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伏波瞟她一眼,轻轻别过了头。
魏璠呼吸一滞。
心、心肝儿嗳!
入门不过十分钟,魏璠坐过山车似的连番变换角色,从问罪的祥林嫂到喊冤的窦娥,如今则是吕奉先执戟入掖门。董太师又如何,只需一眼,为她杀人放火。
魏璠魂儿飞了,前尘往事忘个干净,把人安置到沙发上,端水摸背伺候了好一会,还给人下厨炖了个溏心蛋,把碗丢到锅台上时突然醒过神来,仔细一琢磨,这是在影后面前耍大刀啊——这念经的王八下的蛋,精着呢!魏璠气的直乐,冲到客厅,打却是舍不得打了,狠狠握着锅铲往沙发上一抽:“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样?”赵伏波道,“我不就是这个样子么。”
魏璠提着锅铲指她,抖了半天,挤出仨字:“坏透了。”
赵伏波一笑置之。
那笑容很平和,叫人偃旗息鼓,魏璠心里骂着小混账,气却散了,又望了她一会,心里涌出怜惜来,总归是不想她一身的伤:“你再好好想想,别学那些大傻子戏了红尘却为情所困,还有几年奔三,不年轻了,最终闹得巫山云沧海水一场空,不值这年华。”
赵伏波将半罐可乐喝了个底朝天,从头到胃都通畅了,也不解释,只道:“我没作,这事你别管。”
“我是怕你太任性,龙王爷发大水把自己的庙给冲了,到头来痛惜这一段缘分。”
“是吗。”赵伏波淡淡笑了,“我选的路,我负责到底。”
仅在四十八个小时后,怀钧各部门经理被召集开会。怀钧集团做大后,辐射面加大,旗下各类公司纷纭林立,纵然娱乐业是发家的老本行,这种规格的机构会议赵伏波也是不参与的,好比满级号进了新手村,很吓人。于是严宏谦给赵访风通风报信,执行总裁赵访风出马,场子总算能圆了,赵伏波也不避嫌,就以“视察工作”的名义占了一个旁听的副座。
会议一开始,解约就是定局。
以褚沙白的好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他的精神状态十分脆弱,根本支撑不了高强度的巡演。麻烦的是首场的一部分票已经预售了,信誉问题处理起来格外棘手,如果发生“挂羊头卖狗肉”的大改动,损失将是天文数字。
姜逐递交的方案是在正式巡演之前举办三场“试演”solo,票价仅收取成本,如果有额外花费则由他一力承担。
持有预售门票的大众可免票入场观望,官网同步上传直播,三场试演期间,开放换票与退票通道,如果退票比例达8%,则驳回solo方案,走诉讼程序。
姐姐坐在旁边,赵访风腰板挺得格外直,但姐姐明显对一桌人唇枪舌战没兴趣,全场下来,只指着经理们拟定的5%退票比说了一句话:“通融一下,提三个百分点。”
董事长的“通融”,那是客气,翻译过来就是“少废话”。
三个百分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8%的数据也在危险的范畴内,姜逐这次完全是走钢丝,尽管他的粉丝比重占大,但也有不少是褚粉和团粉,要在三场演唱会之内斩下百分之九十二的票,于他来说,成则名利双收,败则粉身碎骨。
于是甜粉又一次开始问候怀钧老母。
怀钧虱子多了不痒,无所谓了,巡球首场票饥饿销售,票仓未公布,实际预售5万票,审理试演的通稿时,赵伏波道:“往高了写,六万。”
严宏谦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要扩大基数,搞暗箱?可这种假数据瞒不过董事会……
赵伏波神色不动:“如果退票的比例高了,姜逐的粉丝肯定会从持票者手里买票,测试一下他们的购买力。”
严宏谦:“……”
大老板奸商本色,这牌坊,立得响当当。
为了避免巡球演唱会跳票,“试演”的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姜逐对外谢绝一切无关活动,但最艰难的不是时间,是没人。
试演说得体面是“事急从权”,实际则是“横插一脚”,有名的腕儿都在去年定了行程,像顾问李红橼根本没有档期,借不到人,苏善琦更别说了,她的回复就六个字:“你想我死直说。”
看在褚沙白的份上经常过来指点迷津的陆沉珂已经走了,其余七七八八的都有约,要么帮他们赔付违约金,要么出高价挖人,而这些,不算在成本里,是从他户头里出的。
这笔开销太庞大,管彬杰没敢对褚沙白说,心急如焚地翻电话簿:“实在不行贷款吧,我问问这个业务能不能预支。”
管彬杰出去打电话了,姜逐坐在灯下,手指间翻转着一张烫金副卡。
她已经有半个月没出现了,他却记得与她最后一面的每一句话,反反复复地想,像是渔船在四处捕捞,最终鲸鱼冒出了头,海平面碎金荡漾。
“别把卡扔了。”——你需要它。
“用它帮褚沙白。”——不是抵押债务,这是一笔投资。
二流的商人才会自负盈亏,一流的商人稳赚不赔。
她给了他五十个小时,五十个小时之后的事,她已经知道了。
管彬杰攥着手机回来时,活似一只斗败的公鸡,以往的意气风发全化作灰头土脸,却还鼓劲宽慰他:“没事,我再去问问几位实业老板,看资金有没有余的,权当赞助了。”
姜逐将手中的烫金卡递过去:“我还有一张卡。”
管彬杰望着一桌子的大卡小卡,将这最后一卡的号码输入电脑查账,随口问:“密码和之前的卡一样吗?”
姜逐:“……”
她没说。
但他的卡密码都是她设的。
姜逐只能道:“……你试试。”
管彬杰就登上去了:“这上面有多少万?十万以下的就算了吧,杯水车……”回车一敲,页面刷新,荧光下管彬杰的表情瞬间扭曲,“你抢银行了?!”
姜逐说:“零花钱。”
第74章 戒断
这笔“零花”是解了燃眉之急,管彬杰高兴归高兴,却不敢追溯钱的源头。其实就算姜逐闭口不言,他也能猜到七八分,董事长的办公室是那么好进的?不过不等深思,就掐灭了自己的心思,这种要命的真相可不能深究。
但人脑子的弯弯绕子哪是那么好容易掐住的,管彬杰故意糊里糊涂,褚沙白不比他,生来较真,一琢磨,原因暂且不论,这事儿就俩结果:一是二人不是同一个,这好办,无论是什么亲戚关系,感情分得清,其余的都不是问题;二是这俩是一个人,这就完了。
他们是在巡演返场上公然diss过这位大老板的……
还碰过大佬的龙爪。
喝过大佬榨的蔬菜汁。
不敢细想,不敢细想……
足足一个月过去,没人提这档子事,而在众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关于“朱定锦”的一切如风卷残云般抹去,再去查证身份信息时,已经是“查无此人”了,褚沙白终于得了准信,那连日来吊着的一口气咕咚沉下去,心道造孽。
他不看好这门亲事,与以前不同,朱定锦与姜逐扯不了证,那是公司的条款,是“外力”。换成赵伏波就根本没有所谓抗力,她是当家人,上无高堂,却拖着不办,这分明就是耍人玩嘛!
以前他虽觉得怀钧吃人血馒头,但还道这姓赵的不像别的老总爱糟蹋人,在男女情/事上却没传出什么新闻来——如今他见识了,这是个玩阴的行家,这一月没声没息的,不知是又瞧上哪个妖精,隐姓埋名抛橄榄枝去了,这人呐,有两个子儿,不分男女,都花。
他愈想愈急,猪改不了拱菜,怀钧俊男美女一把把的,遍地好白菜啊!姓赵的什么意思?假情假意体验完民间疾苦,穿上龙袍就忘掉大明湖畔了?
猪蹄子!
他自个儿窝里骂,却不敢在姜逐面前讲东道西,万一把人刺激了,又添一桩罪过。褚沙白不是没想过找赵伏波问个明白讨个说法,但他找不到人。
以前他找朱定锦是简单,一通电话,要不在四环,要不在御苑,她连逛街都很少。如今难得像爬了天梯,预约名单排到四个月后,直接截人更是天方夜谭,她亲妹妹都定不了位,怀钧集团有不少做房地产的子公司,她名下的隐性房产不计其数,三百六十五天换着住,谁知道人在哪里。
他这么作弄,病又发了,失联十四个小时后,管彬杰又赶紧联系疗养所,把人安置好,等清醒了马上通知。
姜逐这边忙完,他立刻赶去,褚沙白面部肌肉紧绷,病服穿到他身上,瘦得衣料都凹陷下去。
管彬杰劝他修身养性,他算看明白了,姜逐是真佛,不动明王,这小子是实打实的武僧,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缘分天定,别插手了。”管彬杰把保温桶给他,“吃吧。”
褚沙白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我看她是拆庙的行家!”
“她能拆庙,也能给佛涂金身。”
褚沙白忽然扭头,那神色不太对劲,目光有一簇鬼火般的苗一跳一跳。
“大管,我只问一句,小丁他们出事……真的和她没关系吗?”
四月的天是乍暖还寒的气候,宣义北区的焦家四处张灯结彩,办生日宴,汪文骏站在廊柱下,双肩有些缩,他里面没套羊绒衫,穿堂风一阵阵,像要把肠子也穿了。
他靠着反水脱离了“陈党毒案”,但偷鸡不成蚀把米,掉进了麦芒案的巨坑,怀钧索赔的不是小数目,原纪元气大伤之下把烂摊子全推给杨姓艺人,那位歌手自然找上狗头军师老汪。汪文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过了大半年鸡犬不宁的日子,直到某日爬楼梯时咕咚摔下来,被同事送去医院,查出二期肝癌。
病起来方知人情冷暖,一点不假,进口药一瓶一瓶吃,头发大把大把落,屁股后面讨债的怕他“抵命”,追得越发紧,他还想做手术,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是,自然不肯交款——于是想死马当活马医,去求几个说得上话的老总,压一压这个事。
老黄历说今日“宜出行”,结果他千辛万苦跑来一趟,没找到贵人,反而撞见几个冤家。这酒席宴请了怀钧的几位人物,天生的死对头,还能有好话?
刚一个照面人家就没放过他,捏着高脚杯就过来了:“嘿,这不是汪监制吗?哎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您近来哪儿高就呀?”
汪文骏曾是原彩旗的爱将,又与原童朗狼狈为奸,一路走得顺风顺水,是圈内背靠大山的公子哥儿,如今却是凤凰拔毛,秃头山鸡,自然要开怀地笑一笑了,几人也不急着走,红光满面地亮亮相,随口扯两句,蹭着将怒不怒的界限,狠狠将人奚落几番。
汪文骏几时受过这份闲气,小十几万,也曾是他一局手牌的钱,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也不还嘴,只等他们舒心够了,快点放人。
兴许他鹌鹑的作态让人满意了,十分钟后终于走出大门,路边围墙拆了,主人家的花房移了半尺出来,玻璃透亮,里面没开灯,可以当镜子使,汪文骏就近照了照自己,把头发抹上去,又把帽子戴端正了,刚要挺胸往路口走,被路灯背面的一个影子吓了一跳。
他定了定魂,心里骂起老黄历来,冤家一个个阴魂不散。
“……赵董是在等人?”
“等你。”
汪文骏虽不至于意外,但还是下意识想避开:“是有什么指教吗?”
“汪先生。”赵伏波风轻云淡,“下个月,可就是盘账的时候了。”
汪文骏就没与她在官方场合堂堂正正相遇过,全是这般私下碰头,这个人堪比脚后跟的刺儿,锐,尖,寒光烁烁,专挑嫩肉扎一下。他半块面皮抽搐,方才憋闷的恶气是再也忍不住了,脖子跟着涨红:“我得病了!”
赵伏波作惊讶道:“原来是病了,那你这是在提醒我要收紧债款期限?”
汪文骏死死瞪着她,只恨自己眼神凶恶得有限,吓不退人。
他这么剑拔弩张半晌,牙齿咯咯的,忽然在某一瞬间福至心灵,头往后一仰,冷笑道:“说我抄曲子,我可不敢担这鼻祖,如果论版权问题,难道不是赵董家里起的头吗?您的母亲钱女士,我久仰不已,只可惜才华卓越,命运多舛了一点。”
这种旧事,他远远没有资格见证,只是在原彩旗身边数年,偏门小道的事儿听了一耳朵。
“学校进修的时候,《天使颂》是多少人的白月光啊,结果因为不接受加工包装,被令尊拿出来扔给旗下艺人改编,反诬告妻子抄袭,还胜诉了!家庭里打官司,也是奇闻,我还以为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如今赵董公然拿钱衡量艺术,您的母亲要是知道您这么糟蹋音乐,怕是要家法伺候啊。”
赵伏波平静地看着他,淡淡笑着。
“我的母亲。”她略略沉吟,似乎很意外,“你在我面前提她?”
汪文骏的手指在口袋里攥紧,强撑着挺直身体,又伸出来点了点脑壳:“哦,我资历浅,不太知道事情,只是听闻令堂后来没有上诉,是这里出了点岔子。”
很久,赵伏波低头笑了笑:“不,是那些人太聪明了,知道怎样拿走人的理智。”
她眼眸中透露平和,像老友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汪文骏陷入了恐慌,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直到他瞟到了玻璃上的反射的影子,顿时遍体生寒。
赵伏波放下的手呈现放松的姿态,手背上青筋暴起未消,像随时会掐断他的脖子。
夜深人静,他不知道宜不宜出行,但绝对宜杀人放火。汪文骏逃似的顺着马路牙子竞走,这条路是单行道,他走出很远才招来一辆出租,缩进后座,那辆一步三颠的破车很快一溜烟跑走了。
原地,赵伏波解下外套袖子里的皮筋,这是拍戏时的小技巧,用于制造某些真实的细节。手腕勒出一圈痕迹,血液回流阻力消失,静脉血管慢慢平复,她垂着眼,没有愤怒。
她在一万尺的高空俯瞰众生,伪装眼含怒火的天使。
附近没有垃圾箱,侯二接过那根皮筋,搓了搓塞入口袋:“你猜到他会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