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图——十载如憾
时间:2018-10-10 09:48:12

  某次忙中出错,坐反方向,偶然之下去了一趟阳石县。
  故地重游,县城路边的天线仍像猫抓挠了几十年的毛线团,黑胶皮脱落,露出里面铮然的金属丝,麻雀在上头无处落脚,停了一会又飞走。
  人市照常五点半吵翻天,周遭的店铺新旧不一,参差不齐地挤在一起,像两排矫正不成功的牙齿。
  曾经租过的老筒子楼苟延残喘,破败的墙体上画上一个大红的“拆”,字体肆意轻慢,楼顶塌去一角,无力重振昔日风光。
  转了一圈,朱定锦忽然说:“想去备正街吃炒面。”
  姜逐答:“好。”
  他们坐车回宣义,去曾经油腻腻的小吃店,想再一次见到那个在门前迎风炒饭的老板,递给他一卷零钞,借此抵消内心轻微的惶恐。
  时间太快了,他们相遇在雪花膏的冬天,夏天恍然换成了纪梵希。
  每逢新旧交替的交界点,就有人提起情怀。
  到底什么是情怀?
  朱定锦想,大概是仰躺在铁轨上,时代的列车呼啸而至,没有急着爬起来,先吟一首诗。
  是诗还是挽歌,看车速快不快了。
  好比这次,车速就很急。
  急到他们并没有抓住这个黄土颜色时代最后的尾巴梢。
  备正街整改,这条街临近怀钧大厦,潜力无限,一条“影响市容市貌”的帽子压下来,店铺拆迁,盖起西式餐厅与名牌服装店。
  粉刷墙崭新,玻璃橱窗透亮。
  “下次还来这家吃,我要牛肉炒面。”
  多少次有过此类的诺言,再回首,山川易貌。
  数月的看房,姜逐决定买下四环地段的一所公寓,两室一厅。
  朱定锦觉得空间挺好:“太大打扫麻烦,总不能每周还把阿黄叫来扫地除灰。”
  入手的是毛坯房,姜逐踩在水泥地上与设计师商讨布置:“这边是主卧,另一间作书房。”
  朱定锦故作惊讶:“你睡书房啊?那要买一个沙发床,不然板凳睡多了容易腰疼。”
  设计师一双牛眼左瞧右看,明哲保身地后退一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动工前要商量好,我不会改回第一稿。”
  姜逐走到朱定锦身后,在她耳边小声说:“我知道你心疼我。”
  朱定锦轻哼。
  “能不能多心疼一点……”
  朱定锦矜持了一会。
  “床要大,要软。”
  这还有哪里不肯领旨遵命的。
  姜逐朝设计师一点头:“原稿不动,我爱人没意见。”
  从姜家沟回来后,姜逐对外介绍朱定锦的称呼也变了,从“我女朋友”变成“我爱人”。
  楮沙白嘲笑他说得土气,很多用词跟不上形势,这世道还有哪个青年人这么说,人家都一窝蜂叫老公老婆,甜腻又新潮。
  朱定锦指他鼻子:“你就活该单着。”
  说楮沙白没情趣,真没冤枉他,虽说精通浪漫套路,人也聪明健谈,但逗女孩就是在一心一意给自己找乐子,别说心思不太纤细的女孩了,敏感的也接收不到他的荷尔蒙。
  朱定锦不太自夸,奈何楮沙白的衬托实在太强,无端让人生出自满:我眼光怎么这么好呢。
  眼光好捡到宝,姜逐话是不多,自创的甜言蜜语一套一套的,光坐在那里看着你笑,眼里都洋溢出情话。
  哪里是开了窍,简直是开了闸。
  闸门大开的姜队对工作的热情大减,年度最后一场演唱会结束后,所有通告往后移了俩星期,提前告假。
  姜逐专门去找阿黄学了两个月的车,一月中旬拿到驾照,上手算快的。但朱定锦两天不到,车开得溜溜儿,公然在御苑空无一人的街区玩漂移,扑了看热闹的楮沙白一身灰,完全没有可比性。
  她学东西极快,天生的。
  楮沙白还记得出道的前一年,训练班老师让他们参加全国英语等级考试,走社会人士报考渠道,五人中只有郭会徽是正经大学生,其余人的英语一言难尽,尤其是郑隗,非常不屑于学习什么“狗屁洋文”。
  但国际接轨势在必行,该学还得学。
  朱定锦找人借来高中大学的英语教材,半是自学,半是辅导姜逐,鼓励他:“我陪你一起考。”
  她果然也去报考,成绩一出来,楮沙白拎着自己达标合格线的成绩单,四处问:“都考得怎么样?”还不忘问朱定锦,“你俩呢?”
  朱定锦:“很气。”
  楮沙白拿起姜逐的成绩单,擦边球低空飞过,又拿起朱定锦的,满分。
  ……这他妈是天生读书的料。
  楮沙白试探地问:“小朱,你想不想上大学?钱不是问题。你在演艺这条路上走出名堂太难了,去某个领域深造,没准能闯出一番新天地。”
  朱定锦不领他这个情:“你们多考几分,我就谢天谢地了。”
  话说回来,拿驾照是为了度蜜月,总不能蜜月期还雇个专程司机,太煞风景了。
  房款一次性结清,余下的钱买一辆车没有问题,姜逐穷山沟出来,小时候摩托都没见过,对车型一窍不通。队友意见不能听,全是乱参考,奔驰宝马乱说一气,这俩牌子震得全国人民发聩,知道够奢侈,知道贵,有面子。
  楮沙白与郭会徽更有品味一点,一个说“劳斯莱斯”一个说“凯迪拉克”,四个字,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最终拍板一辆大奔——靠抓阄。
  大寒前后,姜逐与朱定锦启程去清月山。
  姜逐新手上路,开得慢慢拖拖,没在预定时间内到达下一个市,正值荒郊野岭的深夜,朱定锦解开安全带:“别疲劳驾驶,停到路边,睡一会。”
  她探身爬去后座睡,躺下没一会,姜逐从前排伸手试她手背温度:“冷吗?”
  朱定锦挠了挠他手指:“还好。”
  这个回答显然没有任何建设性。
  话很冷淡,行动却越来越不老实。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这俩词往瞳孔里一晃,面部肌肉就无自觉地会心一笑。
  十分钟后,朱定锦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也忘记了姜逐何时脱离前座,她感到他的五指伸到内衣里,摸到她的脊背,又顺着她柔软的腰线往下,耳朵笼在他呼出的热气里。
  刺人的毛衣被抛去驾驶位,这时候真该感谢驾驶证,换掉一个恼人的发光存在。
  翻来覆去间,朱定锦坐起身,身上只剩单衣。
  她俯身吻姜逐胸口,让若隐若现的轮廓显出来,再将衣服撩起一半。
  一只手按在她后颈上,他克制而沙哑嗓音带着喘息,扬起脖颈时,冬月清辉,能看清因为吞咽而微动的喉结。
  春宵一刻,朱定锦忽然冒出一个有点好笑的念头。
  “不租车是对的,自己的车,管他怎么折腾。”
  一路走走停停,路景枯燥无味,心思难免浮动。
  朱定锦事先与姜逐讲好,路上随你,到清月山就收敛,不能整天围着床笫打转,跑远路住旅馆,傻子才会做的事。
  抵达目的地,二人在山脚找到一家旅馆,隔壁是一伙散客旅行团,导游口灿莲花,吃饭时遇见他俩没跟团,立刻放下手上馒头游说他们进团,价钱打七五折。
  姜逐花十块钱从她那里买了一份指南,婉言谢绝邀请。
  第二天爬山看日出,需要早起,晚上姜逐灌好水捂子塞到朱定锦脚下,安安静静地在她身边睡下。
  清早四点半,旅馆内人声鼎沸,导游履行她人工闹钟的义务,举着喇叭喊:“都起床啦起床啦,晚了不带啊!”
  朱定锦打着瞌睡起身,木头木脑地洗漱,没有东西依仗还站得住,穿裤子时挨到床,“咕咚”一声倒回去,顿时觉得舒展温暖,二话不说睡过去了。
  姜逐再拉她起来时,她恍惚觉得天已经亮了,睁眼见到天花板上一颗锃亮的大灯泡,再瞥往窗外,还是昏暗的。
  “几点了?”她挡住灯光。
  “五点。”姜逐蹲下给她穿鞋,“天亮得晚,还来得及。”
  朱定锦困得七倒八歪,将额头架在他肩上,问:“日出有什么好看的?”
  “不知道,承载着人对永恒的想象吧。”
  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周而复始,一成不变。
  今晨日头赏脸,旅客们托儿带老苦不堪言爬上高峰,老人喘小孩哭,在导游的吆喝声中站到安全位置,分享零食与饮料,谈儿说女,等着“景点”徐徐升起。
  云层中浮起金边,深沉的蓝与灿烂的橘碰撞交融,引来一阵欢兴鼓舞。
  朱定锦靠在姜逐身上,困意消了,近乎肃穆地目睹日出过程。
  古往今来,它被冠以“希望”、“朝气”、“正义”、“生命”之类的词,看一看十年少,不好好感动一番都枉花票钱。
  真较真起来,不过是数万千米外一个黄矮星,自焚般释放光和热,它也不是拥有无尽寿命的,只不过那漫长的岁月由无数人的一生堆叠而成。
  人为定义,人为推崇,人为颂赞。
  朱定锦闭上眼,眼球残存烧灼感。
  “它是永恒的么?”她问。
  姜逐想了想:“也会因为黑夜的升起而西沉。”
  很多时候,在一生的后半场旅途中,不知道哪里会应验年轻时某句无心之言,像一个早已埋下的暗喻,轻轻一牵,就在回忆中的某个画面中砰然炸开。
  这幅画中,有一轮初升的明日。
  清月山,顾名思义,最出名的属夜晚银盘高高挂,但月亮没能在远客面前露脸,来自宣义一个电话令它惨遭抛弃。
  这时候匆匆来电,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话筒那头一开口就不太妙:
  “出事了!郑隗聚众斗殴,目前已被刑事拘留。”
 
 
第39章 局子
  宣义的夜晚总是很热闹,即便雨夜也别有一股“嘈嘈切切错杂弹”的喧嚣。
  丁一双软成泥一样瘫在卡座上,眯着眼,在他视野里任何东西都由红绿蓝三色构成,荡成三块交叠的虚影。
  似乎刚刚腰上有什么东西嘀嘀嘀地响,恼人的很,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摸过来,按掉,让他快炸飞的脑壳重新舒缓下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倒了。
  不过这种“倒下”的滋味莫名的好,背心沾汗,湿抠抠的,他皮肤开始难耐地痒,于是扒开毛衣,在身上四处抓挠。
  这时有什么人靠近,跪在他身边,双颊微缩,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贴到他脸上,哺乳一般,然后他齿间被推入大股的白烟。
  烟丝仿佛有生命,钻入他的鼻腔,流进他的肠胃。
  他晕头转向,通体舒坦,往外吐出白色的气,嗓子里配合地发出“呜呜呜”的鸣笛声,惹得四面八方传来笑声。
  他也笑了,觉得自己特像一列进站的蒸汽火车。
  过完了这醉生梦死的一夜,“郑隗斗殴”的晴天霹雳才劈到他头顶上,丁一双垂死病中惊坐起,往身上一抹,好家伙,只剩一件衬衣,毛衣静电呲呲打得痛,他烦起来朝桌底一扔,扯过皱巴巴的羽绒服往身上套。
  外面天光微明,天色是水洗过的蓝。
  他心情无端昂扬起来,女友告诉他的坏消息在晨风中灰飞烟灭,飘飘然打车赶往局子,遇人三分笑。
  局子里杵着二四五六八人,有熟悉的,不认识的,穿着整齐,站姿笔挺。
  丁一双是唯一一个衣冠不整赶来的,要说他是裤子都顾不得提急吼吼跑来还有情可原,偏偏他最迟,身上带起一股酒精混合的劣质香水气。
  管彬杰的脸色瞬间铁青,快步走到台阶处钳住他,丁一双则抱住他一条胳膊:“大管,帮我付一下车钱。”
  “你去哪里了!”管彬杰掏出钱夹吼道。
  “喝……喝了点小酒,外面吵,没听见你呼我。”丁一双大着舌头解释。
  管彬杰将钱递给司机,特意弯腰看了一眼,是个满脸木讷的师傅,指甲黝黑带泥,不像是往外说八卦的那类人,没说别的,只道:“辛苦了。”
  付完钱,管彬杰拎他去局子里,心思重重写了满脸,没再骂他。
  里头两方人马对峙,昨晚发生的时间太晚,局子出警将人带回来直接关了一夜,通知双方亲属早上再来。
  这时刚过完一审,双方大致了解事件始末。
  郑隗与女友欧阳萍洋昼伏夜出地泡吧,欧阳被某个刘姓公子哥瞧上了,拉拉扯扯,两边逐渐交手,起初是推搡,其余人拦下后不了了之。本以为完了,哪料郑隗上厕所时,被人从背后阴了一手,头磕到墙上,命根子差点折了,当即火冒三丈,扭身与人厮打。
  到这里,郑隗都还是占理的,之后的事就闹大发了。
  他三两拳把人家的先天性哮喘打出来,仍不解气,拽住领带把人拖出厕所,叫一帮不知从哪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与人家的狐朋狗友开战,等有人发现刘公子进气少出气多时,已经造成病情延误,现在人正在医院抢救,还没脱离危险。
  刘公子的老爸,不大不小是个总,儿子被打进医院手术室,此事不太可能善了。
  守望处于绝对劣势,不说赔款官司,只要刘家有意把“明星夜店斗殴伤人进医院抢救”的新闻卖给媒体,他们能免费在娱乐头条炸个三天三夜。
  朱定锦超速驾驶,连夜从清月山赶回宣义,姜逐负责在后座小憩养精神,迎接他们的是一场硬仗,脑子不清不楚不如不上。
  管彬杰自从踏进局子,就霸占了饮水机旁的座机,无数的号码从他脑海中映射到拨号键上,没有间断打了两个半小时,号码按键音与他千篇一律的开场白组成跌宕起伏的背景音,庞大的人脉图缓慢浮出冰山一角。
  在此之前,守望成员对管彬杰的态度从来是不亲不疏,甚至有点嫌弃他不会迎合,好像自己是他手底下的雇工,只有赚钱时才记得人,好的经纪人应该像萧大丞那样,把艺人当亲儿子带,因此暗地里还有点小疑虑,大管这人也配“金牌经纪人”的称谓?他靠什么镀金,世碌中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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