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有王税官在,他们两个也不好长留兵营,今日晚上还是回的衙门里住。
衙门这一间客房是专给他们俩留的,被褥都是自家带来,干净得很。
颜青画见他似乎是上钩了,脸上一红,小脚丫往后缩了缩,心里越发紧张起来。
荣桀轻咳一声,含糊道:“我去取热水,润润嗓子再睡。”
颜青画等他出去了,赶紧起来往脸上抹了点香膏,这还是上次去奉金时荣桀非要给她买的,平日里总是舍不得用。
屋子里没有铜镜,她也不知这会儿是什么样子,只松松把长发挽了个堕马髻,还在眉心重新点了粉桃色的额妆,想让自己瞧起来更漂亮些。
在等待他回来的那一会儿时候里,颜青画想了很多事。大抵是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她觉得既紧张又期待,那种莫名的情绪萦绕在她心口里,搅得她一颗心噗通直跳。
荣桀端了一壶热水回来,抬头就瞧见她端正坐在床沿上,身上穿着洁白的中衣,竟又重新束了发。
“怎么了?可是有事?”
荣桀把热水放到桌上,转身凑过来问。
他也刚沐浴完,身上一股好闻的皂角味,带着热腾腾的体温扑面而来,叫颜青画脸上更红。
她张了张口,使劲也没把那句话说出口,头却更低了。
荣桀坐到她身边,轻声细语问她:“脸红什么呢?”
颜青画从来不是个扭捏的闺阁女子,相反,她一直都很直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不藏着掖着。
今日这情形倒是有些稀奇了,荣桀认真看瞧了她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又重新画了额妆。
颜青画抬头扫了他一眼,见他正笑眯眯看着自己,脸上简直似火烧。
她难得有些结巴:“我们……我想,要不我们……”
一句话叫她说得颠三倒四,荣桀半天也没听明白:“到底怎么了?你说我一定答应你。”
颜青画一歪头靠到他宽厚的肩膀上,还是没好意思把心里所想说出口。
荣桀的右手偷偷碰了碰她纤细的腰,见她没反对,这才大胆环住她,把小媳妇结结实实搂在怀里。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
窗外便是蝉鸣蛙叫,月亮的光辉透过窗棱洒进来,在地上划了一道波光粼粼的银河。
颜青画终于鼓足勇气:“阿桀,我们……我们圆房吧。”
最后三个字她咬的很轻,好似一缕青烟,在荣桀耳畔缠绵了一个转身便消散不见。
她第一次这样叫荣桀,说完害羞得不行,低下头好半天都没说话。
然而荣桀也没有跟她想象中一样那么兴高采烈。
耳边是他缓慢而有力的呼吸声,荣桀许久都没有说话,他只是把她搂在怀里,长长喘着气。
颜青画这才觉出些不对来。
她瞧瞧抬起头,红着脸往荣桀脸上瞧。
月色下,荣桀英俊的面容一半陷在黑暗中,一半又游曳在浩瀚银河里。
荣桀就那样垂着眼眸瞧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无欢喜,也无哀伤。
他只是清清淡淡看着她。
“阿桀?”颜青画有些慌了。
从成亲至今,荣桀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也不为过。
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看过她,一次都没有。
这人总是傻笑着,用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追逐着自己,那目光里似有明灯,照亮了她干涸的心房。
荣桀见小姑娘可怜兮兮看着自己,终于叹了口气。
“你啊……”
颜青画一头栽进他怀里,伸出手捶了他一下:“怎么了……有什么不好的?”
她微微撅起嘴,竟有些委屈:“我们成亲那么久了。”
这事还要她来主动说,都是这人讨厌。
“你最讨厌了!”她说。
荣桀帮她把发髻解开,用温热的手顺着她一头长发。
原本干枯泛黄的长发也渐渐有了黑亮的颜色,越发衬得她眉清目秀,下巴尖细。
“你想什么呢,傻姑娘。”
荣桀又叹了口气。
媳妇太精明也不好,想的事多心思重,总也不能放开怀。
颜青画被他一句傻姑娘刺激到了,一把扯过他的衣领,使劲拽着他,叫他看着自己。
“我不信你不想的。”
她一字一顿说。
这回换荣桀脸红了。
他也是正值盛年的男人,美人在怀,感情深厚,自然心里头也是想的。
可……现在真不是时候。
荣桀伸手顺了顺她僵直的后背,额头抵住她的,轻声哄她:“你还小呢,身子也不好,再等等吧。”
颜青画眼睛莫名红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从他眼睛里看到难以掩饰的疼惜与爱慕,那是他对她最深刻的情感。
“我不小了,”颜青画有些哽咽,“我现在身体也好了。”
荣桀轻声笑笑,在她眼皮上印下一个吻:“真不急,我们有这么多事,等以后安稳了,我还想补给你个盛大的婚礼,那时再说也不迟。”
“我们能长长久久在一起,不差这一朝一夕。”
他把她抱进怀里,轻声哄着她。
颜青画突然哭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她害怕,怕他这一去会有危险,怕他再也不能回来。
趁着他走前圆了房,总是了却一桩心事,若是她身子争气能怀上娃娃,也不枉两人三叩九拜一场。
荣桀说得对,她就是想得太多,可若是不去想,更荒谬的情绪涌上心头,会叫她越发难受。
“有什么好怕的?”荣桀托起她的下巴,认真看着她。
“我跟你保证,我会一直陪着你,健健康康的长长久久陪着你。无论去哪里,无论我去做任何事情,我都会努力保自己活下来,好好回到你身边。”
荣桀认真说着,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发誓,我不会离开你,不会背弃你,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颜青画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胸膛里。
荣桀感到胸前的衣裳渐渐湿了,又去顺她后背:“傻福妹,你才多大点。”
“有你男人在呢,值当你去想这些事?”
颜青画瓮声瓮气说:“你今天拒绝我,别后悔。”
她臊得厉害,心里头却有些妥帖。
荣桀笑了笑,震得颜青画脸都麻了。
“唉福妹你还是不了解我,我可是个精致讲究人,”荣桀打趣道,“这小破衙门客房里,一没龙凤烛,二没喜被喜字,三又不是个黄道吉日。你无所谓,我还觉的吃亏呢。”
颜青画没忍住,“噗”的笑出声来:“就你嘴贫。”
荣桀见她终于笑了,这才起身取了热帕子给她净面,催着她上床休息。
“要不我们定个目标吧,”荣桀想了想说,“他日若能同云州叶轻言那样取一省代之,我们就……如何?”
颜青画脑子里还有点乱,被荣桀这么连哄带劝一番也不觉得难过了,这会儿想也没想便轻声“嗯”了一句,算是答应了。
荣桀在她发顶印了一个轻柔的吻:“好了傻姑娘,快睡吧,明日早上起不来,又要怪我。”
“本来就是你的错。”颜青画闭着眼睛回。
荣桀帮她盖好被子,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着了。
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声,荣桀却一点倦意都无,颜青画对他的一番心意他深切感受到了。她怕他出事,怕他回不来,因此撑着薄脸皮,一个姑娘家主动说这事。
正是因为明白他的心意,他才不能草率答应,也不能辜负她。
真是个好姑娘啊。
第56章 夜袭
七月初六那一日, 军吏依旧没有到达梧桐镇。
颜青画看这情形,特地去问了一句王税官:“这位大人是不是跑了?”
也确实是有这可能, 上一个军吏就有来无回,再傻的人都知道不能自己往坑里跳。
王税官算了算, 居然也认可了她的说法:“夫人说的在理, 按理说因为路途遥远, 他怎么也要比下官早出来几天, 若是已经出发,早就应该到了。”
颜青画颔首, 回去就跟荣桀说:“这军吏不用等了。”
“不是府城根本没派人来,便是他自己当了逃兵, 我们可按原计划行动。”
荣桀心中一凛,沉声道:“便就如此吧。”
七月十四这一日的怀远县,比往日都要热闹些。
北城的大集早就摆起了摊位, 行色匆匆的小商户们穿着破旧的短褐, 一个个在集市里忙碌不停。
为怕他们闹事, 怀远县令许骥才特地调了两队人,由两名百夫长率领着来回巡逻。
相对于北城的喧闹,西城就安静得多,县衙里的兵痞们各个都不好惹,百姓们为了自保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这一两年里县城更是清静。
就在这时, 一队远途而来的客商行至西城门前, 领头的是个满脸灰的农夫, 瞧着就没什么根底。
守门的什长这会儿难得出来溜达,抬头就碰到了肥羊,忙背着手扬了扬下巴:“干什么的?”
商队首领上前两步,结结巴巴说:“官爷,我们、我们是来走商的。”
他脸上虽然脏兮兮的,人倒是机灵,伸手就是半两的碎银,很灵敏就塞到什长的手中。
“官爷,行个、行个方便吧。”
那什长掂了掂重量,心里头也很满意,便背着手漫不经心往前走两步,朝他们马车上假模假样瞧了瞧。
其实他不用去检查,也知道这一队人是来卖什么的。
那马车上有个特制的竹编大水缸,上面盖着盖子,大多都是鱼贩子使用,因着怀远县并不临江湖河水,城里百姓吃鱼大多靠鱼贩子贩卖。
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腥味。
什长想起鲫鱼汤那鲜美滋味,不由眯起眼睛:“好久没吃鱼汤了。”
商队首领也很懂事,忙招了小弟给他捞了两条肥硕的鲫鱼,还送了一个竹篓子给他:“不值什么钱,还望官爷不要嫌弃。”
什长都不自己去接,招了个小兵过来取走竹篓,这才说:“一看你们就是正经商队,去交了人头费进城吧。”
马车有些脏,味还大,既然他们给了孝敬,什长便也懒得检查,行了个方便。
首领赶紧道谢:“多谢官爷。”
他们这一队有两辆车,跟了十来个人,什长瞧那车辙痕迹,便知道他们带的鱼不少。
怀远县鱼好卖,尤其是鲤鱼和鲢鱼,百姓们很爱吃。又因着本地不产,价格也比外地高些,跑这一趟刨除孝敬和路费,确实能赚上不少。
一行人感恩戴德进了城,找了个靠近南门的偏僻客栈住下,当日就给周边酒楼和客栈卖了一车鱼,晚上还热热闹闹吃了酒。
别看那首领是个结巴,人可聪明极了,七月十五的清晨他不嫌费事特地跑到北城大集旁,趁着两队军爷换岗,把剩下那一车鱼也卖了个精光。
路过的百姓都在那看着,等到鱼都卖完了也没人上前问,
这一条鱼顶得上一斗糙米,谁家也不舍得花这个钱来吃。
百姓们麻木地看着士兵们兴高采烈,他们低下头去,继续摆弄摊位上的货品。
中元节其实是鬼节,俗话说七月半鬼门开,就是说的这日。
只不过怀远县风俗特殊,在这一天一定要摆大集,百姓们要穿着旧衣举灯游街,为过世的亲人引路。
时间长了,渐渐便就有了集市。早年百姓们花十个铜板就能租个摊位,摆点家里做的小物件出来卖,也好补贴家用。
近年来租金一年比一年贵,百姓们租不起,去岁摊位大多空置。
今年怀远县令就想了个主意,让商户家家必须租两到三个摊位,大商户还好些,小商户就只能省吃俭用凑这租金,必然都是愁眉苦脸的。
派兵看守,可不就是怕闹事。
晚上的大集热闹非凡,富户、军户、儒生们各个穿着一点都不旧的旧衣,举着精致的琉璃灯逛大集。等到月落银河,星火璀璨,热闹了一天的北市才渐渐安静下来,巡逻一整天的士兵们全都回了兵营,打算早早休息。
南城悦来客栈,却还有十几个外来客清醒未眠。
这些人无一不是高大精壮的汉子,去了身上脸上的伪装,显露出结实有力的胳膊和肌肉。
他们把原本藏在马车车底的长刀长矛取出,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个换上国朝制式的盔甲,坐在那颇有些军官的样子。
作为首领的年轻男人正等在窗边,盯着外面的天色沉思。
屋里一时间安静极了,没人说话。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猫头鹰的嚎哭声。
那声音一下子惊醒了屋里闭目养神的一群汉子。
他们不约而同睁开眼睛,一齐往首领那看去。
“成败在此一举,走吧!”首领站起来,平生第一次没有结巴。
一行人悄悄翻墙出了客栈,在月色下一路往南门赶去。
越是靠近南门,越能听到外面杂乱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等在那里,似待黎明将出。
可他们等的却不是黎明。
南门的值夜守军已经睡熟,谁也没听到外面催命般的动静。
这一队人躬身藏入南门内城门里的茶棚下,安静没有出声。
外面的人马声越来越响,终于有觉浅的士兵被吵醒,登上城楼往外看去,顿时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只见黑压压一片骑兵静立在城门前,他们高大的身影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在守城小兵身上。
他张了张嘴,第一声呼喊还没叫出声来,就被破风而来的箭矢射中胸口,鲜血如银瓶炸裂般喷薄而出,溅湿了青灰的城墙。
那箭矢仿佛是一个信号,又似是滴入沸腾油锅的凉水,一下子惊醒了那群沉默的妖怪,第二个登上城墙的士兵只来得及听一声“攻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