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沙白低头确认时间,亮出手表:“苏小姐,现在还是早上九点。”
苏善琦:“你们会录到晚上的。”
楮沙白不知如何接话,还是管彬杰在后方微微鞠躬:“麻烦苏监制了,我会送饭上来。”
五人第一次来录音棚正式录音,紧张又兴奋,丁一双坐不住,总是往房间里逛,苏善琦在外面交代完事,关上门戴上耳麦,往房间里的录音空间里指了下:“一个个来。”
丁一双连忙塞耳返,以身饲虎般冲进去,录音师与混音师在调音台前正襟危坐,其余几人也接过耳麦戴上。
伴奏响起。
《为我向夜》的和弦走线简单,前奏是一段清脆明亮的提琴独奏,低哑鼓点贯穿全曲,轻而沉,第一遍初有印象,第二遍令人热血沸腾不能自抑。
也不知道这样的曲子做了多久。
能在怀钧这样的豪强占据一席之地,苏善琦的两把刷子舞得很结实。
正当众人沉浸其中时,突然被一声毫无美感的嘶叫拉回现实,楮沙白几乎是立刻取下耳麦,同时里面的声音也断了,丁一双茫然愣住,好半天才梦游般道:“刚才……我唱的?”
苏善琦不动如山:“重来。”
楮沙白与姜逐对视一眼,返听回来的声音像是把缺陷无限放大,刚才他唱的远远不及平时的水准,不仅难听、干,还破音。
看丁一双还魂不守舍的模样,录音师拿起麦安慰道:“没事,第一次来录都这样,十有八/九会黄,多练就好了。”
这对丁一双脆弱的心理素质起不到任何作用,他控制不住地越来越慌,腿开始抖,苏善琦脸色也越来越沉,让人觉得她下一秒就会甩手走人,在又一次的破音后,楮沙白取下耳麦,毛遂自荐道:“还是我先来吧,叫小丁出来,让他休息一下。”
丁一双游魂般走出房间,把耳返交出来,姜逐给他递了瓶水。
楮沙白深吸一口气,戴上耳返。
他最优秀的一点就是稳,稳到能够重振军心,第一遍什么感情都不加,光卡音准节奏。
第一遍无误过,示意录音师开始第二遍,慢慢摸索感觉。
五六遍后,他完美无缺唱出他的部分,咬字清晰,感情充沛,隆隆的低音,像海啸前的低吟,唱完,仿佛跑完两千米,轻微喘气,额头上全是汗。
就算未经后期处理,也动听入耳。
丁一双崇拜得不行,抱着耳麦要迎他出来,却听见苏善琦开口:“重来。”
话音刚落,丁一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为什么!”
没人回答他,楮沙白微微一怔,重新调整呼吸。
中午,管彬杰如约送饭上来,楮沙白还在录,其他几人先去外面吃,丁一双此时已经完全不兴奋了,精力全部转化为疲惫,脑海里无休止转着数个疑问:“为什么这遍还不能过?要怎样才能过?这一句词到底为什么要录整整三个小时?”
苏善琦待在录音棚没出来,没吃东西,只喝了半瓶盐汽水。
郭会徽低声问管彬杰:“她熬得住么?我听得耳朵快炸了。”
管彬杰微笑,示意他再看周围麻木的制作人员:“刚拿到这首歌的时候,好听吧?但你别在他们面前唱这首歌,你只是耳朵要炸,他们听到能吐出来。”
丁一双发抖:“楮哥看人真准,叫她苏阎王,真像养了一群小鬼的阎王。”
管彬杰鼓励道:“公司对你们寄予厚望,愿意为你们承担风险,《为我向夜》是你们的第一场战役,上头下了死命令,苏监制不敢掉以轻心,严厉点,正常的。”
这时,录音棚的门轻轻推开,楮沙白虚浮着脚步出来,像霜打了的茄子,丁一双捧着饭过去,被他推开,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苏……说下一个……”
姜逐放下筷子:“我来。”
第17章 向夜
姜逐上刑场般去了,门咔哒一关,仿佛铡刀压颈,剩下几人顿时没了胃口。
管彬杰收拾桌上的一次性餐盒准备离开,被楮沙白叫住。
楮沙白指指里面:“不送点吃的进去么?”
管彬杰笑道:“苏监制不至于饿死自己,饿了自然会出来。”
楮沙白皱眉:“这样不怕把身体搞垮?”
管彬杰道:“她也要向上面交差的,压力比你们重。”
不痛不痒地慰问后,管彬杰毫无怜悯地继续将他们扔在东楼,直至太阳西斜。
腰酸背痛一整天,楮沙白、姜逐、郭会徽三人的部分勉强结束,郑隗与丁一双的录制效果远没有达到指定标准,明天还得来。
除了楮沙白,其余四人的录制集中在下午,因此到了晚上,恢复元气的只有他,生龙活虎地招呼同伴吃饭,完了还跟在制作团体后面虚心求学。
整理资料时,楮沙白翻到一张歌谱,名字用四个宋体印刷字标注上方,他念了出来:“为我牺牲?”
他扫了一眼曲谱,熟悉得快吐了,抬头道:“这是原来的歌名?为什么改了?”
苏善琦闷头吃她今天的第一顿饭,嘴里塞着蛋炒饭,死鱼眼一翻,吓得楮沙白连忙摆手:“我只是问问,你慢慢吃。”
苏善琦咕咚咽下去:“上面命令。”
楮沙白嚯了一声:“上头谁啊?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也管?”
他没得到回答,苏善琦埋头扒饭,吃相放荡。
他将疑问的目光投向团队里的其他人,其余人一脸茫然,只依稀记得某天苏善琦给他们放了个小假,回来就把名字改了,有人道:“这么较真做什么,修修改改很正常的嘛,‘为我牺牲’也不是第一个名字,先头还有一个,叫‘为我而战’呢。”
楮沙白眉头拧起,郭会徽见他脸色是显而易见认真,凑近问:“怎么了?”
楮沙白摇头,搭着他的肩,将他带回蹲墙角吃饭的几个兄弟之间。
“这是已经交审拍板定案的谱子,你没看出来?如果不是有人截胡,这首歌就该叫‘为我牺牲’。”楮沙白握着曲谱,声音做贼似的压低,“一般高管没道理管这个,也不乐意插手,弄巧成拙要背责任,而且对比它前两个名字,用词根本不一样,不觉得奇怪?”
郭会徽没懂,他扫了一眼另三个,估计也没意识到什么。
楮沙白恨铁不成钢:“你们脑子怎么就不转呢?”
郭会徽摊手:“楮哥,这无关紧要啊,叫牺牲,我们得唱,叫其他的,我们也要唱。”
朽木不可雕,楮沙白放弃了:“滚。”
墙角五个人在窃窃私语,无外乎是说歌名变动的事,苏善琦盯过去,忽然想起陆沉珂私下对楮沙白的另类评价:当条子的料。
警惕性太高了。
心理素质过硬,公关能力强悍,这人不去破案大队简直浪费人才。
苏善琦往嘴里塞完最后一口饭,盖上塑料餐盒。
让他猜去。
毕竟,收到的那张便签纸同样在她意料之外。
——几天前早上六七点,三月天,地上还结霜,她熬完通宵出门,在早点铺上叫了一碗混沌,正稀里哗啦地吃,有人在她身边坐下。
是个壮汉,穿藏青色的工人背心,棉鞋扯出破絮,他低头的时候,她看见盖在鸭舌帽下茬青的头皮,和耳朵上夹着的一支烟。
摩尔烟。
这种烟是进口货,用的是深棕色雪茄纸卷丝,区别度很大,在市面上不多见,路子少,销价贵,一般人消耗不起,她只见过一个人将这种香烟含在嘴里。
董事长。
壮汉送来一套定制西装和一张便签纸,没说任何话,在她低头打开折叠的便签纸的同时,他没入滚滚人流,无迹可寻。
纸上是一行字,请她携带为新团队制作的主打曲,去怀钧大厦十三层进行私人演奏,落款“赵”。
苏善琦知道赵伏波,但仅限于知道这个传奇,没有交情,甚至想不起来她们之间是否说过话。
她是肖教授91届的学生,毕业后引荐进入怀钧集团,那一年,正值赵伏波上台。
苏善琦对赵家的动荡并不知悉,也不八卦,因此她在第一次见到赵伏波的时候,以为是某个跟爸妈过来开会的小富二代。
四五个高级秘书们拱卫在西装革履的女孩子四周,苏善琦还在猜测这是哪一家的大小姐,原纪不可能,傲峰的卢总?毛总?还是昊威背后的路家?或者哪个投资商的千金?
然后她见到严宏谦快步走来,这位总经理首席秘书曝光率极高,许多人认识他。
严宏谦人高马大,迁就地弯腰对女孩耳语,女孩稍微抬眉,向楼梯走来。
秘书们像迁徙大雁一样随即跟上,严宏谦抱着文件夹走在她的身侧,喊道:“赵董……”
他眉目焦急,似乎在嘱咐一件很重要的事,女孩顿足,敲了敲他的太阳穴,很有些任性的调侃,目不斜视,匆匆与苏善琦擦肩而过。
苏善琦就站在那里,但从始至终没人注意到她,她觉得自己凝固成复活岛上的石像,只有那个人走过去的那一瞬间,点石成金的风吹化了她的七窍。
后来对这个场面无数次的回想,那一刻印在她脑海里的不是赵伏波的五官,而是更具象化的东西。
纯黑高定小西装,梳背头,打领带,皮鞋锃亮,似笑非笑觑人的神色,摩丝的香气,皂香,面霜香,还有一丝烟味,混合成她身上复杂冰冷的香。
华彩,神秘,无解。
这三个词牢牢刻在苏善琦的脑海里。
权势是她的堡垒,金钱是她的枪炮。
她形似老谋深算的老人思考问题,举止又孩子气,实际年龄介于两者之间,像一个磁场,将引力膨胀到极致。
苏善琦相信如果她不是怀钧集团的最高领导者,旗下艺人大概排着队讨要联系方式。
任何见过赵伏波的人,很难不对她产生浓厚兴趣。
苏善琦一个没有背景的毕业实习生,搜集来的也只是不真不实的边角料,怀钧集团前任董事长兼总经理赵怀赫还在的时候,压根没人注意到他女儿是这么一号人物,别提报道,低调到连一张正脸照都没有。
后来李烨叶下台,赵访风任职。
或许是在为上任不久的赵总经理树立权威,董事长开始懒了,头发变长也不理,穿着浅色运动衫,人字拖,一副大墨镜往鼻梁一架,路过的扫地工都没认出来这谁。
她有意无意淡出人们的视线,甚至缺席董事会,除非集团出现危机,否则没人联系得上她。
外界疯传赵家内讧,但公司里的人都清楚,赵访风再年长十岁也威胁不到赵伏波的地位。于是内部各种猜测,有人说她赚够了钱,有人说是累了,有人说是去度假找乐子——想想看,一个人在十几岁的年龄段将三四十几岁的事情全部做完,她余下的时间该多么无趣。
苏善琦的工作与生活逐渐忙碌,让她没有时间去理会闲事,只是在某天见到一个人的时候,心中冷冷一跳,差点以为董事长微服私访体恤民情来了。
那是个在怀钧东楼门前等车的女孩子,脸上的粉不均匀,一看用的就是劣质的粉扑,苏善琦不敢掉以轻心,从头到脚分析她——路边摊一块一支的杂牌唇膏,抱着蓝花塑料盆,里面是蜜桃味的廉价洗发水与肥皂,褪色的暖红围巾,说话时还夹杂一点南方口音。
然后训练班的巷子出来几个人,她听见他们“小朱小朱”地打招呼,女孩也明快地笑起来。
她叹气,平静地将窗帘拉上。
在苏善琦的认知中,一个人再怎么改头换面,外貌、体态、声音可以通过手段作出调整,唯独气质改变不了。
赵伏波是天生的高位者,哪怕她不修边幅,也具备压迫性的气场,而这个叫小朱的女孩子像路边的野花野草,恬淡无害,太容易被人忽视。
她想,只是长得相似而已,这个世界总是不乏相像的人。
赵伏波近年基本通过赵访风下达指令,很少以自己的名义出面——偶有这么一次,大约是因为便签纸上的请求的确不太好放明面上说,又肆意又心血来潮,要不是苏善琦知道自己这副尊容半夜能吓死鬼,还以为赵董醉翁之意不在酒。
总之也不像上司对待下属,很像魔王带着甜蜜的微笑在深夜敲响房门,奉上晚礼服与邀请函:“你愿意为我独奏一篇乐章么?”
拒绝当然允许,但很少有人抵挡得住来自深渊的诱惑。
何况,这首歌是苏善琦为“赌博时代”作的朝圣歌。
那个时代的赵伏波是最耀眼的日冕,追求她的那些男人,毫无例外都是抱着征服她的想法,为了金钱与虚荣的赏头,追逐理想中唾手可得的猎物。
然而在她的领土上不堪一击,这里充斥岩浆、荆棘、洪水、荒漠,她是未知的谜题,她是灵感的源泉。
原本歌名暂定《为我而战》,后来觉得单调粗俗,改成《为我牺牲》。
时间紧迫,制作团队就将这个名字当正式敲定的歌曲名报上去。
那日傍晚时分,苏善琦推掉工作,脱下脏得发亮的黑鸭绒服,匆匆打理,梳好头发,穿上西装,来到大厦指定楼层。
董事长伫立在落地窗前,赤脚,刚洗过澡,锁骨上流淌细细的银色,笼罩在馥郁的沐浴露香气中。
空旷的穹顶下摆放着一架施坦威,苏善琦脱下鞋,无声地走过去,掀开琴盖,十指轻轻按在上面,然后她听见那个背影说:“开始吧。”
她的手指重击下去,奏起那首完善过成千上万次的交响曲。
澎湃,激昂,震颤人心。
曲终,寂静中响起低沉的人声:“牺牲是很荣光的一个词,但有‘眼盲,心荒,一切皆为我’这样的歌词,与牺牲不太匹配吧。”
苏善琦问:“需要改成什么名?”
“向夜。”董事长转过身,半张脸映亮,眼眸里尽是温柔到引人迷醉的微光,“为我向夜。”
作者有话要说:
捉(1/1)
郑隗与魏璠这两个名字字形太像了,我要瞎了
第18章 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