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颜青画下了马, 荣桀也刚从县衙里面大步而出,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一颗心才落回腹中。
不过就小半个月没见,荣桀瞧着比以前瘦了些,也似长了些个子,整个人身上的气势越发骇人,已经跟以往大不相同了。
颜青画站在那仔细看了他好几眼,这才走过去把手交到他手上:“你没事就好。”
荣桀咧嘴笑笑,那傻兮兮的样子却还是一如既往,底子里依旧是杏花村初见时的那个率直青年。
颜青画跟着他一路往县衙里走,过眼所见都是行色匆匆的士兵,等到了大堂门口,才发现这里比镇衙门要宽敞得多,大堂是八柱开间,大气又明亮。
邹凯和雷鸣正在里面盯着县丞誊写士兵名录,见颜青画和叶向北来了,不约而同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叫了一句:“大嫂安好。”
颜青画冲他们笑笑,见他们大多都只是受了轻伤,这才安下心来:“瞧见你们都还好好的,我便不着急了。”
荣桀知道她这一趟是赶着来的,忙叫新来帮工的下人端了热茶过来:“你先润润口,嗓子都哑了。”
他又去招呼叶向北:“向北休息休息,明日就得忙起来,这两位都是颇有经验的县丞,有什么不懂你都可问他们。”
叶向北一看就是荣桀的心腹,那两个县丞战战兢兢立即起身:“大人好。”
叶向北笑笑,瞧着也是客客气气的。
荣桀见颜青画面色有些白,怕她累坏了,忙扶着她起身:“我先陪你回去沐浴更衣,跑这一趟可是不容易。”
颜青画颔首,又冲在座几人客气回礼,这才同荣桀往内宅行去。
原怀远县令也不是本地人,因着怀远县偏僻穷困,他也同萧曾一样未带亲眷,只在这里另纳一房妾室操持内宅事务,日子倒也算是过得去。
同镇衙门比,县衙大了两倍不止,尤其是内宅格局就大不相同,里面不仅有假山花园,还有一个暖阁,已经隐约有大户人家的风范了。
荣桀牵着颜青画的手,给她指不远处的两层小楼:“那是主楼,我叫人把一楼的客房收拾出来,我们这段时候就住那里。”
“库房里还有新浴桶,刚好叫你泡泡澡。”
颜青画嗯了一声,轻声开口:“我这几日身子不是很爽利,休息两天便没事了,你不用老实操心我,先把县里事忙完要紧。”
荣桀灿然笑笑,语气里颇有些自豪:“其实事情没那么多。”
“等军队重新编排好,我便让阿凯领着他们操练起来。剩下的县里政务一切照旧,减免税款的政令过两日也会下达,只等你重新写一份告书便是了。”
“县郊还有五村,等月末税官回来再派人去各镇重新派发政令,先把本县的政令统一起来才是。”
有了镇子里的经验,到了县衙他们也不算太慌乱。
许多难事等颜青画和叶向北来了再操持也不晚,几个汉子把简单的挑挑拣拣盯着县丞都办完,便也觉得轻松许多。
颜青画同他回了主楼,打头就瞧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她刚把隔间备上水,正在那擦手。
“你去把新给夫人备的香膏取来,伺候夫人沐浴更衣。”荣桀吩咐道。
颜青画呆了呆,脸上一红:“我哪用人伺候,有手有脚什么不会?”
荣桀摇了摇头,拉着她先回了屋,这才道:“之前我也觉得没什么,只是这两日被侯师爷点拨两句,也觉得有些事不能想当然耳。”
颜青画歪过在他脸上打量片刻,不由又笑:“这师爷倒是不简单,还能说动你这头倔驴。”
原先他很嫌弃萧曾,占了镇子也没说住主楼,一直都是住在客房里。她原本还想问他是怎么想开的,没想到却是有高人指点。
“侯师爷道如今乱世,讲我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既然已经成了事,要把架子拉出来才是正理。建功立业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封妻荫子过上富贵生活?若是咱们两个还跟镇子里那般简朴,又怎么让投奔而来的士兵能臣们也觉得自己能享上福?”
颜青画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待自己反应过来,便夸赞道:“侯师爷口才了得啊。”
荣桀点点头,走到窗边打开衣柜:“师爷听闻福妹是有大见地的,便说夫人一身行头一定不能马虎,你越是花团锦簇,手下人也越能拼命拥戴。”
这倒是她们两人从没想过的,他们都不太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可总是也想不到“先敬罗裙后敬人”的门道,你们已经成了一县之主,再穿以前的破旧袄裙就实在有些寒酸了。
手下将领文臣心里多半也不得劲,谁干这谋朝篡位的事不是为了封侯拜相?造反头头一家子都朴素的要命,这让别人怎么嘚瑟?
夫妻二人这一想通,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真是,做了那么多准备,居然还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荣桀道。
颜青画一件一件看那些新衣裳,到底叹了口气:“不是我们想的不细,是人心难测,我们从未往这里想,自然没有准备。”
这几件衣服一看就不是荣桀的手笔,件件颜色轻灵可爱,一看就是给年轻姑娘准备的。
每一件都是成衣,尺寸多少有些不太合适,不过针脚细密绣活灵动,倒是很得颜青画眼缘。
“都挺好看的,晚上我便换上吧。”
荣桀见她面色淡淡,不急也不恼,终于小声问:“其实师爷讲的时候,我还怕你生气来着。”
颜青画有些诧异,她趁着水还热,先把包袱取出来坐在床边收拾:“我生什么气?”
荣桀有点不好意思拍了拍额头:“我这人粗惯了,一直想着怎么把路走好,没想着让你也跟着享福。”
说起来,他心里头更多的是愧疚。
人人都想封侯拜相,封妻荫子,他倒好,虽还未封侯拜相,却也拼搏到现在,若不是侯师爷一语惊醒梦中人,颜青画便还是那几身灰突突的旧衣。
她从来不提、不要、不争,那是她清雅自持,他没想、没念、没准备,才是他这个做丈夫的失职。
颜青画取了一身干净里衣,把头上的发钗卸掉,走过来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这哪里能怪你,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的了,也是我自己没细想,险些耽误事。”
“这几身衣裳我都喜很喜欢,多谢你为我准备,”颜青画笑道,“以后我们一起进步,多想多看多学,总能慢慢好起来的。”
谁也不是天生的首领,他们又没高大门楣在背后撑着,自然只能靠自己。
哪怕颜青画幼年有过花团锦簇的经历,十几年农家生活蹉跎到今日,她也全然都记不起来了。
这个澡洗得痛快极了,小丫鬟手脚麻利,还给准备了香露放到一边,颜青画洗完澡往身上抹了点,一吹风整个人都是香的。
她换上一身香云纱月白水波纹绣袄裙,衬的一张小脸美丽不可方物。
荣桀看着她发了会儿呆,这才过来帮她干发:“难怪人说锦衣配美人,福妹穿这一身真是漂亮极了。”
颜青画噗的笑出声来:“那我就多谢大当家夸赞。”
荣桀指了指妆台抽屉:“衣裳是师爷的夫人给准备的,她还给配了些简单头面,叫你随便用。”
颜青画打开盒子,见里面有三支雕花银簪并两对宝葫芦耳环,心里十分满意。
“师爷这夫妻二人都是细心人,晚上我一定要好好见见,道一句感谢。”
颜青画自己给自己上了面脂和额妆,这才叫小丫鬟进来伺候。
既然身份摆在这里,他们就要慢慢习惯改变之后的生活,哪怕觉得别扭,也得接受。
“夫人真漂亮,”小丫鬟给她挽了一个青云髻,“再擦些口脂便更美了。”
颜青画盯着镜子里陌生又熟悉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莫名的兴奋席卷而来,钻进她四肢百骸。
难怪人人都想出人头地,原来确实是不同的。
第59章 约定
晚宴摆在礼厅, 除了刚见过一面的两位县丞, 那位被两口子夸了半天的侯师爷也携夫人到场。
县衙里除了两位县丞和三位税官,剩下的官吏大多都没有品级,在荣桀这也挂不上号, 今日便没被请来。
兴许是从未见过颜青画这样打扮, 她刚一进门,里面的弟兄们不约而同抽了口气。
也就叶向北胆子大, 还夸了一句:“大嫂还是适合这样衣裳, 瞧着就是名门闺秀。”
荣桀瞪他一眼:“你大嫂本来就是名门闺秀。”
颜青画冲他笑笑,又同认识的不认识的见过礼, 这才端庄坐到荣桀身边。
候师爷是个四十几许的儒生,穿着一身宽宽大大的道袍,嘴上留着长须,瞧着就很有些仙风道骨的劲儿。
兴许是因为面相和善,他给人的感觉是十分善解人意的, 尤其在场只有他领了夫人来, 让颜青画更觉得他胸有沟壑,不是个简单的人。
师爷夫人是个富态妇人, 她一身衣裳清雅端庄, 瞧着似也有些学问。
见颜青画打量她, 她便笑着坐到颜青画手边,客气道:“您便是夫人吧?原我还担心选的衣裳太浅淡了些, 怕夫人不爱这颜色。没想到夫人这通身气派清雅宜人, 倒是您把这普通衣裳衬出花来。”
颜青画也笑, 亲自给她倒了杯茶:“多谢李婶娘为我操心这个。”
李氏没推辞那杯茶,人却显得越发热络:“这也是我应当做的,不值当夫人感谢。若是早知道夫人是这般气韵超然的大家闺秀,我应当再给夫人准备两把苏绣折扇,拿在手里很是得宜。”
她家中虽不说是言情书网,却也是读书人家的好女儿,因着有底蕴,办起事来就越发利落稳妥。
也正是因为如此,候师爷也更爱重她,走哪里都要带。
叫这样的人跟在身边办事,没人觉得不爽快。
这边颜青画她们正寒暄,那边荣桀也敬了师爷一杯酒:“刚我还同夫人讲了师爷的几句名言,她也说师爷实在目光远大,多谢你为我夫妻二人着想。”
侯师爷忙举杯相迎,彬彬有礼却又恭敬有加:“应当的应当的,为大人办事必定要呕心沥血,可不敢当大人敬酒。”
话虽如此,他还是过来同荣桀碰了碰杯,两人都轻轻抿了一口果酒,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不多时一桌人觥筹交错,几句话的功夫就开始推心置腹。
怀远县的根基到底比梧桐镇好上许多,百姓们也更富足些,置备的这一桌席面有肉有菜,说不上珍馐佳肴,也是荤素俱全。
颜青画心满意足喝了一口鸡汤,觉得身上的那点疲乏都消了下去。
宴席的时间不长,现在正是忙的时候,官员们也不敢多喝酒,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尾声。
最后荣桀起身举杯,十分诚恳道:“我荣桀一路从雁荡山走来,多亏弟兄们不离不弃,这条路不好走,感谢大家一路相伴。”
“怀远县只是一个新的起点,我们将来说不定能越走越远。几位大人都是能臣,我荣桀也不说大话,有我一天在,就绝不会亏待你们。”
“还望大人们多多费心,把我们怀远县打理得更上一层楼,叫百姓能多过几天好日子。”
怀远县原来的官吏们便赶紧起身,诚惶诚恐喝了酒,这才落了席。
晚上颜青画陪着荣桀喝了碗醒酒汤,又等他沐浴出来,见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便也没多说什么,夫妻二人一起歇下了。
颜青画这两日癸水还不太利落,天气炎热,她也睡不太实,半夜便被闷醒了。
她原本想起身喝口水再接着睡,转身却隐约瞧见荣桀睁着眼睛,正盯着床顶发呆。
颜青画缓缓坐起身来,推了推荣桀:“阿桀,你睡不着吗?”
荣桀回过神来,见她迷迷糊糊坐在身边揉眼睛,不由柔声道:“你睡吧,我有些烦闷,一会儿就好了。”
他从来不是小心眼的人,这段时间压了太多事,他才难得失眠,便叫她瞧见了。
颜青画伸手捏了捏他英俊的脸,小声问:“我帮你按按头吧?”
说罢,她也不等荣桀回答,便把他的头抱到自己膝上,用手指轻轻按压他的太阳穴。
虽说她觉得闷热,可手上却并没有黏腻腻都是汗,相反还有些凉爽随着指尖渗进他发间,叫他刹那间便松快下来。
“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许多事便不要太过在意,也不用纠结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儿,”颜青画轻声细语,“我知道你压力大,觉得自己扛着所有人的命,可我们也不能光靠你一个人,对不对?”
荣桀闭着眼睛,长长呼了口气。
那些沉淀在心口里的郁闷纠结,那些血腥和杀戮,都随着这一呼一吸之间散了出来,叫他慢慢有了睡意。
“这也是我们的愿望啊,每个人都向着那梦想努力,并不是你一个人在孤单前行。”
颜青画轻声笑笑,又说:“我们当时不是还定了个目标?我还等着到了琅琊府,你再给我摆一次酒呢。”
荣桀猛地睁开眼睛,黑暗里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知道对方都用最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伸手拉过颜青画的手,贴在唇上落下一个最温柔缱绻的吻:“不远了。”
荣桀说完,拉着她躺回床上,松松把她圈在怀里。
“福妹,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说完,他沉沉的、沉沉的睡了过去。
随着颜青画和叶向北的到来,整个怀远县衙便开始忙碌起来。
等到新的减税政策和新征兵令传令各镇村,怀远县的百姓们暗中观察了荣桀他们许久,见这一帮大头兵比原来的守军还要客气,这才开始正常生活。
七月底梯田里的水稻开始丰收,百姓们热热闹闹的农忙着,再辛苦也不觉得累。
梧桐镇的粮仓里,时隔多年终于又堆得满仓满谷。
丰收这个词,是老百姓心心念念一辈子的执念。所有的喜悦皆因它而来,周而复始,年年岁岁,就在这黄土地上繁衍生息。
按荣桀事先承诺的那样,农税减到二十税一,百姓们手里就能存下不少余量,一家老小便都能养活起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