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少年郎——赏饭罚饿
时间:2018-10-09 10:01:25

  其实在宛遥进去时就已然感觉到有哪里不对,但忙得晕头转向,脑子一时半刻竟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想起此人在何处见过时,背后劲风如刀,脖颈上猛地一阵疼痛,眼前便瞬间变化作了漆黑。
  *
  不知昏睡了多久。
  鼻息间嗅到一股泥土与青草相混合的味道,耳畔还有熟悉的虫鸣。
  肩井穴上麻木的疼痛感将宛遥整个人从半梦半醒中拽回到现实。
  她睁开眼,看见了山洞石壁上摇晃的火光。
  而天就要黑了,远处的夕阳只剩条极细的线,即将没于地面。她想她应该是在城郊的某个地方,或许临近终南山脉。
  宛遥捂着后颈坐起身,在熠熠闪耀的火堆旁,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坐在哪里。
  他生得很高大,面容清俊,手臂筋肉虬结,身形看上去甚至比项桓还要结实一些。怀里一柄青色的三尺长剑斜斜环抱,在星火间闪出危险的锋芒,但他的目光却很平和,一直定定的,望着身边静躺着的人。
  宛遥这会儿的记忆出奇清晰。
  她见过他的,在梁华成亲的当日,医馆的对面,漫天的飘飞的喜色上,满街欢庆,唯他一人站得犹如雕塑,一动未动。
  这个人倒并未绑她,甚至连她苏醒与否也没有时刻在意,似乎隔了好一会儿才往这边看一眼,然后提剑走过来。
  他的手上戴着一只已斑驳的铁环,一身寻常的黑衣短打,宛遥仰起头与之对视的时候,只觉得那双眼睛的目光淡淡的。
  “你不用怕。”
  青年朝她蹲下身,“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他说:“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就放你回家。”
  宛遥听着满心的不解,想了想打算静观其变,于是没有给他回应。
  见她不配合,青年好像也不着急,语气仍旧轻缓:“我知道你——宛家的千金小姐。”
  “只有你你治得好这种疫病。”
  他面不改色却语出惊人,而且用的还是一个肯定句。
  宛遥有片刻的怔忡,随即解释:“你可能误会了,我爹他们只是……”
  尚未说完,青年便摇头打断:“我那几日留心过你,你跑去药房偷过药,也去庖厨取过鸡血、鸭血。”尽管不知是为何用,也不知她为何行迹诡异,但他可以不追究,毕竟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我相信,你的家人能康复,绝不是巧合。”
  这是个有备而来的人。
  认识到这一点,宛遥知道再打太极并不是明智之选,她沉默了一阵,模棱两可地开口:“带我去瞧瞧病情。”
  火堆旁的人侧身卧躺,盖着厚实的毛皮毯子,夜间怕冷是疫病患者最显著的特征。从背影看很纤细瘦弱,应该是个姑娘家。
  宛遥伸手想将她身子扳正,甫一挪过正脸,待看清对方的五官她登时吓了一跳,手不自觉地松开,人又睡了回去。
  “陈……陈大小姐?”
  陈文君,梁华的新婚妻子。
  在疫区时她曾远远的见过一面,由于隐瞒疫情,梁家一家子都被禁足在了西区,此时此刻她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
  宛遥皱眉转头:“你居然把她带出来了?”
  青年不以为意:“反正待在那儿也是等死。”
  她觉得不可理喻:“你知不知道这对其他人而言有多危险?!”
  他淡淡道:“谁让你们出来了呢。”
  宛遥被他噎了一句,竟一时哑口无言。
  想他们这些练家子的武林高手,一个项桓成日里无法无天,揍遍天下敢对他说“不”的人;这一位又肆无忌惮,仗着自己会飞檐走壁能从包围成铁桶的疫区中带出患了瘟疫的病人。
  “以武犯禁”说得果然不错。
  陈文君实在是个很美的女子,饶是人在病中,依然有种天然去雕饰的明媚清秀。
  宛遥撩起衣袖,静静地听她的脉象,那些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大大小小的斑覆盖,显得狰狞又恐怖。此刻她偷眼去看了看身边的男子,青年的神色如旧,目光里不曾见得半分嫌恶和厌弃。
  整个人温和得就像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水。
  入夜后的郊外比城中要冷上几分,宛遥没有薄被可盖,便凑在火堆边,抱着膝看那些木柴一点一点被火舌吞灭,然后冒出耀眼的火星。
  那人大约也是想着避嫌,故而把山洞留给了她们俩。
  陈文君已陷入昏迷之中,是瘟疫病入膏肓的征兆,很可能就是猜到了这一点,他才冒险将她劫来的。
  身处如此境地,宛遥实在没有那么大的心能睡着,她向火里添了几把干柴后,起身走出去。
  洞口外是长安城灯火缭绕的盛景。
  沉默寡言的青年就坐在山间斜生出来的一块巨石上,看万千繁华尽收于足底。
  宛遥站在离他几步之远的地方,犹豫着开口打招呼:“那个……”
  他友好地给了个台阶,声音平静沉稳:“我姓秦。”
  “……秦大哥。”且先套个近乎。
  “恕我冒昧。”宛遥试探性地问道,“你手上的这个铁环……”
  叫她一提醒,秦征好似许久没留意过了一样,低头晃了晃手腕,那厚重的铁疙瘩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响声。
  “不错。”他承认,“我是战俘。”
 
 
第29章 
  几十年前, 两国交战,武安侯的铁骑踏进西北草原时, 将数十个边境的小部族夷为平地, 而那些在部族中幸存的男女老幼便被其收为战俘。
  右手的铁环是战俘的标记,他们被发配至大魏的各个边境重修国土, 也有人流入官宦之家成为奴隶。
  铁环约莫有两寸来宽,若是年幼的战俘, 铁环便不会封口, 随着孩童身形的增长,每隔五年换一次, 直到他手腕基本成型时, 封口就会被焊死, 除非斩断手掌, 否则将此生此世无法摘下,一辈子都标志着他奴隶的身份。
  听说当年武安侯一人手里就有成百上千的俘虏,陈家既是他亲妹妹的夫家, 那么想必也能分到不少……
  宛遥打量着他的神情,谨慎地问:“秦大哥和陈府有渊源?”
  秦征难得侧目看了她一眼,仍旧有问必答:“我是陈府的亲卫。”
  说完,像是回忆起什么, 他平板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柔和, “……十年前被侯爷选为小公子的伴当,送进府的。”
  猜测他现在的年纪可能也就二十出头,十年前……大概正是十多岁的样子。
  宛遥心中忽的一软, “那你们,应该也是一起长大的了?”
  秦征望着眼前波澜壮阔的万里河山,轻声说:“是啊。”
  武安侯无后,兄长又被他亲手射死在了城墙上,于是对于这个妹妹他疼爱有加,而陈家的小公子更是两家捧在手心里宠大的独苗。
  他自小骄纵跋扈,盛气凌人,一条鞭子抽遍了所有伺候的下人。
  只要一声令下,仆役们就得在他面前表演摔跤供他取乐;他抬脚往地上一跺,便有人匍匐跪着,由他骑在院中兜圈,或许还得学狗再叫上两声。
  秦征那年还只有十一岁,因为生得比同龄人强壮,是小公子时常使唤的对象。
  他的裤腿常年是破的,膝盖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皮裂开了又结痂,结痂后再裂开。每天夜里都要用好几盆热水,才能把冻伤的关节揉散。
  战俘的一生颠沛流离,他甚至已不记得父母亲的模样,住在陈府的厢房里时,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或许便要这么过去了。
  直到那一日。
  大雪初晴,公子扬鞭坐在他背脊上雀跃呼喝,秦征趴在结霜的青石砖上的时候,远远的,不经意看到一抹海棠色的身影站在腊梅的枝头下,正目光怜悯地望着这边。
  那是个模样精致的小女孩,大红的披风裹住全身,长发乌黑得像段子,明眸如星,令人自惭形秽。
  不知道为什么,秦征被那个眼神瞧得心里一悸,这是他头一次体会到一种让人无地自容的难堪。
  他不想让这个人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于是便不自觉地挺直了腰。
  然后小少爷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让他甩了下去,愣了半瞬,开始嚎啕大哭。
  整个陈家大发雷霆。
  管事挨了骂,愤怒地抽了他一顿棍子。
  腊月凌冽的寒夜中,秦征垂头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北风刮过背脊,清辉如刀。
  明月是冷的,手脚是冷的,连心也仿佛没有温度。
  但在天地间万籁宁静之时,有人竟朝他走过来。
  清浅的步子踩着松软的雪,咯吱咯吱作响,秦征一抬头,对上一双璀璨生辉的眼睛。
  女孩儿向他递出一只手,嗓音清丽:“起来吧,我帮你在爹爹那边求情了,他已经不追究了。”
  秦征望着那只纤尘不染的手,有好一瞬怔忡。
  他从出生起就是奴隶,除了同为奴隶的亲人,没有人会拉他的手。
  秦征将掌心暗暗在衣衫上擦了又擦,良久,才小心翼翼的握住了。
  那是非常温暖的触感。
  他生生世世,都不会忘。
  ……
  “大小姐是个很好的人。”秦征随手拾起脚下的一粒石子,“我希望你能救她。”
  尽管被掳劫到这深山之中,但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宛遥这个人并没有恶意。
  “你就这么坚信,我救得了她?”她轻轻问,“万一我也治不好呢?”
  秦征把石子丢下山,“那多你一个给她陪葬,也不亏。”
  “……”谁说没有恶意了!
  宛遥叹了一口气,“我再怎么说也是官家小姐,父亲和陈尚书多少有点同朝为官的交情,你就不怕东窗事发,引火上身吗?”
  秦征摇了摇头,“我既然选择把她带出疫区,便没想过要全身而退。我的命很贱,本就不值几个钱,挣扎到这个年岁已经是同龄中最得幸的那一个了,没必要还继续贪心不足。”
  宛遥曾接触过许多徘徊在鬼门关边沿的病人,却从未见到有人像他这样,如此淡薄性命。
  她忍不住感慨一句:“秦大哥对陈姑娘还真是……情深义重。”
  他闻言却垂眸沉默了许久:
  “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只要她需要,我就可以为她去死。”
  这是宛遥第一次听见人间最深情的独白。
  她怔忡地转过视线,反复体会着那句话。
  从没想过原来一个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虔诚至此,抛却生死,哪怕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
  她悄悄凝视着秦征那双并无波澜,却无比认真的眼睛,竟从其中读出了一丝“相思不露,情深入骨”的味道。
  回到洞内,火堆边的姑娘依旧安然沉睡,如果没人救她,她便会一直这么睡下去,睡到周身溃烂,再面目全非的死去。
  宛遥缓缓蹲在一旁,替她拉了拉盖在面上的薄毯,心中隐约生出些许内疚之感。
  如果不是自己。
  她想。
  如果不是自己,她可能也不会嫁到梁家,也就不至于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宛遥摸到手腕上缠着的布条,犹豫不决地皱眉看了一下,过了好一阵,才深吸了口气,起身往外走。
  秦征还在洞口站着吹风,兴许是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宛遥正神情严肃地与他对视。
  “秦大哥……”
  她说,“关于陈姑娘的病,我想……”
  也就是在宛遥开口的刹那,秦征已然觉察到有一股锋芒随风而至,原本茂密无害的草丛中蓦地充满了杀机,月光照出一缕寒意凛然的枪锋,笔直而又凶猛的刺了过来,疾如闪电。
  而那杆纯白如雪的长.枪后,是少年人凌厉迫人的眉眼。
  “项桓!”
  她愣住。
  秦征被来势凶猛的枪尖逼得连连后退,在即将穿刺他胸口之际,他抽出长剑险险的隔开。
  “噌”的一声,让人牙酸的动响,两刃交叉划过,几近蹦出火星子来。
  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
  “你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秦征避其枪招,谨慎的问。他对四周的戒备同时也放大到了极点,那些借着夜色的树林中,似乎随时会有什么利器迸射出来。
  项桓持枪冷笑,说话间已举步而上,“火烧得那么旺,不是找死是什么?”
  大半夜,深山里唯一的一点火光,简直是打着旗子把他们所处之地昭告天下。
  他出枪招招致命,宛遥虽不懂武功,却也能看出秦征落于下风,而项桓又自带一股狠劲,再这么下去,只怕对方凶多吉少。
  “项桓,你先别打了!”
  她说话不顶用,急得快跳脚,情急之下无计可施,于是猛地跑上前从后面将他拦腰抱住——
  项桓用枪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他根本没想到过会有人抱住他,也从来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动作。
  纤细的胳膊自后紧紧环过来时,枪锋的力道还未收去,这一刻,他握着雪牙怔愣,竟就这么被宛遥拉着退开了数丈。
  “疯了你!”回神之后,项桓转身朝她吼道,“不要命了?知不知道我刚刚差点打到你!”
  “对不起,你先别气,先别气……”宛遥摸着他胳膊顺毛,“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有幸躲过一劫的秦征仍不敢放松警惕,他一面抬袖擦去唇角的血渍,一面倒退回洞内,挡在陈文君跟前,神情警觉地盯着项桓。
  他恶狠狠地收回视线,拨开宛遥的手,握着她肩膀上下打量,“你怎么样?”
  “受伤了没有,有没有吃亏?”
  宛遥如实摇头:“我没事,其实你误会了,秦大哥他不是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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