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玉深越过门槛从逆光中走进来,谷雨这才看清他已换好了绯红礼衣,一丝不苟、严严整整。
不知怎么回事,谷雨原本平静的内心,在他一步步走近时忽然跳乱了几拍。
“哎、你、那个……”谷雨转着眼珠看向四周,就是不看他,“你不用去堂前迎客吗?”
万玉深在她面前站定,眼神温柔:“林青替我做了。”
“哦……”谷雨撇撇嘴,忍不住想起今天在府里受的气,说话便带了点刺,“那你那表妹替你做什么?”
万玉深从旁边拿起一块搭着的红布,轻轻摇摇头:“莫提他人。”
谷雨瞪着眼睛,看他把那块布展开,极慢极轻地盖在她头上。霎时间,谷雨眼前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红,随后她耳边一热,感受到他滚烫的鼻息。
万玉深隔着盖头,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吉时已到,从此刻开始,你算是我的了。”
第13章 盖头
谷雨被他牵着,再次走向高堂。
只是这一次高坐的不是疼爱她的爹娘,而是至今没见过面、且似乎并不想见她的公公婆婆。
将军府很大,谷雨虽然看不见,但听声音感觉四面八方站满了人,不像在临川时那样喧闹,京城的贵人们一个个矜持得很,笑起来都是优雅的。
谷雨心里没底,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她想自己现在是一步步走回京城,走回他爹日思夜想的地方,她不能错,也不能乱。
身边的人很稳,万玉深随着她的步伐,走得很慢。谷雨不知怎么格外敏感,好像能透过红布,听见那人均匀的呼吸声。
……然后忽然就不是那么紧张了。
她在嘈嘈切切的声音里听着万玉深的呼吸,紧绷的全身渐渐松下来,万玉深感觉到,轻轻捏了下她的手腕。
之后的流程,大抵和临川相同。
谷雨听见了万老将军的声音,十分和蔼,透着长辈对后生的宽厚,谷雨记得她小时候万老将军就很喜欢她,他爹不在时还经常抱着她飞。
听见老将军说话,谷雨更安心了许多——声音里的爱护一如当年,她不会听错。只是她竖着耳朵更想听的却是那位当家主母的声音,等到天地都拜完了,闹新人也闹完了,才听到万老夫人随口道:“行了,早点歇着吧。”
声音冷冷清清,没有明显的不满,但绝不高兴,谷雨一听,心里沉了沉。
阮莹侍立在一旁,站在万老夫人身后,一眨不眨地看着万玉深英俊的面孔,脸上挂着贺喜的甜笑,袖子下的手指却紧紧绞在一起。
那位置应该是他的!
玉深哥哥身旁站的应该是她!
她从小就喜欢他,年年往将军府里跑,自认比她更了解万玉深的只有姨父姨母。阮莹拼命地想从万玉深脸上找到一丝不耐烦,却绝望地发现——一丝都没有,甚至以她的了解,万玉深现在很高兴。
高兴得不动声色,却从锋利的眉梢悄无声息地透露出来。
阮莹恨得浑身发抖。
忽然,她的手被拍了拍,阮莹回过神,看向万老夫人,低头委屈道:“姨母。”
“不甘心?”赵氏一双丹凤眼斜着看过去,虽然眼角纹路丛生,但依稀仍然可见年轻时的风韵,“阿玉这还新鲜着,先让那野丫头蹦跶几天,你这么多年都等得,还要急这一时?”
姨母还是心向她的,阮莹低头称是,心中安定了不少。
没错,新鲜几天罢了。铁血的男子身边总要有个水一样的姑娘,那野丫头一看就是个炮仗性格,怎么能帮玉深哥哥排忧解难?
在高堂见了礼,府上的年轻人开始闹洞房。碍于将军威严,都不敢闹得厉害,林青带着万家弟弟妹妹和众家兵一起拥着两位新人,闹哄哄地把人送到房门口。
谷雨安静地站着,万玉深始终攥着她的手腕,这时候转过头,淡淡地看了林青一眼。
林青立刻会意,挤眉弄眼地咳嗽两声,然后才开始遣散人群。
“行了行了行了,我们将军的热闹还看个没完了!”
“要看不给啊?总得让我们看看洞房的模样吧!”
“哎哟我的小少爷哟!您才多大年纪,走走走我带您吃席去!”
过了一会儿,谷雨觉得耳边的吵闹声远了,松了口气,然后便听见万玉深低沉的声音响起:“进屋?”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平白叫她听得脸热。
谷雨点点头,然后便让万玉深牵着,小心跨过门槛,一步步走进去。
四处挂红纱,被是鸳鸯锦被,大红的底面。桌上摆着合卺酒和铜杆,小香炉里的熏香淡而暧昧。
进了屋,谷雨轻轻用了点力气,挣开他的手,伸手想撩盖头。
手还没摸到,被万玉深眼疾手快地截了下来。她抬手时袖子滑落,白皙滑腻的腕子露出来,万玉深这一截,直接握在了她的皮肤上。
谷雨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到,下意识想往后躲。
“别动。”
万玉深喉咙发紧,感觉自己握着一块璞玉,想摩挲又怕唐突。
他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他的姑娘乖乖顶着盖头,任他一寸寸揭开,这过程就像拆一封期待已久的家书,让人期待得战栗。
上辈子一入洞房,谷雨直接掀了盖头,上一次在临川那没良心也直接跑走,将军等这一刻着实很久,拿铜杆的手像在执剑。
万玉深无声地深吸口气,用那柄铜杆轻轻挑起红盖头的一角,慢慢向上抬。先是……尖尖的下巴,然后是她殷红柔软的的嘴唇。谷雨似乎也在紧张,下意识舔了舔嘴,粉红的舌尖一扫,留下一片湿痕。
将军的手顿时一顿。
谷雨正屏息,感觉在受一场漫长的折磨:“怎么?”
“……没。”
万玉深再次深吸口气,继续抬杆,火红的盖头下露出她精巧的鼻头,白嫩的脸颊……最后是那双含着水光的杏眼。
谷雨的脸随着他动作而仰起,最后盖头彻底掀开,她眼睫轻颤,脸颊绯红,心口不知道为什么跳得厉害。
太折磨人了,谷雨心有余悸地想:堪比酷刑,怪不得心跳这么快。
万玉深细细地打量着他拆封的信,嘴角慢慢勾起来:“好看。”
谷雨有点不敢看他,眼神游移着道:“那个……那个什么,有件事跟你商量。”
“有什么话,”万玉深退开一步,负手而立,笑容始终挂着,“……等晚上再和我说。”
“……”谷雨觉得哪里不太对,“等等我好像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万玉深伸手在她鬓边摸了摸,笑道:“我还要去前边应付应付,你等等我。”
谷雨只好挥挥手:“那你快去快回。”
万玉深似乎心情不错,“嗯”了一声,走到门边又折回来,动手拆了她头上最繁复的头饰,耽搁了一会儿才走。
等他走后,谷雨百无聊赖,看看房间陈设,又翻了翻案上信件,全是普通来往,哪有和宁王暗通曲款的迹象?
不过一想也是,那样机要的文件,怎么会随便摆在她能碰到的地方?
谷雨又四处看了看,忽然,房门被叩响了。
她身边没人,不敢贸然出声。外边的人敲了一会儿没人应门,于是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徒儿!”
谷雨一呆,惊喜地喊道:“师父!”
第14章 洞房
郭霖穿梭在衣香鬓影之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他本就是八面玲珑之人,又是奉皇命而来,席间来敬酒的人就没断过。
那玉面方士和京中贵人们谈笑风生,低头饮酒时眼神却在四处飘动,似是不经意,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忽然,郭霖眼中一凛,看见一道身影从回廊飞快转过,眨眼不见了。
他放下酒杯,正要上前去追,却被一道声音拦下来。
“先生酒杯空了,”万玉深神色淡淡,侧身站到他面前,“我给您添上?”
郭霖立刻收回视线,再看向万玉深时,脸上已满是和气的笑容:“怎么敢劳烦将军——今天大喜之日,在下还没当面祝贺,祝将军和夫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说的还是自己爱听的,万玉深神情松了些,给他满上酒:“借先生吉言。”
郭霖没再推辞,举起酒杯饮下,白玉的杯口之后,一双眼里又透出意味深长的神色:“将军乃是天降贵人,何须借在下之言?”
万玉深抬起眼睛,冷淡的黑色瞳孔看向他,可那人说完又变成了那副游刃有余的笑脸。万玉深没有深究,但他听得出来,郭霖话中有些不寻常的字眼……像是暗示什么。
在他身后,郭霖想追的那个人躲过了庭院里的人潮,径直走向内院,然后大摇大摆地在将军房外叫了一声。
“徒儿!”
谷雨蹬蹬蹬地往外跑:“师父,你怎么来啦!”
她手刚推上房门,冷不防被门外的人压了回来,“你悠着点!今儿个嫁了人,成亲第一天就给别的男人开门,让人瞧去了怎么看你?”
谷雨哼哼两声:“那你大晚上的潜到人家房门外,就很好看了吗!”
“嘿——”傅千引牙疼似的吸了口气,“就你这混身是刺儿的德行,万玉深娶你找虐吗?”
谷雨踢了门一脚:“他乐意!”
“唉,这倒是实话,”傅千引感慨地摇了摇头,“满城的名门闺秀不挑,偏偏找了你这么个疯姑娘。为师可是被他害惨了,今日全城的美人都没心情待客,一个个都跟丧夫了似的。”
谷雨撇撇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
“师父,你岁数也不小了吧,”谷雨语重心长道,“差不多就行了,也该收收心了!”
“哎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跟为师说话呢,”傅千引嘴上敲打她,实际上语气十分稀松,懒散道:“我在外边逛得实在无聊,这不上你家来收心了吗。”
谷雨张嘴正要嘲笑他,心里忽然一动。
今日将军府来的不是朝中要员就是王孙贵族,她那不靠谱的师父……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能自由出入?莫非也是受邀而来的?
从他们离开临川时谷雨就想问,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每次想找傅千引单独说两句话,万玉深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好像在防着她似的。
为什么师父要躲他?为什么师父要随他们一起回京?那个被她在临川街上逮到、死乞白赖要人家教自己功夫的人,回了京城,他是谁?
谷雨想了想,隔着门叫他:“师父。”
傅千引一身云锦袍服,没形没款地靠在门上,漫不经心地摇着手里价值千金的竹丝扇。如果谷雨推门出来就会发现,门外这个人哪里还是她那四六不着的师父,他浑身贵气像是与生俱来,连半阖的眼睛都像在睥睨众生。
“嗯?”傅千引应了一声。
谷雨小心问道:“你不是翻墙进来的吧?”
傅千引:“……”
他堂堂宁王府世子,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看不起了!
傅千引站直了身子,指着门里的人:“你这傻……”
话音没落,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傅大哥!”
谷雨一愣,听声音也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个年轻女子。
傅千引回头一看,见着一个小姑娘羞怯又满含期待地望着他。他笑了一下:“三小姐。”
谷雨顿时反应过来,这是万玉深的妹妹,将军府三小姐万晓歌。
她心中疑惑却更甚:看这意思,师父与万家似是相熟……他究竟什么身份?
“行了小谷子,你家那位来了,师父走啦。”傅千引屈起手指,叩了叩门扉。
谷雨叫他:“师父!”
下一刻,门被从外打开,万玉深冷淡而英俊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找他有事?”
他压着夜色,背着月光,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谷雨莫名感到了一丝寒意,愣是没说出“有事”俩字。
“……现在没了。”谷雨侧过身把他让进来,心里唾弃自己:不能怂,不能怂,接下来更不能怂。
大红喜服袖子交叠,她绞着手,深吸口气,转过身:“咳咳,我先声明……”
万玉深去了冠,刚解开外袍,向来严丝合缝的衣领松散下来,整个人透出一股和平日完全不一样的气质。他听见声音,侧过头来,自下颚至喉结绷出凌厉的线条,轻声问:“嗯?”
谷雨一呆,到嘴边的话忽然就乱了:“我、我那个,我就是告诉你,之、之前我就说了我不……”
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实在可爱,万玉深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走到她面前:“不什么?”
谷雨下意识往后一退,却不知身后就是床,她膝盖窝磕在床檐上,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床上。
万玉深的身影随之压了下来。
他表情平静,手撑在旁边的雕花床柱上,脸凑近了一点,带过来一丝清浅的酒香。谷雨缩起两肩,眼睫眨动得飞快,看见他含笑问:“嗯?”
谷雨心跳如擂鼓,砸得她心口疼,索性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我不和你同床!”
万玉深眉尖一挑。
谷雨面上镇定,却一眨不眨地注意着他的表情。万玉深听完非常平静,除了挑了一下眉,再没有其它反应。
谷雨平复了一下心跳,仰着脸看他:“我虽然不知道你娶我的目的,但这事、这事总要和心悦之人一起,你我互相无意,就不要互相委屈了吧?”
她还没遇到她命里的良人,尽管即便以后她再恢复自由身,也已不再是未出阁的姑娘,但她要竭尽所能,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