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图——十载如憾
时间:2018-10-10 09:48:12

  回忆如水库阀门,一开就难以收场,他泄洪般倾诉,深恶痛绝道:“我们当年多好啊,一个包子分五瓣儿吃,我高烧的那次,全宿舍的热水捂子都塞我被子里,你们冻得直搓手,我心里暖洋洋的,今日还记得。可惜了,哎,可惜了……哥,我是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女人怎么就这么祸害呢,一个两个不够,三个四个撺堆跑,搞得我们欠一屁股债……”
  自导自演抒情许久,他才昏头昏脑地意识到什么:“……楮哥你怎么不说话?”
  “不是女人把你变成这样。”楮沙白漠无表情,“你本身就是这样。”
  他注视郭会徽怔住的神情,慢慢说:“催化剂,挡箭牌,就是你给她的定义吧——不止孟佳荔,你把小朱、欧阳、还有小丁那个也一并算进去了,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祸水,阻你大业,断你江山。”
  “不是楮哥……”
  “兄弟几年相安无事,不是因为没女人,是因为你两只眼睛,把我们看作同一水平线上的人,你敢说你去同学聚会,不是觉得足以俯视当年的校花,所以自信满满向她告白,潜意识里觉得她比你低一级,再怎么漂亮也不过是劳劳碌碌拿死工资的屁民……你不要露出戳到痛脚的样子,我问你,在大学的时候,敢这么做吗。”
  “你如果在大学时赢到她芳心,会因为喝了点酒就带她在宿舍走廊表演春宫吗?”
  楮沙白轻轻说:“我怼孟佳荔的时候,你在哪里?小朱敢把我架到楼梯口说教,你在哪里?”
  “她为你辞去工作丢掉单位分配的公房,你把她带到御苑来,拍拍屁股出门逃难,将她留给我们置之不顾,是不是还有一点赎罪感——‘看,我没有忘记兄弟之情,我把我的女人、我的所属物品交给你们随意处置了’!”
  这些年,过得着实不太容易,打击连连,内忧外患,心境变化无常,曾经被无数老师评价“稳”的他已经稳不下去了。这时,楮沙白更深层次地察觉到朱定锦的独到之处,一个没学历没人脉的小姑娘,在社会独自闯荡那么久,居然稳如泰山。
  朱定锦时常看书,于是他也看,一排排的书,读得人脑壳发烫。
  这年头学生愈发难做,课业增多,小学生书包足有两公斤,时人嘴一张,批判不能因材施教的环境,批判读书无用。人各有长,既然有一把好嗓子,唱得出钞票,还要读佶屈聱牙的文字做什么呢,有空不如学个乐器陶冶情操。
  多读为多知,知为智。
  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他没见着金子,倒是见到了清风与水、污秽与泥。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杨太真吊死马嵬坡时,群臣拍掌称快,玄宗掩面痛心后,是不是也会声泪俱下站在利益共同体的中心,发表一番“女色误国”的悔过之言。
  不知从遥远的几千年到现在,这番频繁出没的“悔过”纠集起来,可会摞出一座珠峰。
  峰底,又是多少“血泪相和流”的青春断送。
  楮沙白半阖上眼,有些疲惫了。
  “老郭啊,你预设孟佳荔是一个完全依附你的存在,你发她工资,她的人生就是为你做事,所以炒股失利,你选的股,你借的贷,亏了,二话不说先打她再说,就像你牵着牛羊踩坏了地里的麦苗,减了产量,总要先拿鞭子抽几下它们出气。”
  “你占理,因为有诸多‘历史’给你撑腰,有‘古训’娶妻当娶贤,有‘俗语’牝鸡司晨家不兴。当然,你是有良心的,生在新时代,往往会与这些旧思想打出一场旷日战,如果是你自己想到这些话,会感受到一点痛苦,但别人指出来是不行的,会立即反驳并大喊出——”
  “你闭嘴!”郭会徽大声吼道。
  “你闭嘴。”楮沙白轻声说完。
  客厅霎时安静。
  楮沙白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投向不远的篱笆墙。
  夜色悠悠。
  “兄弟没有念完九年义务制教育,不像你,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大学生。人情世故我懂,喝几两酒,陪你一块骂,用各种粗口极尽侮辱贬低之能事,再把矛头对准更多更笼统的女人,细数诸多的愚蠢、麻烦、见识浅、不靠谱,恨不得普天下都是旺夫相的小脚闺秀,三从四德贤良淑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早上醒来,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好哥俩,对吧?”
  郭会徽嘴唇抖动。
  “我确实不喜欢孟佳荔,觉得她像一株塑料做的假菟丝花。但是对不住,做不到你这样的……”
  他似乎在搜寻什么词,神情竟有一丝心平气和,最终他说:“狭隘。”
 
 
第41章 手机
  姜逐结束东楼的录制,已是九点半。
  钥匙转进锁孔,扭两下开门,抬眼时面前突兀站着一人,孟佳荔像只进猫窝的耗子,哆哆嗦嗦深鞠躬:“姜队,姜队……”
  姜逐一脸空白,倒回去看了看门牌,又不确定地看向她。
  要不是房子不同,他还以为自己穿越回二零零零年的年后,怎么每次措不及防见到她都是开自家门的时候。
  朱定锦从厨房探出个头:“没事,佳荔过来吃粽子。我多买了两串,过来吃一个。”
  她轻松自若的语气让姜逐一颗心四平八稳地定了,换鞋走到厨房边,手心塞了一只剥好的雪白豆沙粽,热乎乎冒着白汽。
  姜逐咬着甜糯米小声问:“怎么回事?”
  “炒股炒出风险了。”朱定锦忙着清洗锅台,不耽搁嘴上说话,“她没地方去,除了御苑,只也有我们有地方。”
  她把抹布往水池一扔,示意姜逐吃完记得洗锅,出去招呼孟佳荔:“干坐着做什么——手别碰脸,书房有电脑,游戏全在桌面上。”那头抽抽噎噎说了些什么,朱定锦又道,“打不过翻攻略,我写在G盘上。”
  经济压力如一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孟佳荔也没心思在游戏上面,拿着新建账号消磨愈加漫长的时间。姜逐打电话回御苑,楮沙白接的电话,声音出乎意料的平和:“在你那儿?好,我知道了,老郭正搁屋里反省呢。”
  姜逐顿了一会,眼角瞟向书房,道:“老郭亏了多少?”
  “不太清楚,没听到他们吵架,就突如其来一个响,然后孟佳荔挣脱跑出去了。这个动静,我猜几十万少不了,利滚利,百千万也没准。”
  “不是说只投小金额?”
  “赌徒也说这把赢了就不赌了,你信?”楮沙白没打算继续探讨股市风险多高,转了话题,“新歌进度怎么样?我上次去东楼走错楼层,遇到一个公司音乐人,谈了几句,他说周末圈里有个音乐沙龙,在西梅会所,要不要过去认几个人?”
  郑隗进局子后管彬杰露的那一手,把他们统统震了,总算明白“人脉”是个多么金镶玉裹的存在,蹲在原地闭关锁国,只有落后挨打的命。
  “下个月发新歌,一切顺利。周末就不去了,很累。”姜逐说。
  “金窝银窝不如狗窝,行吧。”
  得了回信,楮沙白不作过多打扰,挂断电话,深呼吸,再叉腰把肺里充盈的气给挤出来。
  出道以来,一年比一年苦,还不如叫个“土根”团卖卖惨。
  接下来四五天没见着郭会徽人影,被副队一顿剖心挖肺的训,他面子挂不住,又驳不动,几天都是绕着人走。肩上负债累累,无奈去找经纪人旧事重提,希望能接一部偶像剧。
  管彬杰沉吟片刻,同意了。
  四天后,孟佳荔回到了御苑。
  楮沙白双手插兜,双脚岔开站在楼梯口,眼神很平淡,脑中无数光影交织,无端想起她刚来的那一天,格子小白裙,长发拉得柔顺笔直,耳钉闪光,洋溢女大学生的自信与时尚,分明出自工薪家庭,却出落得像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名媛。
  如今形销骨立,捂在不见天日的四方空间里,加持“我养你”的甜蜜枷锁,枯萎成一地残花败柳。
  “为什么不走呢?”他杵在上楼的必经之路上问。
  孟佳荔本想默不作声缩回房间,迎面撞上这座瘟神,恨不得向阿拉伯地区借一块头巾把自己包裹成木乃伊,突如其来遭遇这一问,本就不整齐的心率简直噼里啪啦敲出了一首野蜂飞舞,血压骤升,蓦然是头重脚轻的冰凉。
  短暂的耳鸣过后,她胸脯剧烈起伏,刹那间,某根神经被蛰了一下,从比血肉之躯更深的地方涌出一股愤怒。
  ——你为什么不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
  那么她也想问,为什么他们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用超然的主观去指手画脚,为什么不出去工作?为什么不敢宣扬?——掩埋至头顶的工作合同、眼光、制度、舆论、惧怕、感情都不被人看作理由,只因为你没有按我想的做,所以一切后果都是“不识好人心”的咎由自取。
  仿佛在看一场电影,诸人在屏幕后谈笑风生,借此慰藉自己的幻想,故事中的人是死是活,也值得观影人设身处地想一想。
  她激烈又绝望地想,这轻飘飘的一句指责“你为什么不走”,是抵得过她签下的“生活助理卖身契”,还是偿还得了父母的责骂与亲友的冷嘲热讽。
  如果都做不到,这句话的意义,只在于我比你安全、比你成功,所以我有任意评判你的资格。
  她忽然想起端午那日,朱定锦曾在书房捻动台本,声如钟鸣,血肉狂嚣:“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说的什么她并不能理解,是怎样的思想感情也不懂,甚至可能张冠李戴,但就是蓦然点燃她脚底的石油,像一簇火,贯穿了什么隐秘的线,魔鬼透过震动窥探,附身而上,滋生出一片万丈深渊。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傲慢的资格。
  可是随着朱定锦那句极富台词功底的话收尾,余韵慢慢消失在空气中,无名愤怒因她逐渐膨胀的软弱而灰飞烟灭,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游戏里的buff,时间到了,光环就毫不留情地抛弃角色。
  惘然之下,手脚都不像是自己的。
  孟佳荔强笑道:“我们之间……没事,他就是一时失手,我也打了他。”
  楮沙白笑:“哦,这样。我也没什么好劝你的。”
  他侧身,让开了路。
  只是在她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他忽然“喂”地喊了一声,说了一句人话,并非所谓的和解,大约是出于良心的驱策:“如果有下次,记得叫大点声,会救你的。”
  会跑上去救你的。
  一个巴掌,最终会发展成什么谁也不清楚,抛却前嫌,拳打脚踢,都有可能,既然当事人无法走脱,也无意逃离,那更不能“关我屁事”。
  己所不欲的指责也好,私人的喜恶也好,都不是对生命弃之不顾的理由。
  说出口,楮沙白捂住腮帮,忒他妈的牙酸,觉得自己这一身正义一腔赤忱太傻叉了,简直像个二五愣登的愤青勇者,兀自笑笑,手插着袋,回他“欧式风情小阳台”啃书去了。
  五六月的天阴晴不定,晴了一星期的天公急不可耐在周五的深夜呱啦啦落了满地,楮沙白睡前窗户没关,惊醒后往地上一踩——迅速收回脚,地板水漫金山,他没去拿拖把,盘腿坐床上发了好一会的怔。
  沙培县之行后,遇上雨天,不论是脑子还是身体都帮他记住了那种漫山遍野都是水汽的触感,隐隐笼罩一层风雨欲来的离奇危险。
  后半夜睡得不太安/稳,他梦到自己成了一只“楮素贞”,雄黄酒搅得他不得安宁,翻来覆去一宿,昏天黑地又睡了大半个白天。
  下午五点天仍阴测测的,他起来冒雨赶去西梅会所,巴建路在连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修建下逐渐变得铺张阔气,后扒街那块彻底脱离底层贫困,走向了高端,连带街口旧牌坊摇身一变,古韵十足。
  沙龙上来的都是公司一水儿的青年才俊,年纪与苏善琦差不多,但苏阎王并不在邀请之列,一是因为“人比人气死人”的高不可攀,二是她忙得没空参加在她眼中穷奢极欲的资本主义茶话会。
  才俊们的音乐沙龙起了一个特有诗意的名字,“双耳鹿”,名字耳熟,楮沙白心里琢磨半天,终于想起来是大影后魏璠在影片《我的流浪》中饰演的角色,听名儿像个文艺片,却和“沙漠与大海”没半毛钱关系。鹿象征长寿与政权,双耳鹿则是一个在革命温床上长大的名流,一生流离失所,生于战乱,死于和平,漫长到苦痛。
  继承双耳鹿遗志,沙龙也充斥着名流风范。
  既有畅所欲言的艺术,也有“不可说”的政治,但这帮才子显然没有什么高深的论断,说着说着从“官”跑到“商”,也从“严肃”偏向“娱乐”。
  然而并不能让人感到愉快,数十张嘴拼凑出一座望不到顶的金字塔,内部体系与规律,高层建筑的人踢打底层,虚伪狡诈,欺男霸女,听的人十分难捱。
  楮沙白难受极了,喝尽杯底的一层干红,尿遁去厕所。
  洗手台边沾上焦黄的烟灰,他掬水洗了几把脸,看向镜中的自己,昏黄的灯管光从上方打下,直视自己的双眼回忆沙龙上的交谈,提炼有用的信息,将糟粕剔除。
  “别看现在一个个老总小总人模狗样的,骨子里还是四旧老一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作威作福可以,别人犯上来,嘿……”
  “逃过一劫,也不要太得意,刀悬后颈,迟迟未发罢了……”
  他的身体静止在这一刻,脑子前所未有地疯狂转动。
  一种刀锋逼喉的恐惧猛然疯长。
  不对,不对!
  郑隗的那件事不对劲,谁家娇生贵养的儿子在生死线上走一遭,会在乎他们赔的几个钱?会连凶手的面都不见就网开一面?管彬杰人脉再强,“趋福避祸”是人之本性,遇上蹚浑水的事,铁打的交情都要考虑考虑,没天王老子护犊子,刘家怎么会犯怂?
  因为出乎意料的“谈妥”了,高兴过头,他们完全没意识到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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