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前那个姓侯的男人好似屏蔽了对冷热的感觉,浑身线条流畅,鼓起的肌肉泛着油光,走路姿势协调性极高,不是子公司雇佣的那些墨镜西装的“花架子”比得了。管彬杰从上到下打量他时,眼神一凝,发现他耳背上夹着一根烟,被雨水泡得稀烂,烟丝稀稀拉拉挂到茬青的寸发上,纸卷贴在皮肤上,应该很难受,但他没取下,进门薅头毛的时候也小心避开了这一块。
从烟的种类实在看不出线索,最便宜的牌子“飞燕”,五块钱两包,民工的消遣品。
管彬杰本能品尝到一丝古怪,就好像这个地方——耳背处,是一处非自留地,这块地上是种苞谷还是稻米,轮不到他来置喙。
那个掌控“土地所有权”的,是他背后的人么?
管彬杰胡思乱想了一路,无意识地跟着男人走,或许是他走得太稳当太有目的性了,根本没预想中的惊心动魄,偶尔停下看地毯的褶皱方向,又很快有了新的方向。
最终两人停在一间清洁间面前。
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好一会,伸手推了推,背后似乎被什么抵住,发出哐啷哐啷的轻响。
管彬杰立刻要转身叫人:“我去找服务员开……”
狭窄的走廊刮出一道人为风,男人退后几步,随即一个助跑前冲,一脚把清洁间的踹了个窟窿。
管彬杰:“……锁。”
他没理会目瞪口呆的管大经纪人,屈膝蹲下,半个身子探进脸盘大的窟窿里,上演了一场现实版的徒手撕门,管彬杰不可置信地被抛投过来的木板砸到脸,活像见到拆迁办的人形金刚。
人形金刚干了一回名副其实的“破门而入”,把足有两指厚的门拆出一个可供出入的大洞,猫腰钻进去,里面噼里啪啦一通响,随后这扇破门含恨倒地,随之倒下的还有五颜六色的拖把,泥水殃及了管彬杰一头一脸。
管彬杰:“……”
果然拆迁办都是顾头不顾尾的货色。
凭借这金刚敏锐的嗅觉,还真在门里面找到昏迷过去的楮沙白,他一副蒸虾子的模样,只剩胸口还在起伏,管彬杰刚要搭把手,男人却背过身蹲到他身旁,拇指扒开眼睑,掰开口腔看牙苔:“有过敏反应。”
随后一把扛起他,朝管彬杰一摆头:“这边,消防门。”
管彬杰秉持遵纪守法的原则,原地愣了一下:“不……不赔钱吗?”
男人似乎根本没有这个概念,好似听到了外星鸟语:“啊?”
管彬杰不自觉把心里话顺出来:“……大,大哥,就算拆迁办的,总也得给地头蛇点抚慰金吧……”
男人冷眼刀子似的左右一瞟:“怕是有人早把这一层打点好了,用得着你垫付账单?”
管彬杰这才意识到这一层不说来往宾客,连服务员的鬼影都没有,曲折相通的走廊,大同小异的艺术画,别的不说,先为自己孤身闯虎穴后知后觉惊出一把汗。
他的前半生从没遇上亲身历险的事,凭一张嘴打天下,诠释什么叫“给我一个话筒,我能撬起半块地皮”,忘了自己在“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这方面的业务不熟。
这么稍微的一耽搁,离消防门还有四五步远时,右侧的某扇雕花大门一拉,走出说说笑笑的一群人——他们迎面与“双耳鹿”们撞上了。
这情形诡异到没法形容,双方都是一静,管彬杰道:“你先走,我问点事。”拽了拽领带,清喉,勉强整理出一副声色俱厉的做派,“我们的人吃了这里的东西出事了,给个解释吧。”
待他将事情一说,沙龙才子们一脸无辜,冤如六月飞雪:“害人的事我们做不来,这里没上吃的,红酒我们也喝的!一个瓶子里倒出来,没有问题!不信我现在喝一杯给你们看看。”
接着就三三两两把酒瓶“传花接鼓”过来,有人眼疾手快将角落的一个呈上去:“这个,这个应该是沙白喝过的,我们杯子都在桌上,他喝完这杯放到墙边,说出去透透气——我们哪里知道会出这样的事。”
管彬杰拾起玻璃酒杯,装进随身带来的保鲜袋里:“不劳烦诸位的胃了,我们带去做个检测就好。”
像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粗糙又匆促的审问过后,他步履匆匆追上走消防通道的金刚及病患。
消防门后道路崎岖复杂,光裸的钢筋与梁柱三衡四竖,他终于体验到一回“飞檐走壁”的艰辛,西服被刮掉三颗扣子,在房屋的细小夹缝间上窜下跳,避开任何能捕捉到他们的视线,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羊肠小道。
53号宾馆的后坪是一块仅供两辆车停靠的水泥地,蓝底白字的门牌被隔壁的油烟熏得焦黄,墙角堆放两个大号泔水桶,阿黄正腿打摆子地左右张望,一见来人眼睛一亮。
侯金刚一路脸不红气不喘,大步过去,一把拽开后座车门,将不省人事的楮沙白放平进去,扣好安全带,啪得一声从外面踹好车门,像个“见义勇为不留真名”的梁山好汉那样,顶着一头稀里哗啦的雨,踢着水往外面的街道小跑走了。
管彬杰跳上车就见他走远了,摇下车窗喊道:“哎!大哥,雨大,上车吧!”
人已经不见了。
阿黄油门踩到底,几秒功夫,他们就从昏暗逼仄的后坪冲出侯建路大道的路灯光芒之下,管彬杰挡了一下眯起的眼,遇到映来的光,立刻掏出纸笔,边走边奋笔疾书,字歪成狗爬体,火速写下一串名字,不认识的用体貌特征代替。
阿黄呼啸闯过一个红灯,一心二用道:“这什么?”
管彬杰将保鲜膜装的酒杯搁到一边:“就算真的是楮副喝过的杯子,也查不出的,把那群人忽悠过去,名单有了,直接往公司查。”
“公司?”
阿黄糊里糊涂听了几句,用他仅有的脑容量没能构思出一个合理的环环相扣,索性一门心思扑在驾驶上,把那辆二手破车开成波音747,一路飞驰拉到医院后门。
打过招呼的医护人员担架都摆在外面,撑伞等人,车到了立刻呼啦啦一窝蜂迎上前,又忙霍霍地一路推进后门通道,衣袂翩飞,水花四溅,在管彬杰眼里真是名副其实的白衣天使了。
管彬杰停在急救室外侧,气还没喘匀,阿黄就惊疑不定地攥着个东西过来,做贼似的撩开他扣子崩飞的西服,扔了个东西在他裤兜里:“管哥,后座上有部手机,不会是那个……那个人落下的吧?要……要交公吗?”
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楮沙白遇险走投无路,整个二楼都被清空,怎么会那么巧,恰好有一部遗落的手机?
他下意识捂住兜,跑去最近的厕所,腥臊与消毒水混合成一股史无前例的臭,他顾不上对这个险恶的环境评头论足,拉开一个隔间的门反锁上,掏出那部翻盖手机。
翻完储存量不多的通话记录与信息,他仰头,在恶臭的沼泽小心地汲取到一丝氧气,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到通讯录最后一页,备注是“Y”,那是一个从存进来就没拨出过的号码。
他摁下,放到耳边:“喂?是严秘么,这么晚打扰不好意思,但有件事,还是尽早告知您比较好……”
一晚上的阴雨过去,天光乍晴,积水退去下水道。
在楮沙白的血液中没有提取出任何迷药及助兴药成分,危及他生命的是极其强烈的过敏反应,像是有人将他浸泡到几十种过敏原里,胸口背后一片红疹,伴随呕吐与休克症状。
“再晚来四十分钟,人很危险。”医生下完诊断,将探视的人轰出病房外。
通稿已经联系公关发出去了,守望副队长楮沙白“偶染风寒,半夜高烧”,来医院小住几日。
探视过程中,楮沙白短暂地清醒了几分钟,目光还是迷的,问了话半天才给出反应。
“我在厕所洗脸,想事情,突然热得慌……然后有一个人,身上味道很难闻……后来脑子就不大行了,想吐。”
这样听来,对方曾经刻意接近他,然而空口无凭,楮沙白又讲不出那人是男是女,多胖多瘦,这个线索轻轻一剪就断。
管彬杰叹气道:“红酒检测物没有问题。”
姜逐问:“昨天在西梅会所吃饭的,一楼和三楼,还有谁?”
“西梅说这是客户隐私,有规定不允许外泄。”
“去他妈的隐私!”郑隗暴跳起来,伸手一指病房门,“人被他们搞成这样!没个说法?”
过路医生吓得崴了一下脚,狠狠瞪他一眼。
在经受一番医院规定的指导教育后,“家属团”气焰低了不少,排排坐在掉漆的墙外长条凳上,昨晚紧张到半夜没睡,此刻稍微松懈,七歪八竖地纷纷打盹。
朱定锦安静地剥橘子,姜逐枕在她腿上,处于半醒不醒的阶段,头顶传来新鲜的水果香,这股自然的香气很容易平定人的情绪,给以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之所以说错觉,大概是因为刻意的歌舞升平,不论究竟有多少暗潮涌动,最终避开真相,回归大病小伤,都成了媒体公之于众的“娱乐”,秉承一颗娱乐至死的心,醉生梦死。
沉默,沉默,沉默入海。
深海贯穿两极,这头是阳光灿烂闹哄哄的医院走廊,那头暗无天日,三层窗帘死死捂着,最里面也是最厚实的一层,落到地上硬邦邦的,没翻出多少褶皱。
真皮豹纹沙发上的青年歪躺着,单眼皮,整个耳廓上挂满零碎的小饰品,V领卫衣,露出白斩鸡般的,阴柔如同刚从福尔马林的浸泡缸中起床。
他身旁是昊威的新捧起来的小花旦谢烟芳,一张脸美则美矣,仍看出动过刀子后的不协调。
她本来该是今天媒体炸出“守望队长神秘地下情人”的那位。
然而事情没有办成。
回信的何多闻一惊一乍,整个人处在应激反应中,像一只被猫吓破胆子的油耗子,说话也磕巴:“我不知道……也许是转接……我好像听到有……我真不知道,赵董总不可能就在旁边吧!如果是她在盯着,这个团怎么可能出事!”
青年一想到这头猪竟然被一句细想起来怎么都不合常理的话,击退到十万八千里外的高家庄,嗤之以鼻:“装神弄鬼。”
谢烟芳大气不敢出,背后紧贴墙壁,以汗为媒介黏成一体。
好半天,青年终于想起她似的,一把拽过她被绷在薄丝绸下的躯体,掂起小巧下颌,状似情人耳语:“你去炒啊,把一窝子都炒起来,人家三角恋就够波折的,你翻一倍,六角,是不是六得可以。”
谢烟芳哆嗦地下巴一片青白。
青年反复摩挲她的脖子,直到刮出一层白毛冷汗。
“我家老头子是死在你这身皮肉上的,你总要拿出点……业绩来。”
第44章 套娃
因为楮沙白的病情,原定六月半的演唱会跳票,推迟至九月。
同期,由魏璠监制的IP系列电影衍生剧《红泥》过审,定档春节特供,主题曲提前发布宣传造势,姜逐将《空山松子》的原声带拿进病房,播放给楮沙白。
不嘶吼,也不狂躁,依然是摇滚的皮子,却没有花里胡哨的涂鸦墙既视感,倒像沙培县植被稀少荒芜的高粱地。
很得祖国各类特色主义的亲传。
一曲听完,楮沙白并未发表任何感言,他目光放空地仰望天花板,很久很久之后,才问了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咱哥几个在一起几年了?”
姜逐数了数,道:“七八年了。”
细算起来,每个人相遇的时间点太零碎,索性取个模糊的平均数。
岁月除去杀猪刀的作用,有时还能帮人参悟人生,楮沙白什么也没说,就着《空山松子》闭上眼入睡,放松下来后,他整个人都像是年轻了,年轻得像是回溯时光,回到那年一贫如洗的宣义。
一晃到八月末,楮沙白早在七月痊愈出院,胳膊腿儿都还得劲,人被补品保健品喂胖小半斤,剩下大半个月不得已泡在健身房,将肚子上冒出的皮脂减下去。
可惜的是他这场“大病”是无报销的,几个无根无底的小艺人,撞上非富即贵的西梅会所宾客,打落牙齿,除了往肚里咽没别的法子。成员纵有万般不忿也无奈,只好抱了一颗“吃亏是福”的心,唯有管彬杰的心七上八下,时常翻看手机,他的消息报上去,如石牛入海,竟一点没回音了!
公司为什么没有动作?是赵访风压着不作为?还是高层商议后捏着鼻子忍了?
这不像是上头的作风,严秘那人没有过硬背景,全凭阴沟里左右逢源的出头本事,懂法,也会玩法,用“人脉”二字都是屈才了,交情可以没有,把柄人人都有,他在各行各业都有相当广的“密友”,天王老子收不了他,要不是董事长的吩咐,区区一个赵访风能使唤到他几天?
管彬杰经由集团分支经纪人公司选拔,分配给第一年就遭大捧的守望团,然而他自己心里清楚,默不作声调动他的是严秘,出了他无法掌控的大事,第一该通知的,也是那个神不知鬼不觉存入他手机的私人号码。
可是自他使用过一次后,那个号码就像某个“一次性”的物品,从他手机里莫名删除了。
再然后,一切风平浪静。
平静的日子一直过到他们马上启程去溪池举办演唱会,丁一双特地把小女朋友带回御苑几趟,大家短暂聚了聚,朱定锦剧组有事走不开,留在宣义,遵从“送行饺子接风的面”这一传统,给他们包了顿芝麻馅饺子。
嗜甜的姜逐是照顾到了,对这口味猎奇的饺子吃得很欢快,其余人一脸苦不堪言,第一口就呕了出来,阿黄四处打圆场:“就当汤圆儿吃,当汤圆就不难吃了。”
是债躲不过,最后还是他挽袖子下厨,做了正宗的饺子,猪肉馅的,两面生煎,香得六号楼那边麦芒姑娘们过来蹭了一口食。
虽然是不大的宴席,吃毕,还是各奔东西南北。
送走姜逐他们,朱定锦胡吃海喝一通,抱着电脑玩了个昏天黑地,再一觉睡到半中午。平时姜逐依照他标准模范的作息规律拘着她,这回人一走,她一下子从“中老年”回归到“青少年”,怎么浪怎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