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图——十载如憾
时间:2018-10-10 09:48:12

  而因为他之前服用过药物,有一定的抗药性,这次治疗不好说。
  管彬杰极力为他们争取休养假期,三月中旬,姜逐回家途中,遇到了坐在他家门口楼梯上的褚沙白,瘦得两颊微凹,神情却还平和。
  久久未见,他先笑了一下。
  笑起来透着抹不去的狡黠,仿佛又回到几年前出道时。
  一直传来他频繁预约心理医生的消息,褚沙白疲惫地抓挠着头发,笑得很无力:“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有什么用,其实我根本不想说话,大管非说倾诉出来会好受,但有东西压在我这里,说不出来……”
  他俯身蹲下,手臂交叠挤压胸腔,像一个犯错后等待惩罚的小孩子。
  沉默片刻,姜逐轻叹,取出钥匙开门:“先进来坐。”
  门开了,他弯腰找拖鞋,听到褚沙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勉强提着点气力,又重得直坠。
  “姜队,我想解约。”
  他的嗓音失真。
  “我考虑很久了,我这个人能看开很多事,就是看不破生死。你掐着指头数,这一路,我们送走了多少人。”
  “哥哥没能耐,干不出济苍生的大事业,这地方太腥了,我待不下去。”
  姜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起身去拿热水瓶加水,气氛添了铅,不冷但沉,朱定锦坐在原位,眼神忧郁。
  “舍不得哥啊。”大概她的神色太伤了,褚沙白不由叫她。
  朱定锦抬眼瞧他,笑了笑。
  “你就这么走……”他听出有什么话就卡在她的声带上呼之欲出,但朱定锦嘴角一弯,又压回去,只轻描淡写问,“不能晚两三年?”
  褚沙白目光和煦,没有正面回答,递给她一个卡通兔的红包:“忘了给你了,新年快乐,又长一岁。”
  时隔多年之后,褚沙白才懂了她那一刻抵达世界尽头般的冷感,再没有一种语言可以叙说。
  无论是姜逐还是朱定锦,都不是唠唠叨叨的人,褚沙白深知这一点,他们尊重他的意向,他的根他的心都在楠平,那么他们也不会自作主张游说他留下。
  做出决定之后,褚沙白提议去看看兄弟,姜逐便陪同他去安兮陵给丁一双和郑隗烧金元宝,又因为听看守人员说不许带活祭,臭了不好处理,于是在旁边的丧葬店买了两只红烧木鸡,涂着红漆漆黄澄澄的油彩,一并放到碑前。
  丁一双有个奶奶,但老人不用电子产品,搬去阳石县后又换了几次地,渐渐没人联系得上了。唯一还能找到的是郭会徽,守望拆团后,他的档案顺道转走了,现在人在一个县城街道做生意,几年来他们没怎么去过,并不是面子原因,只怕给他带来困扰。期间托人送了礼,几个红包也是在过节时包的,怕郭会徽退回来,但老郭人务实圆滑不少,只回赠了一点特产。
  最终三人约在县城的一家门面饭店,据说是郭会徽老婆娘家开的,孟佳荔与他已然分手,如今的老婆是店老板,合伙开了一家鞋店,赚两个辛苦钱。
  褚沙白抬头瞄一眼,趁老板娘去后厨房端菜,悄悄问起:“怎么分了?”
  郭会徽苦笑:“家里不同意。她大学生文凭,又吃过铁饭碗,她爸已经为她张罗开了,想选个门当户对的女婿。”
  “不争取?”
  过了很久,他才疲惫地薅着略油腻的头发:“老了,不想动了,这些,都像上辈子的事。”
  光洒在他头上,发灰,宣义空气质量堪忧,这霾是越来越重了。
  直到他手一遍又一遍地捋过去,才让人发觉,是头发花了。
  辣酒入喉,褚沙白捏着嗓子哈了一声,挑了两口鸭肉吃:“我准备回去,接手家里的厂子,好好搞一搞,我爸是真不行,再让他那个姘头搅和,我估计下半辈子要债台高筑。”
  “那得解约啊,能解吗?”
  褚沙白筷子在凉菜上绕了两下:“不知道,看着办吧。”
  于是郭会徽也不再多说,招呼着吃菜。
  姜逐挑了两口甜萝卜丝,知道他是拿着这个借口,逞最后一点强,他不想再留在宣义,这个地方暗流涌动,荆棘生毒,刺进人心里去。
  人受伤了,总想回家扒开皮舔伤。
  他不太能撑得住了。
  与此同时,朱定锦接到一通无存储的电话。
  许久之前她在《十三侠》剧组当替身,与溪池昊威电影的小旦仇相思对过戏,本是露水情谊,多年没交集,不知她怎么从傲峰影业查到了她的电话,约她出来喝咖啡,还带了两万块的红包,想让她“吹吹枕边风”,让姜逐同意给他们新电影写首主题曲。
  朱定锦蹙眉:“可我们早分了。”
  一诈之下,仇相思果然只是靠几年前的印象,来碰死耗子的,根本分不清真话假话,半晌愣了,问句脱口而出:“前男友的联系方式没删吧……”
  朱定锦搅动咖啡:“有是有,但这种事叫我怎么好说呢,经纪人没联系吗?还是他们公司没有价码?”
  仇相思叹了一声:“标价太贵了,我们剧组穷啊,怀钧又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怎么敢去那里求情。”
  朱定锦:“哦,这样。”
  继而,她垂下眼道:“等姜逐有空,我跟他提一提。”
  仇相思连声说够义气,临走时不忘千叮咛万嘱咐:“要是姜哥不愿意就……就算了,别勉强,怀钧不许旗下艺人接私活的,要做也说是友情帮忙,辛苦费我私下给你,动静小点。”又咬耳朵道,“被人告了,我们剧组卖了也赔不起。”
  朱定锦应承道:“没事。”
  谈完事,仇相思匆匆戴上围脖走了,冬风猎猎,将咖啡厅门口的顶棚吹得鼓起,又猛地翻过去,嘣出好大一声。
  朱定锦错开几步,停在避风处,眺望高楼缝隙间暗沉下去的天色。
  从万臻跳槽傲峰后,她就换了电话,不接戏多年,如今知晓她号码的只有几个熟人,从他们那里泄露的可能性不大。仅凭仇相思和一个剧组的分量,不足以让傲峰无故透露艺人信息,大约是背后溪池昊威电影的高层眼红《318°C》与佛团的合作红利,让仇小旦去打前锋。
  多年前姜逐常来《十三侠》的剧组探班,由于未出道名气小,无人关注,如今他却是怀钧的金字招牌。仇相思想到她时,恐怕也只觉得血赚,不声不响,网了一条大鱼。
  场面话说得好听,怀钧若是照章程追究,他们剧组的电影炒起来了,有“友情”二字做挡箭牌,担责任的就是姜逐。
  朱定锦忽然想笑,这……欺负“外行人”不懂怀钧的规章制度。
  天色渐晚,她忽然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侯二穿着煤气工人的制服,从人群中由远及近,在身后站定。
  “发个短信,警告一下仇相思的剧组。”朱定锦从兜中取出手机,倒出卡,往后递给侯二,“手机号注销。”
  侯二下意识接过,等攥紧了那一小片卡,才猛然发觉到“变天”了。
  她在“朱定锦”这出戏里,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姑娘,有着自然的南方口音,任何事亲力亲为,不动用私权,不使唤他,与“赵伏波”没有任何相交线。
  是一出,演一出,绝不串戏。
  这突然而然的……
  他还在怔神,面前的人又自言自语般开口:“平局吧。”
  侯二二丈和尚摸不着头,哪里想得到头儿此时思绪已经飘到了若干年前,守望出道时胡吃海喝的那一顿大排档,五人豪气干云,举杯畅饮,褚沙白逗弄鸳鸯,反被她激得下了一盘:“赌一个,十年后,到底是我光棍,还是你俩没上扯证。”
  赢过七年之痒,却输了十年之约。
  七八点时下了雪,县城封路,褚沙白与姜逐留宿那边酒店,打了座机报平安。
  这一晚,再没有任何电话打进来。
  朱定锦慢慢整理房间,透着平静至极的麻木,她将所有衣服叠好,零碎物件摆放整齐,账户删号,电脑记录全部清零,最后是存折、银行卡和钥匙,依次放到客厅的桌面上。
  侯二不知什么时候靠在门边,抽着烟。
  朱定锦双手插袋,仰头环顾这间房子,洁净,温馨,似乎只是主人善心大发来了场周末大扫除,残留几许人气。
  她取下白雏菊发绳,长发飘散到肩上。
  “走吧。”
  听到身后传来门锁咔嚓的响声,她下楼脚步微顿,时间凝滞一秒,随后继续往前走去。
  九八年,零六年,这是第八个年头。
  乐土终会腐朽,依靠终会变质,船桨终会剥落出刀刃。
 
 
第72章 掉马
  雪不大,缠绵烦人,颗粒细小,淅淅索索地落,土石的地溶了油般既湿且滑,不宜行车。
  清晨五点多姜逐就醒了,天未亮,县城的街面有零星的早点铺子支起来,远方几声狗吠。他披了衣服去拿矿泉水,拧开瓶盖,水太冰,他咽了两口便搁下。靠窗坐了有半晌,隔壁传来一串响动,这酒店说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可毕竟整体档次在那里,隔音不好,过了一会,褚沙白敲门,说阿黄已经在楼下把车子引擎热过,该准备回去了。
  土路泥泞,这台越野性能虽好,却走得不畅,阿黄心直口快嘀咕:“顾导家里那样好的房子说拆就拆,怎么不见来人把这地方整顿整顿,看这路,跟人肠子溃疡似的。”
  外面正路过阳石县,老旧的筒子楼饱经风霜,剥剥索索的墙皮上印着各式小广告,褚沙白探头瞄了一眼,呛了一嘴西北风,缩回来道:“不懂了吧,宣义近年都向西南扩张,往这儿盖挣不回地价,开发商算得来这笔账——看什么呢?诶,回神了!”
  姜逐收起手机:“没什么。”他扭头往窗外,老街搭配新开的衣帽店和霓虹灯广告,新旧裹在一起,色彩尤为扎眼。
  行至高速路入口,早起运货的车堵起长龙,车载广播碎碎念着稿子,一辆二手小金杯颠颠地跑来,行得近了,车窗摇下,郭会徽提着一袋小笼包递过来,说清早接到了酒店前台的电话,赶来送一程。
  褚沙白将将把小笼包接过来,阿黄就在前头叫了一声:“褚哥……”他话没说全,但后座已经意会了,他们身价水涨船高,饮食有章程,不能吃外头的东西。郭会徽退圈已久,没留心这些琐事,褚沙白笑笑,就着塑料袋往嘴里塞了一个,对姜逐说:“你就没这口福了。”
  队伍慢慢腾腾往前挪,郭会徽探出头,头发被夹冰粒的冷风吹得趴趴的,期期艾艾说昨天喝了点小酒,忘了给老婆娘家的三个侄子侄女讨签名,几个小孩迷佛团迷得要死,从牙缝里省钱买海报买专辑,揍都揍不灵。
  姜逐在几份明信片上签了名,递给褚沙白时,他摆手:“我就不了,马上不吃这碗饭了。”
  “也签,也签。”郭会徽说,“绝版,价值大。”
  又送了几米路,马上到站口了,阿黄有条不紊叼着卡,手指缝里夹着“买路钱”,姜逐摇上车窗,这边地荒,有点像十年前未开发的模样。
  他十五岁来到这个城市,那一天下着雨,衣服又湿又涩,新盖的楼房雨檐很短,他口袋没有多少钱,不敢站在太靠里的位置,半边肩膀淋透,重得像山。
  手机信号满格,但没有消息,冬春的白昼来得晚,车跑马般行使,掠过稠靛的天色。
  这夜太沉,像溺进了一千丈的黑海,令人心头发慌。
  回到宣义城内,管彬杰在御苑等了有小半天,他最清楚褚沙白病情,材料都准备妥当,但神思忧愁,不是很乐观:“解约很难,你要做好准备,不要触怒上面。”
  褚沙白点点头,一行人上路前往怀钧总部大厦,将要到所在地的道上时,电话铃骤起,管彬杰接通听了片刻,神色凝重转向姜逐:“有人通过小朱找你接私活?”
  姜逐一怔:“没有。”
  管彬杰把电话给他,那头仇相思一个劲的道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让她说说情,不知道怎么就让怀钧那边知道了,合作方……”
  姜逐听了几句就把电话递回去:“我回家一趟。”
  管彬杰急忙拦住他:“你回家有什么用!一来二去不还是要看公司意思,小朱是个聪明人,你没接,公司也不会太苛责,写个保证书就行了。”
  三言两语的功夫,车已经进了地下停车场,管彬杰带着二人走员工通道,人事部的认识这两棵公司费力栽培的“摇钱树”,关于他们的决策从来都是直接下达,哪儿轮到他们指手画脚,推脱领导去开会了,不敢做主,奉上三杯茶纷纷遁了。管彬杰一连续了五杯,没等来半个人影,无奈道:“往上走吧。”
  佛团的收益在怀钧各项目中都排得上号,台柱子跑路,底下人都不敢接这烫手山芋,管彬杰一连往上找,终于有某个秘书部答应办理此事。
  甜美可人的助理带几人来到离会议室不远的休息沙发上,褚沙白赶紧婉拒了她去倒水的想法——他来怀钧总部这趟光喝水了,不是茶就是咖啡,混了不少牌子,给他喝精神了,想补个觉都没辙。
  姜逐靠着落地窗,正看外面豆子大小的车辆穿梭,褚沙白抄起一本时尚杂志,从头翻到尾,等他把边边角角的广告都看完了,听到一阵脚步声在拐角处回响,隐约间传来一句问话。
  声音轻轻的,乍一听阴柔得很,调儿低沉:“什么事。”
  是字正腔圆的宣义官话。宣义地势平坦开阔,官音也很有特色,不似楠平粘牙,也不像宾云柔婉,大山大水,气势如虹。在此地漂了十多年,褚沙白对满街炸炮样的口音已经免疫了,千万种人声也逐渐收拢成一个通用模板。
  但这个声音太有辨识度了,天生的嗓子,他不禁在脑子过滤有怀钧近期有什么新晋的艺人,说都如此,唱出来那还得了。
  这么一想,抱着“惺惺相惜”的心思从杂志里抬了头,面前呼啦啦一团黑云,全是西装笔挺的高管,褚沙白一眼就瞧中里头一件与众不同的灰色休闲装,正背对他,身旁一人正侧头与她低语,声音极小,埋没在嗡嗡的人声中。
  褚沙白先是注视在她脚下三尺处,一双手工德比鞋,再往上只瞧见一只虚虚垂在腿侧的手,拇指上有一枚莲花刚玉扳指,闪烁细碎的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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