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桀,”她在隔间外面喊,“晚上是南瓜小米粥和玉米面馍馍,厨房里特地给你留了一碗豆腐节烧肉,你还要吃什么爽口小菜?”
荣桀在吃穿上一向不是特别讲究,不过如今他们好歹也是一县之主了,到底不能弄得太寒酸。
身份身份,立身在此,便要份位相当。
隔间里哗啦啦响着水声,荣桀好听的嗓子回道:“去问问厨房里还有黄瓜没?给我拍个黄瓜就行了。”
颜青画一听就知道他今日是热着了,忙再吩咐小丫鬟去厨房给叫一份冰镇拍黄瓜来,好好叫他能消消暑。
大太阳底下也实在不是太好受,颜青画想了想,问:“每日兵营里操练,是否都晒得很?我明日吩咐小厨房下午送些酸梅汤过去,放在井水里镇一会儿,训练结束后一人打一碗,也能消渴。”
荣桀在里面回:“其实也还好,毕竟过了夏日最热的那段时候,过些日子便要立秋了,天气凉爽下来就应当就没那么难熬。”
颜青画打定了主意,这就提笔抄了张酸梅汤的方子出来,想着回头去医馆里问问,给抓些药材,效果更好些。
他们现在就靠麾下这些士兵了,每一个都很珍贵,总想着叫他们都健健康康的,大家一路走到最后。
说起方子来,颜青画又想起韩弈秋韩小大夫。
“你还记得小韩大夫否?前头我来之前他还问我,咱们是不是要去怀远县了?我同他说是要去的,问他愿不愿意随军?我瞧着他倒是有些意动,医术也十分了得,不如去信给雷鸣让他问问,若是小韩大夫愿意来,正好可以跟他一起。”
原本怀远县是有两家医馆的,而且离兵营也不算太远,一开始荣桀也没往这方面想。只不过现在他们兵营人也多,叫颜青画这般提了一句,倒也是锦上添花。
“上次同他接触了两回,他确实是个胆大心细的人,若是愿意跟随咱们,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荣桀说着话,穿着短袖里衣出来,这会儿屋里也不算太凉快,又也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他便也就随意了些。
这会儿天还没有暗,昏黄的月光照进屋子里,给他结实的肌肉镀上一层金色。
颜青画眼睛从他胳膊上扫过,突然红了脸,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有些沸腾,烧的她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荣桀披上她给准备的外跑,坐在桌边擦头发。
“这事你就找雷鸣办就行了,我明天去兵营,先把他的房间给准备出来,保证不叫他挑一个错。”
颜青画笑笑:“你什么时候犯过错,我们大当家是最利落的了。”
荣桀老脸一红,吱吱呜呜低下头来:“也就福妹你这般瞧得起我,旁人都说我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
“这是哪里的话?若要他们也有这一身本事,大老粗又如何呢?”颜青画最不爱听人这么讲荣桀,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
“本事不如别人,话倒是会说,这样的酸儒讲话又有什么好听的?还不都是嫉妒你。”
“行了,我也就是说说,你仔细再气着自己,不值当。”
荣桀咧嘴笑笑,低头灌了一杯凉茶,说话的功夫晚膳端了上来,小丫鬟春杏没在屋里徘徊逗留,忙完福了福身便出去了。
给这夫妻俩做丫鬟倒是省事,两个都很和善,也没有那么多讲究规矩,她做的很开心。
颜青画已经用过饭了,却还是坐在旁边帮他擦头发:“你先用膳,每天熬到这么晚也不嫌饿的。”
他不回来用完膳,颜青画心里就总是惦记他,饭也都用的不太香。
荣桀轻轻叹了口气:“最近兵营里事情很多,新兵怎么也要练两个月才能拉出去坚韧,我只好跟其他几个弟兄们一起领着他们操练,晚上还要清点库房武器、铠甲装备等等,一刻都不得闲。”
肩上的担子变重了,事也变多了,虽说都是好事,却也累人。
荣桀喝了一大口粥,被粥里甜滋滋的南瓜香味润了喉咙,舒服得浑身都放松下来。
“侯师爷是极有才干的,他身上虽无官职,官场里的细枝末节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荣桀大概用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念叨:“他夫人也很有些见地,你要是有空多同她问问怀远县里的这些门门道道,打听清楚我们也不吃亏。”
颜青画取了双筷子,给他往碗里挑肉块,也就到了怀远县他们才吃得好一些,每日里饭菜都能见着些荤腥,两个人瞧着面色都比以前好了不少。
“婶娘确实很有些见地,我觉得他们夫妻二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县衙里有他同叶先生在,我也不用事事都操心,可能轻松不少。”
颜青画叹了口气:“难怪人人都想要能臣,这些人在身边,多大的事情都能管得好。”
说起这话题,颜青画不由心思一动。
她轻言细语道:“我以前在山上时就想着开个学堂,那时候咱们事多又忙,一路忙忙叨叨来到这里才渐渐得了闲。”
“如今国朝百姓大多都不识字,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知礼知德方能天下平定,百姓们大字不识一个,又上哪里去知德礼呢?“
她兴许是当过两年教书先生,对开学堂的事儿念念不忘,荣桀吃饭的手顿了顿,心里一阵的发慌。
“哎呀!我兵营里事情那么忙,学堂的事便交由你一人来办吧。”
“你就是不听我的,多识几个字能难为你什么?”
颜青画嗔怪地看着他笑,眼睛弯成一条月牙,脸蛋上红红润润的,显得极有光泽。
兴许是吃了老大夫给开的药,也可能县衙这边膳食比以前好了许多,她这一个月养下来气色是越发好了。
荣桀这些日子就发现她又长了些个子,瞧着没以前那般单薄了。
“原来怕你累着,只是瞧你自己也闲不住,若是真想办,就跟师爷和向北多多商量,我们可以从怀远县开始推行。”
颜青画笑道:“我不过就想开个学堂,平日里教书罢了,你怎么想的那般远。”
荣桀把一桌子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站起身来在屋里溜达消食:“自然是要想的远一些,教书育民是好事情,只是目前百姓尚且不能丰衣足食,到底也没什么心思来读书吧。”
颜青画道:“我们如今实行的农耕政策很大程度上鼓励了开荒,今年梧桐县的粮食就丰收了,县衙里的存粮堆了不少,比往年的任何时候都要多许多。”
“光减农税又如何?能救一时却救不了一世,总得要给百姓未来远景,他们才愿意帮着咱们,跟着咱们一起奋斗呢。”
他们如今府库里确实存了不少粮食,手里的银钱也不少,却到底还不算太富足。他们已经通过新的税令带动了百姓的积极性,叫他们秋耕的尽头足起来,只要今年不是大旱大灾,春日里又能有一批新的丰收。
日日年年这样努力下来,才是真的让百姓衣食富足。
等到百姓们口袋里多些银子,一家子都能吃饱喝足,自然就想往上面走一走。
颜青画笑着说道:“我原来也就想单独开个学堂的,叫你这么一说,先开个书局岂不是更好?”
荣桀依旧在屋子里溜达消食,他挑眉望了一眼满面红光的自家媳妇,心里不由有些好笑。
说起书的事来,没有人比她再认真了。
“你又有想法了?说出来我们一起商议商议。”
颜青画一双秋水眸子亮晶晶的,被晚霞照出了难得的神采飞扬。
她轻快说:“我们可以开一家书局,一半卖书租书,一半开设学堂,若是学子交不齐束脩,可在书局里抄书,自给自足。”
等到读书识字的人多起来,书局的书就更好卖了。别看如今国朝式微,儒生被骂得狗血淋头,到底还有很大一批读书人的。
荣桀见她事事都打点好了,不由笑道:“你想好了就去办,我是一向支持你的,你给书局想好了名字吗?”
颜青画笑道:“鸣春江纵横溪岭,有一条分支途经琅琊府,名曰晋江。”
“不如我们便叫晋江书局吧。”
荣桀一听这名字就笑了,这名字若是叫琅琊府布政使知道了,恐怕要紧张的睡不着觉呢。
第62章 李氏
颜青画一旦想做什么事儿, 无论多难她都要做成。
为了晋江书局的事儿, 她几乎把县衙库房里的存书都翻了一遍, 分门别类大致归拢了一下。
李氏陪着她日日在库房里蹲着,爬上爬下的找书,倒不嫌脏累,干得也是十分起劲。
荣桀和颜青画这夫妻两人都是心里十分有成算的主, 可能旁人还没看清楚,但他们二人多少能明白一些。
老话里讲愚民百姓, 可老百姓真的愚蠢吗?并不是的。
许多人一辈子没读过书, 不识字, 却有自己的处世道理,庄稼汉不懂书本上那些农经,可地里的庄稼一样侍弄得极好。
他们心里清楚国朝已经日落西山,不能再给百姓安稳盛世, 因此荣桀一路从雁荡山到梧桐镇, 又从梧桐镇来到怀远县, 百姓们都是坦坦荡荡的接受了。
因为眼中看见了他们对百姓的好, 耳中听到了他们一项项的惠民政令, 碗里的饭变稠了,一家老小都不用再饿肚子, 这就已经足够了。
朝廷里眼中的愚民百姓就是这样简单,吃饱饭比什么都强。
他们不用被朝廷拉壮丁去前线, 不用忍受骨肉至亲分离, 不用再担惊受怕, 没日没夜的恐慌如狼狗一般的军吏。
现在这样不好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那怕这几年一晃而过,能有个短暂的喘息机会,百姓们也觉得满足了。
颜青画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为了怕弄脏衣裳,她现在都是穿着旧衣在忙碌。
她见李氏笑眯眯看着自己,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这活确实有些脏累,但我身边也没得用人,还好婶娘您读书识字,又见地颇丰,多亏有你帮我这忙。”
李氏到底有些见识,待字闺中时父亲就用心教她,成亲后夫君更是个明事理的人,她跟在师爷身边十几年,也跟着越发通透起来。
人总不能白活那么些岁数,长到她这个年纪,见的事情多了,经的事情也多了,便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夫人这点子是极好的,县城里许多黄口小儿都没读过书,整日在田间地头玩耍,这么下去是不行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家里没那么多银钱,必定是读不起书的,我知道夫人想让大家伙儿都能识得些简单的字,抄书来抵束脩,可他们必定不能一学就会,再一个能过来上课的肯定都是年纪幼小的孩童,根本是不能成事。”
李氏到底年长些岁数,想事情极为周全。
“夫人心里得有些底子,一开始来的人定是不多的。可能来的大多是请不起私宅先生的小商户人家,他们家里多少有些盈余,又指望着孩子将来继承家业,能认识几个字便就可以了。”
颜青画笑道:“婶娘说的在理,那不如这样,我瞧咱们县衙里倒是存了不少书,县城里的儒生也大多跟师爷有些交情,我回头同我当家的再商议商议,还是要请些有文采的先生们过来教教书,县衙的书可由他们随意借阅,再由县衙出钱给他们束脩,百姓那里便能省点银钱。”
这倒是个极好的方法,县衙直接开办学堂,银钱都补贴给先生们,百姓们可以以极低的束脩过来读书,又能有一个书局的书供他们读,倒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李氏想了想,表情有些为难:“夫人兴许是没跟这些儒生们打过交道,他们都不是好讲话的人,思忖着自己有那么一两个字的见地,就谁都瞧不起呢。”
“甭说请他们来教书,便是给钱叫他们写几个大字都是男难的。”
人人都骂臭老九,也不是没道理。
颜青画冷冷一笑:“他们家家户户都要吃不起饭了,抱着那些酸诗有什么用呢?我就不信咱们怀远县这么多儒生,一个个都是不知情知趣的。”
“退一万步说,”颜青画笑容里有些别样的神采,“我瞧婶娘的学问是极好的,若是有百姓家中有女娃娃来读书,婶娘也可以教书育人,做一回教书先生呢。”
李氏这才真的有些惊着了,世人多瞧不起女子,哪怕她们这些读过书识得字的,也被人说是多此一举。
人人都讲女子读书无用,她同颜青画是运气好,家中夫君都尊重人得很,若是换一个脑子不灵光的蠢货,怕是读过一车书也没用了。
“我哪里能去教书呢?要让那些酸儒知道,怕不是要骂上天的。”李氏仍旧有些忐忑。
颜青画倒是淡定极了,她指了指西北面的大营:“咱们如今已有一队女兵,女人既然能上战场保家卫国,为何不能教书呢?”
这么说着,她想的又有些深远,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十几年以后的光景。
颜青画眼中满满都是洋溢的神采,她笑着对李氏说:“若是有一天,我们真的成了事,我一定要颁布一条新的政令。”
她说这话的口气又坚定又果断,仿佛她真的有能力决策未来。
李氏略有些惊慌,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期待,她定定的看着这容光焕发的女子,心里没由来觉得这事儿一定能成。
颜青画认真说道:“未来的一天,女人可以当兵,可以读书,可以为官,可以出仕,可以经商,我不觉得女人比男人差。”
李氏苦笑出声:“我们没人这样觉得,世事就是这样。”
颜青画道:“所以我才要开这学堂,开这书局,孩子们从小教起来,几年以后就不同了。”
李氏没有说话,他们有没有十几年后都不好说,可又忍不住有些期待。
她一年到头在家里打转,打理的不过是内宅里的那些事儿,如今儿女渐渐长大,不需要她太过操心,有时她也觉得日子太长,无所事事。
最近这段时间她跟在颜青画身边忙碌,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了。
她想了想,自己就做了主。
“若是夫人这书局能立起来,我第一个支持你,若是需要人抄书,我家姑娘也能抄,就算是我家带头捐给书局的。若是夫人需要女先生,我就厚脸皮应下来,一定不给您丢脸。”
李氏是很通透的人,家中儿女都会读书,女儿的字写得还要更好一些,所以她才这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