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图——十载如憾
时间:2018-10-10 09:48:12

  管彬杰瞄了一眼,随便找理由:“他不怎么说话。”
  “姜哥现在话也不多,但谁敢质疑他是队长。”
  那丛铁树根本起不到“掩人耳目”的作用,阿黄兴奋地与随团助理叽叽喳喳,与有荣焉,恨不得把每一个小动作都抓拍下来:“看,看看,不是所有生病的男人都招人疼,打大喷嚏、冒鼻涕泡、胡子拉碴能打动人吗?看人姜哥怎么处理的。”
  随团助理满面羞红:“我要是朱小姐我已经上飞机了……”
  面对满场小鹿乱撞、老鹿撂蹄的少女心,唯一洞悉背景的是魏璠派来的杨医生,他被委托照看赵董的工作,此时老脸纠结,一言难尽。
  把董事长按在墙上亲……
  这个佛团头真的硬啊!
  二十四号,佛团稳扎稳打开完了两个城市,上座率均超百分之八十,销量渠道扩大,三张专辑倾售,怀钧股价回升。
  魏璠恰巧陪母亲甄端儿出海度假,切身体会到怀钧这次下的血本,连时尚搭配顾问的天花板李红橼都请了,搞得连她妈那样清心寡欲不问世事的文人,看了宣传海报都开始问:“这谁呀?怀钧的章子,是伏波手下的人吗?”
  魏璠默然,不是她手下的人,是她裙下的人。
  不比海外欢声笑语,此时的宣义几度戒严,风向有异样。事先众人言之凿凿,怀钧将佛团送出去是挡枪,但随后魏隆东提前为妻女安排年假,就有点意味深长了。
  从十四号开始,赵伏波召开董事会议,随后大大小小共十六个的会议马不停蹄。一向神龙不见首尾的董事长居然肯整日坐镇集团总部,颇有种“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气魄。
  严宏谦名义上是总经理赵访风的高级秘书,这次被“借”来协助会议,最后一场结束后,议厅人走茶凉,他慢慢用手拨弄送入碎纸机的资料,吐出一口气,终于快步走到赵伏波跟前,俯身道:“赵董,有件事,挺小,但我觉得有必要说一下。”
  赵伏波好整以暇看着他,半晌笑了。
  二十八号,下午五点,事发。
  积攒一年多的暗流决堤,原纪副董兼总经理原童朗被捕,冻结资产,汪文骏申请证人保护;同一天,缉毒组在近郊六一村拦截逃逸的陈禄思等人,遭遇激烈抵抗,当场击毙两个小头目。
  翌日早七点,传来莫箐死讯。
  “她清洗了宾云和西沙/林谷所有人马,敌我不分,那个雇佣兵养子提着冲/锋枪杀人,尸体丢入境外的花田烧掉。”侯二说,“补刀后,她吞枪自杀。”
  赵伏波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侯二顿了顿,道:“其实她走也能走得掉。”
  “她不会逃的,那么结局就两个。我觉得她更倾向自己动手,毕竟自己的命,自己来收会好一点。”
  赵伏波沉默了一会,又道:“陈禄思的枪决的判决书下来后,复印一份,给她烧去吧。”
  侯二应了,又听她随口问:“汉六人呢?”
  “前几日跑溪池去了。”
  “打听住址。”
  侯二心里道了声“该”,如今不是太平年间,怀钧股价上下波动,正是容易被人控股操盘的危险期,汉六本不该这个时候离开宣义。但毕竟是赵伏波上位时期的元老,他龇一口金牙偏要去外省陪“相好的”过年,旁人也拦不住。
  然而令他吃惊的是,赵伏波不是让汉六快马加急赶回宣义,她要亲自去一趟溪池。此刻局势未稳,陈党未清,贸然外出风险极大,他开口想劝,没出腔已被打断:“为了我的人身安全,挑几个干活利索的好手,这一趟非去不可。”
  溪池别号水乡,地势低,全年含着湿气,一条汗河浩浩汤汤向东去,南北汇两条支流注入,即便冬季也水量不减。
  赵伏波来到溪池,先打发“好手”们去汉六那边去联络感情,自己到汗河观光了一阵,驾着四座的游览车开了几十尺河岸,又租了游船去河面上晃了晃,侯二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是借机来玩的?
  一直到傍晚,她才驾车前往汉六的住所,小院内已经停满了一排遮住车牌的黑色越野,带头的人上前叩窗,与侯二互相确认,低头叫了声“老大”,放人通行。
  侯二下车,绕到赵伏波那一侧的车门,伸手帮她打开,被这股“砸场子”的江湖气感染,不禁道:“头儿,这干什么?”
  赵伏波环顾这座小院子,类似“城中乡”的农房,是上个世纪存留的产物,没有修缮过,前后共四个门,此刻各有一辆车把守。
  “我这个人不相信意外,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赵伏波解开风衣扣子,“我从不让严宏谦接触武装,当初能指挥看守丁一双的人,只有你和汉六。”
  侯二怔住了。
  赵伏波不多解释,挥手让他在外面警戒,带了其他人进去:“从现在起,除非我出来,否则时刻戒备。”
  屋内,没有点灯。
  窗子够大,贴纸残破,微弱的光从外面零零碎碎投进来,汉六强自镇定,看见门口踏进来的身影,顿时一连串叫冤:“赵董!赵董你可不能良弓藏走狗烹啊!我招谁惹谁了!我就想度个农家乐的假,我保证吃完晚饭就回去上工还不成吗!”
  汉六坐在小马扎上,一动不动看着她一步步走到跟前,赵伏波呼吸时的白雾转瞬即逝,忽然闲谈道:“严宏谦不久前告诉我,我去年主持丁一双相关的紧急会议后,你找了他?你明知道我见不得你们背着我联络,还破戒了。怎么,害怕了,想拉人下水?”
  “头儿您说什么呢?”
  “我说你二五仔啊。”
  汉六猛地抬头,月光铺了一层霜,映得他整张脸虚白惊惧。
  赵伏波抬起眼,那一刻的神情冷漠而嘲弄:“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她双手抄在风衣口袋,弯下腰,凑在他耳边轻轻道:“你看,一穿上锦衣华服,就忘记里头是什么烂泥败絮了,我们都是从哪里走出来的?老哥,忘不得。”
  “我没……”
  汉六几乎是下意识反驳,他已经将所有痕迹抹去,仅凭严宏谦一面之词……
  不!汉六心里重重一锤,想起了一年前……她不是事后才琢磨出来的,严宏谦曾被问过一句“你反我吗?”,事发当日,她已经猜出事情远没有“意外事故”那么简单。
  但她没有发作。
  “侯二的腿伤也是你找人打的吧,你想借此把他‘留’在楠平,这样一来我手上没有那次密议的资料,误会就大了,很大程度会与莫箐翻脸。”
  谈及那场让侯二躺了两个月的骨裂,赵伏波一笔带过:“我先开始还猜测你是否投靠了人,后来明白了,你打的是和九年前一样的念头,浑水摸鱼,远走高飞。”
  她一指头点在他额头,直将他推得往后仰倒:“你怎么就学不乖呢。”
  他急着打断:“不是……”
  赵伏波却又跳到下一件事:“你不能让一方独大,于是接受了原纪的‘招安’。麦芒的事被我压后处理,你必须再找一个爆点,但这在宣义不好找,一旦有破绽,我就能直接拿你问罪。这时候顾小律因为拆迁的事返回溪池老家,你知道机会来了,他是一架梯子,让你可以离陈西源更近一步,果不其然,他去了溪池。”
  “不是我……”
  “陈西源身边都是侯二的人,你指挥不动,所以你把有人跟踪的信息透露给他,让他起疑,趁机躲开盯梢,给了你的人下手机会,因为用的是茉莉花,死不死无所谓,反正都可以嫁祸。”
  “本来就是原……”
  “除了反拆迁的书面鉴定,那边的人告诉我陈西源还神神秘秘搞了别的,他对顾小律的车祸一直心存怀疑,很可能查出某些线索,这份资料他一定有备份,而接收的人,无疑是萧大丞。”
  “没……”
  “萧大丞知道一点内幕,但你明面上还是我的人,他不敢与虎谋皮,不信原纪更不信怀钧,所以这份资料绝对不会出现在我手上。你想得挺好,是我太会猜了。”
  赵伏波语速并不快,但根本没有他插嘴的余地,事已至此,没有诈他的必要,这些话或许埋了足足一年。
  汉六嗓子发干,在今日之前,不光莫箐,也许侯二也是这么觉得——赵伏波走了一条消极避祸的路,这才得以保全。
  她当然付出了代价。
  为了维持平衡纵容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代价。莫箐强迫她参与宣义几百万人命的豪赌,而她既要找到一个明面上平衡点,又要反催莫箐尽快动手,不得牵连更多。
  他是最好的催命符。
  “赢家”不是大水漂来的,她是控局的人,这个局任由莫箐、陈禄思、汪文骏来,都将一塌糊涂。
  她忍下了公道,目睹新星一跃而下,对股价跌破天的状况坐视不理……汉六在得知董事长一口气召开那么多场会议后就明白了,她都看在眼里,在拼命填补这一年下来他造成的千疮百孔的漏洞。不然凭赵访风的表面功夫,不出一月,怀钧必定步原纪的后尘。
  而她大开大合,严宏谦必定慌了,之前被勒令带可视电话上天台,他被其中用意吓得惊魂未定,即便存有一丝同僚情,也会毫不犹豫卖了他表忠心。
  是他忘了,忘了宾云的那个赵儿,她微笑着,掣肘四方,怀揣成熟的隐忍。
  余哥把她当狗喂,他把她当作小孩子,潜意识认为取得了超越常人的成就的人,难免膨胀,自负聪明绝顶。俗话说越聪明的人摔得越惨,何况是个丫头。
  早在他投降的那一次就该知道,是他不服,所以自欺欺人。
  莫箐死了,陈党分崩离析,原纪自身难保,他再也周旋不起来,那便逃吧!他背负血债,设计杀数人,自知赵伏波不会放过他,于是便期望她发现得晚一点——她也如他所愿神色如常。
  唯有一刻不必再演。
  死到临头,汉六也不知怎么,胸间一口气倏地散了,哑着嗓子问:“你要……要动手了吗?”
  不等赵伏波开口,他手脚并用,骨头像橡皮一样软下来:“我去蹲,我去坐牢,头儿,我自首,别生气,我认罪。”
  赵伏波展开手指,从前往后捋了一遍头发:“我真不放心你,汉六,你这么会咬人,笼子关不住。”
  “不不,我就是一条狗,以前是我嘴上没把门,往后头儿不发话,我保证戴个狗咬胶,我每天烧高香,我下辈子给他们当牛做马,头儿,您菩萨心肠……”
  “你这太寒碜我了。”
  “是是,不,没有没有,我自己来罚,我什么东西也配头儿出手……”
  汉六还抱着希望,是个人都有感情,他们曾经共事过,小女孩心肠软,总念着情,而且到现在为止,赵伏波没有流露一丝杀意。
  一时寂静,赵伏波忽然将手从口袋抽出来,举起一张卡:“这是在你家里找到的身份证,我记得是来宣义后,我亲自帮你上户的,没想到你不想要。算了,我不强人所难。”
  “我……”
  他急忙说要,但下一刻喉咙被勒紧,有人从后面将他的脑袋套入了一个塑料袋,没有扎紧,想来不是让他窒息。
  他惊惶地看向前方。
  “你不是想天高海阔么。”赵伏波说,“我就让你知道海有多阔。”
  她从头到尾姿态都没有怎么变过,而话音刚落,空气沉凝了,汉六天旋地转,被人吊了起来,腿部有保护,确保不留伤痕。倒挂中头顶的塑料袋不住在他头前脑后飘浮,像一个巨大的鱼泡。
  他感觉有水倒在脚底,蜿蜒往下,顺着腿、腰、胸、脖子,一直流到没有扎紧的塑料袋里。
  大脑空白了几秒,他终于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赵伏波是来杀人的!
  她的来意如此明显,一如十五岁那年,喝着冰可乐,手持枪械截车,如果他没有将钥匙交上去,等待他的将是毫无疑问一枪爆头。
  是他迟钝了,犯了余哥一样的错,将希望寄托于一个情义如纸的疯魔。
  注水如此缓慢,仿佛为了让他与死神贴面呼吸,他尝到了泥沙腥味,腐烂的枯枝败叶与细小的蜉蝣灌入他的口鼻,这是原汁原味的汗河水,随后他会被淹死,毫无痕迹地沉进这条河里,就算解剖,他的胃与肺中也充满这种脏水。
  脚底的血冲入头顶,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眼珠似要瞪裂眼眶,双颊在充血中肿胀。
  他竭力屏住呼吸,呕水,奋力扑腾着,他怕死,怕得不得了,严宏谦也怕,他们都怕,这是人最初的本能,刻在基因最深的地方,容不得作假。
  水中翻腾的泥沙迷了眼,意识昏沉起来,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宾云,那里有无边无际的大海。
  不知过了多久,求生的欲望催促他振作,肾上腺素成倍分泌,世间又在他眼前清晰,他知道唯一逃脱的希望就是赵伏波已经走了,这是可能的,毕竟吩咐下去就完事,没有老大看行刑场面的规矩,这不排场,跌份儿!他怀着最后的希望看向浑浊的塑料袋外,人影随水波晃荡,赵伏波仍然在他面前,不带表情,就这么看着他。
  他缓慢而结实地打了一个寒噤。
  这一霎,他忽然想起了西天石,他在宾云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西天石,阴阴的,手一摸满是黏腻的死人头发。
  隐约记得,赵儿还在余哥手下的时候,常去西天石吹风。
  常有人笑话她是去练胆,尽管笑的人中没几个人敢独自坐在那里,但时间一久,打趣的人心里也发毛,背地骂“变态胚子”;不过也有人说小孩子懂什么,无知者无畏。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有点模糊念头,不是,不是那样的,就算不懂“死”的概念,也会受到冲击,这时候最应该渴求帮助,信仰天国,畅想极乐,接受心理疏导,伴随亲朋好友的安抚,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赵儿的所为,更像是在体会死亡。
  她目睹过这世上最无修饰化的死亡。
  看它的丑恶,苍白,浸透每一寸皮肉,当荣华富贵覆盖了一切,他们都忘了,她还在西天石的海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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