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伏波掐灭了烟,扔地上用鞋底碾了一下,双手插袋步入车行道,翻过栏杆,走到他身边:“吸霾呢?”
姜逐目光仍落在小路漫天尘埃中:“怎么来了。”
“接你的人十分钟后到,车到了我就走。”
整整十分钟,两人再没有再说一句话,车队风尘仆仆赶来,轮子还没停稳,管彬杰头一个钻出来,像逮住离家出走儿子的老父亲,担心又气愤,却又打不得。姜逐被几人护送到车座上,车门猛地拉上,他透过深色的窗户,看见外面的人影依旧在那里,闭眼靠在破旧的墙体上,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
他想与她说些话,但她不想多言。
巡回的地理跨度很大,其中有一次将宾云作为中转站,因为检修的问题误点,管彬杰找负责人商谈去了,其余人被暂且安置在贵宾休息室,他靠着沙发小憩一会,醒来发现褚沙白不见了。
姜逐开门正要去找,突然瞧见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前额稀疏的几根毛光了,眼窝深陷进去,眉弓和颧骨仅有一层皮包骨,一看就是得了大病的人。见自己在看他,像见了光的老鼠,低着头很快躲走了。
他轻微蹙眉,觉得那人好似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褚沙白从电梯旁的盆栽后走进来,叫住他:“来,哥有事跟你说。”
巡回的强度非常大,一般褚沙白不会擅自打扰他,这样说了必定是要紧事,姜逐没有说什么,抱着一罐热咖啡,随他坐在贵宾休息室的沙发上。褚沙白开门见山:“我们回去的时候去安兮陵买块地,当小朱遭遇不幸了吧。”
姜逐怔了许久,也没搞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脑子抽筋,下意识想联系管彬杰叫心理医生:“你知道今天是几几年么?”
褚沙白很少那样的慎重:“我知道。姜逐,这跟豪门无关,如果她就是朱定锦那样的姑娘,哥是砸锅卖铁,也帮你把婚宴办好,不让你丢份。但她不是。”
“赵伏波,你念这三个字,不觉得可怕吗。”
“草菅人命,枉顾道德,她是个满手血的疯子。丁一双,郑隗,郭会徽,这些兄弟,我都记得。还有陈西源跳楼的时候,她的律师在场,有人拍到了照片,我不信没有经过她的指示,严宏谦会到那个天台去,陈西源染毒,毒从哪里来的,又因为什么而销毁人证——你别忘了,小丁就是这么没的。”
姜逐几近无声:“都是她做的吗?”
褚沙白只将一卷报纸包裹的东西拍到他怀里:“萧大丞给我的,你看一看,另外,顾小律两个月前走了。”
姜逐:“你要说什么?”
“我不管你们是不是山盟海誓,仅从人的道义来说,就该把她送到该去的地方。”褚沙白面无表情,“我等她吃牢饭。”
第76章 骑士
零七年,八月,梧桐郁葱,东楼已经修缮完工,面貌一新。
赵伏波百般无聊地放下手机,抱臂道:“从去年七月起,到现在,你都没有新曲出来?”
姜逐抿了抿嘴:“……是,没有状态。”
“这不行。”赵伏波眼神很淡,“状态是可以调整的,总是这样不配合宣传,公司有意见。”
“是公司的意见,还是你的?”
“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公司不是我的吗?”赵怀波系上领带,走出门,经过他略微站定,“我总不能迁就你一个,别人满载瓜果而归了,我没理由不捧个场。”
姜逐猛地抬头。
赵伏波意味深长笑了:“姜天王,拿出点成绩。”
大半年过去,魏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不知这二人较什么劲,说分吧,也没有,但一连几月说不到十句话。正主没动作,这可就给其他人留了空儿,她有个小姐妹有意无意地提过:“不吃一口甜甜姜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他有价儿吗?”
魏璠赶紧把她这苗头掐死在摇篮里:“别想啊你,人有主了。”
小姐妹蓦然坐起:“谁?”又赶紧掏手机翻通讯录社交圈,“好哇,等我知道是哪个小浪蹄子瞒而不报,我非逼她吃鲱鱼罐头。”
“赵伏波。你要打电话吗?我手机借你。”
小姐妹手指一僵,失望道:“不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吗,赵董怎么这样。”踌躇一会,试探问道,“哎,我之前在昊威捧出一个二十出头的,乖巧懂事活也好,我跟她换?”
魏璠白她一眼:“你先担心她会不会把你给换了。”
小姐妹生无可恋地拧过身子去吃薯片。她们这一代父母普遍没退,还不是家中主事人,而赵伏波是与他们父母平起平坐谈生意的人,年纪虽小,辈分高出一线,又不爱出来玩,万不得已没人去招惹。
思来想去魏璠还是不放心,姜逐现下吃香得很,想让她提防点,又觉得自己这是跑马的太监,急到皇上头上了。三番五次纠结下来,睡得跌宕起伏,清晨爬起来,决定去怀钧看看她心肝儿又在念什么经。
赵伏波在顶层办公,戴着金丝平光镜,魏璠被严宏谦带进来,她眼睛不离电脑,手从鼠标上抬起招呼了一下:“自己坐。”
魏璠环视这间办公室,翻了茶几上的一些文件夹,都是几年前的旧策划,随口问:“佛团的另一个呢?”
“你是说褚沙白?先回到楠平,不久往溪池走了一趟,最后又往宾云去了。”
魏璠刚觉得这个路线有点耳熟,赵伏波又开口:“如果是与姜逐相关的话题,就不要说了,他应该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谁要说他,我说的是你。”
“他是光,我是夜,我们之间隔着一个黎明的距离。”
“这取决你的态度……”
“魏璠,你还是不明白,这不是感情问题,这是立场问题。”赵伏波扶住额头,疲惫地皱眉,“你让我与他在原则不一致的情况下同床共枕,这个距离你知道有多近,他有一万个机会‘替天行道’,而只需要万分之一的几率……”
“他不会。”魏璠手脚发凉,不知是鼓励她还是安慰自己,“他不会!”
“是的,他不会,但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只需要有一刹那的动摇,就够了。”
魏璠登时失语。
“你认为,我可以决定一切,我低头就能皆大欢喜?魏璠,这世上条条大路通罗马,但你真正走的时候,只有一条路。”
她的目光像一个穷途的旅人:“站在高处的人不一定是掌握选择权的。”
“不,你还可以,你可以……”说到最后,也只有几句车轱辘,长期以往,魏璠已经形成了惯性思维——赵伏波是无所不能的,她可以解决一切难题,只要她想。
所以任何伤害,只归结于她的不作为。
赵伏波却笑了笑:“我没有办法,我就是这么刻薄,这么不近人情,这么的满怀恶意。”
魏璠忽然道:“这都不是你!都不是你!”
“无所谓。戏中人,好与坏,正与反,都很片面。”
她是活在戏里的人。
沉默良久,魏璠颤抖着嘴唇,终于决定撕开那个尘封的问题:“……你妈妈呢?”
赵伏波对答如流:“她在岛上,在养病,我不能去看她,不能去打扰她。”
“为什么不能去找她?她肯定也想你啊。”
“我不能。”
魏璠张了张口,嗓音如浸了水的棉絮,缠在一起,勒出那个答案:“是因为……她死了吗。”
赵伏波神色平静,甚至有小女儿的天真:“你胡说。”
“赵伏波,你清醒一点!她死了十九年了。”
“你胡说八道。”
她的态度坚不可摧,魏璠心里发慌,软下声音道:“伏波,你这个要去看医生,我知道很难接受,但你必须面对。”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谣言。”赵伏波轻微皱眉,“你亲眼见过吗?没有,道听途说而已。这种事我最有发言权,怎么都说我糊涂了呢。”
“伏波……”
“到此为止吧。”
赵伏波态度温柔,望向她的目光也似水,这甚至让她都兴不起谈下去的欲望了,但下一刻,恼怒随之而来,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她把自己关在十九年前,吹着死亡的海风,用皮囊愚弄众生。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魏璠凭借一口鼓起来的气,踩着高跟两步冲过去,一把扯过她的手腕——
“你觉得它能保护你吗?能吗?”
红绳饱经风霜,在魏璠毫无预兆的一扯中,嘣得断了。
赵伏波瞳仁在一霎间锁紧,看它毫无生机地滑落,烂絮一般落在脚边。
风停止了呼吸。
这变故谁也没想到,魏璠仿佛凉水浇头,倏地消去了所有脾气,小心翼翼去观察她的表情,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一句话:“我戴着它,从来不是在祈求保护。”
赵伏波移开目光,渐渐冷静下来,似大梦初醒,又如在另一场噩梦中睁眼:“我没病,我只是还想有那么一点希望罢了,璠姐,就不能顺着我说么,你这样逼我,为了什么呢。”
她难过地笑起来,又有一点无可奈何。
“好,我就说你想听的吧——我那个混账的父亲,打死了我妈妈,我去那个气候宜人的岛,只有一座碑等着我。”
魏璠闭上了眼睛。
人人都有过不去的坎,有人提早避开,有人慢慢爬上来,那一年,她在遇上她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赵家与魏家的姻亲关系非常淡薄,在她小时候的印象中,是没有什么来往的。
她十三岁时听闻表姑姑魏京娟空难,与丈夫一同坠机南洋,表姑嫁的是钱家二儿子钱程,魏家少了这一号人不要紧,但钱家的一单生意黄在这趟机上,欠了不少债,人走茶凉,自此败了。
钱程只有一个堂姐钱扶柳,问及此人,据说早几年嫁了怀钧集团的赵总。盛传赵怀赫打老婆,但不是什么大毛病,在外与妻女相处融洽就行了,面子上过得去,谁管里子是黑是白。
魏璠第一次见到赵伏波,她八岁,她十七。
那个女孩很不合群,七八岁的花骨朵年纪,别家小千金都穿着花团锦簇的高定,指甲粉嫩嫩涂着亮晶晶的颜色,脆生生要各式各样的点心,她一身简装,戴着轻型眼镜,特立独行。
她老爸魏隆东冷眼道:“赵总,你这怎么还招起童工来了?小保镖还挺敬业。”
赵怀赫尴尬:“那不是……那是我女儿,伏波!怎么穿成这样!快过来跟叔叔问好。”
魏璠就看见那个名叫赵伏波的孩子走上前,轻轻说:“叔叔好。”
魏隆东敷衍地点头:“很害羞啊。”
魏璠从父亲身后走上前,好奇地去拉她,很轻松拉动了,赵伏波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被魏璠牵着在人群中穿来走去。
魏大小姐人脉太广,很快一群好友围上来说起时兴的八卦,她说得兴起就忘了身旁还带了个人,等一杯香槟喝完,突然一个激灵,四处寻找那个赵家小姑娘。
寻了半天,她在外面柱子的后面看到了她,赵怀赫站在她面前,单手叉腰,压低声音不悦呵斥:“你怎么回事?你妈脑子有病吗,也不知道把你打扮一下?”扯了一下女儿的领口,又去抓她的辫子,“这都穿的是什么!头发呢?又剪了?你……你他妈丢不丢脸,你看看人家,你看看别人都是怎么穿的,我都没脸说你姓赵!”
女孩没说话,顺从低头,任自己被父亲推来搡去。
魏璠睁大眼,怀疑眼睛出了问题,从小到大,她爸都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在她的世界里,女孩子就是小天使,无论如何,都是需要包容和爱的。
这时有某老总无意经过,略微瞟了一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与赵怀赫相对客气笑笑,掏出烟盒,拽着方步离开了。
而后赵怀赫似乎意识到这地方不够隐蔽,推着女儿离开了那里,魏璠跟了上去。
她悄悄望见那一对父女拉扯着走入一间挂着“维修”的牌子的厕所,几条拖把脏污得看不出颜色,在男厕所的小便池前,他劈头盖脸扇了她十几个巴掌。
魏璠浑身发冷,听男人的叫嚷着:“不如就这样死了!”
那动静太可怕,任谁只敢看一眼,魏璠像一个误入人间的花仙子,惶恐不安地窥探黑夜,那夜晚深处蜷缩着一个小小的人,血滴在拖把上。
她的眼睛空荡荡的,没有仇恨,没有惧怕,什么也没有。
像个破败布娃娃,有一双玻璃扣子缝的眼。
等赵怀赫发泄完走了,她遮着脸出来,默默在台子前洗脸洗手,拧鼻血,蓬头垢面顺路返回到原来的位置,守在她妈妈身边。
十七岁的魏璠艳压群芳,父母感情和睦,有时拌几句嘴,父亲会故意板着脸抓住拖鞋拍墙:“服不服,我要家暴了。”母亲高兴时就笑:“你来呀,你连虫子都拍不死。”不高兴就一招水漫金山。
“家暴”这个词,在魏璠的认识里,是个温馨可爱的词,是夫妻间的情趣。
她不曾意识到,这个词真正代表的意义,是外人看不见的地狱。
是见血的殴打和刻薄的辱骂,母亲的惨叫和哭泣。稚子在暴力和绝望中苟且成长,每一天都是撕碎天地的末日。
——世界大概会在脱离苦海前终结吧?
——已经终结了。
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朝那边看,指指点点地嘲笑,赵伏波在她们看来是“奇怪”的,不服管教,忤逆的,没有教养的。
她们偷偷摸摸说因为她母亲钱扶柳是“傻子”,把女儿也教傻了,赵总真可怜,老婆傻的,女儿也要傻。
强烈的同情心驱使着魏璠,她可怜这个孩子,但她没能走过去,魏隆东死死抓住她,把她带离那片地区,在她耳边低语:“别去管,家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