雨立刻明白过来——这蛮人知道她的身份!
他们是早就守在这里的!
格勒声音一出,车外守着的亲兵立刻暴起,小五猛地跳上马车,刀锋直接切开帘子,向那人后背砍去。
格勒不慌不忙地拎起谷雨,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身抽出短刀相迎,铿锵一声,气流吹开了谷雨微湿的发。
小五投鼠忌器,格勒似乎也不愿误伤了她,掌心一翻推出掌风,强大的内力冲向四角,马车登时四分五裂。他带着人一跃而出,落在五米外的平地上。
周围已围满了亲兵。
格勒却毫无惧色,轻易制住了谷雨的挣动,笑道:“果然是万将军麾下的将士,我眼力没有出错。”
谷雨心下有些慌——这蛮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之所以绑她,目的只会是拿来威胁万玉深。
小五神色难看起来,脚下微动。
“你们不要激动,我真的没有恶意……”格勒低头看了一眼谷雨,见几缕湿发贴在她粉白的脸颊上,眼睫微颤,目光却十分坚强,不由地露出几分赞赏之色,“你们汉人总说蛮族粗鲁,但夫人有沉鱼落雁之姿,我也断不是不懂怜香惜玉之人。”
“只是……”他一手钳着谷雨双手,一手缓缓拔出腰间的刀,慢慢向她雪白的脖颈间比去。
谷雨心想,她就是一头撞死在这刀上,也不能被蛮人掳走好威胁万玉深。
她深长地呼吸了一口,尽量减轻自己的颤抖,闭上了眼睛。
“我有些事要同万将军商……”
话音未落,忽然一道破空之声惊起。
格勒神色一凛,挥手格挡,手中的刀对上一支破空来的箭,“当”的一声。
刀脱手落地。
那一箭直插入土,带着滔天怒意和不加掩饰的杀机。
格勒却忽然一笑。
“不想死,就松手。”
谷雨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身子再次颤抖起来,比之前还要剧烈,她猛地睁开眼睛,眼眶瞬间积出了一汪水。
不远处,那男人目色深黑,脸色如冰冻一般,背手抽出第二支箭,拉满了弓。
第48章 重逢
谷雨嘴唇微张, 那一刻隔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越过无数紧张的人群, 她一眼望见万玉深,心里居然不合时宜地想:瘦了?
然后才明白过来,心头泛起苦涩:我到底给他添麻烦了。
她听见格勒在她头顶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居然透着喜悦:“万将军,好久不见!”
万玉深收了弓, 沉着脸驾马, 转瞬到了跟前, 然后翻身下马,利落站定。谷雨满眼都是他翻飞的战袍衣角, 等反应过来时, 那人已经直接走了过来, 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到了自己身后。
格勒自觉地松开她, 摊开手和气地解释:“我本无意冒犯——”
万玉深刚把人护到身后, 下一刻剑尖便直指而出, 抵着他的咽喉。那一瞬间甚至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的剑,只觉眼前寒光一闪, 那柄冷刃便已出鞘。
谷雨能觉察到,他攥着她的力度几乎要把手腕折断,带来一股压迫的痛感,可谷雨咬住了嘴唇,一声没有吭。万玉深太过用力, 甚至发着轻微的抖,她的心跳跟着那个频率,忽然便懂得了他的内心。
他在慌。
尽管他的脊背挺直,两肩宽厚得像是能担起一切,可谷雨还是奇异地感受到了……然后心口酸了一片,愧疚又心疼。
“万将军请冷静,”格勒举起两手以示自己没有武器,“我既然单枪匹马走过来,您应该看得出,我并非想对夫人做什么。”
万玉深冷冷道:“你已经做什么了。”
格勒一噎,突然明白了汉人所说的“逆鳞”一词是什么意思。
……确实不能碰。这尊杀神看他就和看死人没什么两样。
“如果引起了这样的误会,我向您表达最真挚的歉意。”格勒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万玉深剑尖纹丝不动,几乎削过他的鼻尖。
他这个姿势保持了半晌,万玉深才收回剑,“当”的一声入鞘,“你是七皇子?”
格勒直起腰,笑道:“正是,多年前大凉谷你我曾有一战之缘,将军还记得我?”
“不是记得你,”万玉深冷淡道,“是记得你的腔调,北蛮也没别人这样说话了——小五。”
小五立刻走上前:“在。”
万玉深这时才回头看了一眼,谷雨立刻抬头看他,却只看到一脸冷意。
“先把嫂夫人带过去。”
小五点头:“是!”
他那一眼实在太冷淡,谷雨竟没能找出一丝多余的情绪。喜悦、关切,或者哪怕一点点的在意都没有……还不如他那封狗屁没有的家信有温度。谷雨心底一窒,忽然就发闷起来。
她抿着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便随小五回了万军队伍之中。
林青给她牵了匹马来,满脸关怀道:“嫂夫人,那蛮狗没伤着你吧?可把将军急坏了!”
谷雨蔫蔫的,也没多想,扶着他的胳膊踩蹬子上了马,抠了抠座下的马鞍:“……对不起。”
谷雨一走,万玉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恢复成一片平静的深黑。他看着悠然自得站在敌军阵营里的格勒,道:“我给你个机会,说。”
格勒知道他剑虽然收了,可随时还能□□。这年少成名的汉人将军功夫太深,格勒并不想在他面前造次。他咳了咳:“想必将军也知道,如今北蛮十部内乱,大皇子和三皇子咬成一团,各部之间倾轧内耗,我不愿见十部毁于愚蠢的自尊,所以带着我的人等候在此,想向您表达我们的诚意。”
言外之意,这是投诚来的。
万玉深表情未变,倒是周围有痛恨蛮族已久的将士“呸”一声,嘲笑意味明显。
蛮子,流着天狼的血,是活在北方的高贵种族。
自始至终怀着这样的认知的蛮族人,怎么可能投诚?
万玉深十分平静,手指却在剑首轻轻敲了敲。周围士兵会意,默默缩小了包围圈。
格勒左看右看,表情十分无奈,于是伸手摸上自己的腰带,从身后解了个兜子下来。众人这才看见他背后竟然还挂着这么个东西,兜里圆滚滚的,不知装的是什么。
万玉深一挑眉,敏锐地闻出了一丝不对。
格勒弯下腰,一边解那个兜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解释:“你们怎么不信呢……好吧我也提前想到了,幸好我有备而来…”
兜口一开,那股气味更加明显,万玉深眉心一折。
格勒提着那口兜子,浑不在意地朝下一倒,从中滚出一个毛乎乎的球体……五官俱在,鲜血淋漓,是颗……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