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饿醒也不烧锅,她随便洗把脸,拿了钥匙和钱包下楼买吃的,啪嗒啪嗒的人字拖懒懒散散走过楼梯,沿着墙角走远,再转个弯,消失在躲藏在阴影处的视线中。
等了一会,好像已经确认她已经走远,没有忘带什么东西杀个回马枪,一个身影从乱七八糟的自行车棚后缓缓直起腰。
他身高不矮,但头骨平挫下去一块,看起来平白有种“矮头将军”的奇怪感觉,但当他将兜帽蒙上,就像个街头随处可见的小混混,走路生风。
这时有人来取车,见他伶仃杵在一堆被五颜六色塑料锁栓起来的自行车中,疑心他是偷车贼,呵斥了几句。他一声不吭跨出自行车棚,顺理成章走入公寓楼。
这栋坐落四环的公寓楼最高六层,朱定锦这一户不上不下选了三楼,另一侧没特意做植被,占了扎根于此的“原住民”的便宜,有几棵移栽不走的老槐树,树荫浓密,隐蔽性极好,足四层楼高,为了防止夜里毛贼爬窗,底层住户都自行焊接防盗窗,将下层包装成一个钢铁牢笼。
防盗门自然也装了,但这拦不住真正的“手艺人”,兜里装着小广告的条,掏出钢丝撬锁,一旦有人经过,装作贴广告的在粉刷墙上乱拍一气。
几经波折,咔嗒一声锁开,“矮头将军”吁口气,扭开门把手。
屋内平静,昏暗的楼道一下子转入直面阳光的客厅,眼睛不自觉一眯,穿堂风在视网膜画面聚焦前先往他头面上吹过,心中隐隐涌起不屑——以为装了防盗窗,就自觉四平八稳,连窗都不关就出门,还真是……
景象清晰,防盗窗上的小锁晃晃悠悠,正对他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面容带笑,仿佛扫榻相迎,待客人来。
他悚然一惊,脑筋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作出正确判断,立即夺门而出,然而他撞上一堵人墙,一个比他高一个头的男人用力将他逼入房内,反手关门,落锁。
他惶惶一瞬,恶从单边生,放弃从门口逃生,凶神恶煞扑向沙发上的人,试图捞到一个人质。“人质”突然往后一仰,顺着沙发“淌”了下来,抓住他的脚踝,在他失去平衡的一刹,扭动旋转上身,趁他重心未固,骤然发力一个翻身将他摔出去,背脊撞瓷砖,“矮头”不经啊出一声惨叫,一口气没歇,“人质”立刻撑起来锁住他颈部,紧接着一拳打进腹部,指节坚硬,差点没把他胆汁打出来。
天底下如此暴力的人质,遇上的几率与彩票中大奖差不多。
侯二此刻才掺了“一脚”,一只脚顺势踩到他一侧肩上,分量不轻,“咯嘣”脆响,直接将他左臂踩脱臼了。
九月的天,秋老虎还没过去,“矮头”冷热汗交替,顺着鬓角濡湿脸侧,他分明看到这个人出门了!
“你……你谁……”
“房产证上挂我的名,你说我是谁。”
赵伏波踩住他胸口,蹲在他身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他的脸:“没干过架吧?你是壮,可你不会打啊。”
“矮头”眼珠子死死盯着,那是一双护肤品以及祛疤膏持之以恒涂抹的双手,可以称作“柔夷”,某些固定部位老茧却仍有保留,看起来是一双朴实劳动人民的手。
可刚刚那一套……
“我以前干仗干出过名堂的,你不知道么?”
赵伏波点了根烟,鼻腔喷出的烟吹到他脸上:“来,朋友,私闯民宅,说个理由吧。”
“矮头”咬牙道:“偷……偷点东西……”
“不怎么像。”赵伏波往他身上七摸八搜,他刚要挣扎,侯二两脚,彻底把他膝盖以下踩得没知觉,“矮头”哀嚎一声,瘫在地上不住抽搐。
赵伏波从他臭脚底鞋垫里层扒出几包粉状物,嚯地笑了,“怎么着,我就说,你这副派头,更像送货上门的。”
“矮头”被踩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一尾翻肚皮的鱼,索性缝嘴装死:“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你还没我知道的多。”
赵伏波将东西扔出去,侯二拾起小包粉末,用报纸捆好,放进腰包里。
“原家是什么时候搭上汣爷这条线的?”赵伏波复低头问他,“竟都不告知我一声,太不给老主顾面子了。”
“矮头”惊疑不定瞪眼,既想问什么老主顾,又想质疑原家是“肉包子打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完整回去,乱成一团麻,裹在舌尖,只化作几声不甚明了的“啊啊”。
“既然是老朋友千里迢迢来宣义打秋风,赵某怎可不亦说乎?”
还未等他张口,他挫下去的头皮被按住,猛地往地上一磕,随即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楼下鸣笛两下,时间掐得正正好,侯二揪起男人的背心,一把扛抱起来,顺手往他脸上浇半瓶白酒,营造出“酗酒”的假象,稳稳当当地下楼。
自行车棚的一侧早停着一辆貌不惊人的出租车,侯二将眼睛扒在贴膜的车窗上,看见驾驶座上猴精的汉六,随即开后座把人塞进去,抓过安全带熟练绞完手腿。完事车门一拍,像是拍到躁动的马屁股,未熄火的车身几乎在同时蹿出去,车技高超地一个漂移,从资金短缺因而未开垦的小区草坪上碾过去,避开不多的监控,一路烟尘滚滚混入车流。
侯二自觉这番配合做得相当舒坦,回来一进门闻到仍未散去的烟味,不慌不忙去厨房拿了个碗,屈指弹了一下,暗道质感不错,充当烟灰缸不掉价。
不料上供时,赵伏波冷冷道:“那是我吃饭的碗。”
侯二默然,将碗原封不动摆回去,伸出双手作出掬水状,接住她抖落的烟灰。
一根烟抽完,他合上双手一揉,将残渣塞入裤兜,同烟嘴一起毁尸灭迹。
裤腰带忽然一抖,赵伏波抽走了他挂在腰上的手机,滑盖出去,迅速拨出一串号码,打了个电话:“璠姐,是我。”
通常情况下,魏璠“查岗”的电话,要是她不接,对方立刻化身成丢了崽的母豹,吼个惊天动地;但她打过去,那边不管是刚打雷还是下雨,魏璠都会整出一副慈母的面貌,捏着她平生最柔情似水的嗓音嘘寒问暖。
“首映场给我留几个座,请魏家私人医生过来一趟……是姓杨吧,对,口风最严的那个,封锁体检报告,尤其是尿检。”
魏璠不是没经过世面的人,听出不太妙的风雨欲来,但她依然一口应下。没有挂断,趁热打铁岔到别的事:“伏波,过年有安排么?……我知道还在,但我妈又要折腾去赤道那边热带岛,你晓得,她耐不了寒,往暖一点的地方跑,对身心也好。”
言下之意,是叫她随行,去海边涤荡一下心灵。
“好意心领了。”赵伏波道,“可惜有事。”
魏璠不依不饶地劝说:“你听我的,出事我帮你看着。辞去董事长职务,请代理人,拿着股份分红到处走走,散散心——你这样下去不是事。”
赵伏波不为所动:“我不会放权的,如果哪一天立遗嘱,必然是我快死了。”
侯二抬头瞟了一眼。
风过堂,她像一尊经久不衰的塑像,好像立在那里足够久了,久到已成化石。
魏璠没有轻易放弃,电话那头似乎是什么午宴,觥筹交错,她谁也没理,一心一意掏心窝跟赵伏波讲废话,无外乎是“金盆洗手”,去过属于她的生活——那属于上流社会的,无忧无虑的富贵日子。
赵伏波如往常一样耐心听完,好似在面对一个横跨九年代沟还唠唠叨叨的老母亲。
直到魏璠口干舌燥,不得不歇下来喝口水。
“璠姐,我做个假设,如果赵怀赫在位,等待我的命运百分之一百是随意处置,介于我还有点‘血亲’的价值,最大可能性是婚姻交易,做点上不了台面的小手脚,想让自己好过一点,还要顾忌两家人的脸面——我遇到的大多数女孩子,成绩好的,不学无术的,情路顺畅的,虐恋波折的,在我这个年龄,都成了‘夫人太太’,担着一两个慈善大使珠宝主席的名头,真没意思。”
魏璠不由道:“人总是找一条舒服的路走,人家过得比你舒服,你感怀什么呢。”
“舒服是舒服,就是不安全,像瓷器。”赵伏波垂头拨弄着打火机,“富贵赏玩,贫贱亵玩,大概是这么个感觉。”
火机在她手上如一团银光旋转,映出一团烈日的光,烘烤出烫人的温度。
她笑起来,脸颊贴着手机,轻声耳语:“预祝伯母旅途愉快了,既然是小辈,那要个礼物吧,俄罗斯套娃。”
然后她果断挂断,拔电池,完全无视了魏璠那边接踵而至的怒吼:“我妈去的是南热带岛!不是北俄罗斯!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第45章 登岸
《红泥》首映会举办在宣义本地,十二月。
收到首映邀请的守望一行人略有吃惊,出道以来,他们任何一项活动与傲峰台柱子都没有任何交集,唯一攀上关系的是制作主题曲《晚来天》——还没被采纳。
直到打听过邀请名单,众人的心暂且定下来,魏璠面面俱到,将所有为《红泥》制作过主题曲的怀钧歌手都请到了,大家共分一杯羹。
唯有非常不人性化的一点,邀请函上明白写着“需携伴参加”,楮沙白为此不得已到处打听“女伴”在哪里能招一个。
电影首映这天,清晨下了点雹子,个头不大,噼里啪啦砸下来倒是气势惊人,两三分钟便停了,只是首映剪彩时,雹子聚起来的云还阴沉沉压着,“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演讲稿用不上了,主办方暗恨天气预报总没个准头,阴晴不分,搞得人难做。
除此之外,一切顺利,电影进行到一半,忽然有人猫着腰进来,走到后排,敲了敲椅背。
守望成员摸不着头脑,阴暗的影院里看不太真切,仔细辨认一番,吃了一惊,那竟然是管彬杰。
管彬杰也不解释,不管诸人满肚子疑惑,招手让他们“尿遁”出来。
几人同女伴悉悉索索走出影院,撩开遮光帘,突如其来的强光映得视野一片灿白,门边守着一个穿保安服的,管彬杰向他一点头。
保安点了点人数,转身在前方领路,拐了几条道,很快推开一扇半掩的门,里面坐着一位白褂老先生,书卷气很浓,手边摆放着几管注射器与棉签,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丁一双的女朋友最先顿住脚,眼睛珠子不安地轱辘一转,随即放开他臂弯,踩着高跟就往走廊另一侧跑。
保安一惊,大喊:“站住!跑什么!”
他叫出来的一瞬间,从各个楼梯跑下来几个手持电棍的保安,前堵后截,那个成年没多久的姑娘像一只遭遇围攻的昆虫,左扑右撞,试图突破防线,只听到高跟在瓷砖地上划拉出的刺耳叫声。
丁一双愣在原地,臂弯空落落的,完全没明白这出事故为何发生,又怎么演变到这种地步。
但很快这一连串的声像,在他卡壳的脑海中,形成了一部缓慢的PPT,每张画面都是不连贯的,像一部老旧的电影在播放,他被兵荒马乱的人群推着走向远方。
保安三下五除二控制住他女友,管彬杰关上房门,老医师让所有人都坐下,和蔼可亲问他们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最近一次的饮食是什么时候,以及……每个人上一次夜不归宿是几号。
接着测压、抽血、尿检、采集毛发、书面签字,丁一双瘦得像只鸡爪的胳膊轻微哆嗦着,楮沙白在轻微的茫然中,开始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
“你怎么回事?你女朋友跑什么?”他转过头,死死盯着他们中年纪最小的那个。
丁一双勉强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她怕打针……这事先也没说是体检,这别是不正规的吧……”
老医师瞥了一眼管彬杰:“放心,不但正规,比正规更保密。”
“你们在检查什么?为什么我也要检查?”欧阳萍洋满脸不耐烦,拨弄大波浪头发,参加首映会中途被叫出来体检,这遭遇前所未闻的见鬼。
管彬杰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排排试管上,空的吓人。
姜逐低头按住朱定锦胳膊上的抽血针孔,忽然开口:“老郑斗殴,老郭欠债,楮哥在医院躺小半月,我接到公司经理的胁迫电话……小丁,你呢?”
丁一双衰头衰脑的,抠着手指:“没啥事……我人小吧……”
“你多小?三岁么?”
这时,管彬杰终于抬起眼,从桌上拿起一份活页夹,走到丁一双女友的面前,用机械的语调念道:“张小祡,女,19周岁,驰速文化娱乐公司旗下车模,名下有一套位于宣义南郊的房产……”
张小祡尖叫起来:“你们私闯我家?”
“没有。只在你每日扔出来未焚毁的生活垃圾里,找到一点东西。”
管彬杰木着脸出示一份证物袋,想起那天,在他辗转反侧思考公司的异常时,严秘不请自来,交给他一份东西,他打开活页夹,掉出一个装有东西的塑料袋,封袋里封存一支吸了三分之二的香烟,剩下的卷纸里簌簌掉落晶莹的粉剂。
管彬杰翻看那几页薄薄的纸,像是被烫了手,根本不敢碰“证物”,震惊地呆坐原地。
严秘眼神冷淡:“保守消息,禁止外泄,等公司下达决策。”
一声不打自招的凄厉叫声穿透他耳膜。
“别!楮哥!姜哥!不要啊!我不要去戒毒所。”丁一双芦柴棍一样的两条腿“咔蹦”跪下,窄得不像样的肩支着一个脑袋,“我去了……就出不来了,会备案的这个……没前程了……”
“前程?”楮沙白怒极,调子破音,抬手上去就要给他一巴掌,扇醒这个玩意,“你还想着前程?我的亲弟弟,你醒醒吧!”
“亲弟弟”这个称号一出来,丁一双的泪腺就崩了,毫无征兆地滚了满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