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那天平与华表的地方,求一个公正。
但她没有跑出那片夜。
“赵怀赫给她办理休学手续的同时伪造了病例,她的证词被宣判无效。”
“没有人会理一个精神病,没有人会信她。”
资料揉成一团,魏璠咬牙切齿,眼泪夺眶而出:“人渣!你们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救她?你们为什么不救她!”
“大小姐,个体的苦难总是引人注目的,你不要着眼于细节,以后您就会知道,如果看到的只是一个规范数据统计,就不会有这么深的感情了。”
魏璠打了一个寒噤:“你在……你在说什么……”
“人命天定,大小姐,这种生而苟且死得随机的人,一茬茬,救不尽的。粉饰太平才是对他们的最大公平,他们的心理很容易扭曲——这也是先生不愿意您插手的缘故。”
人生的泥沼中多得是苟延残喘者,被戕害着,疯了一般活着,人间荒凉。
苦难者无法解脱,申诉者走投无路,沉冤者永不昭雪,旁观者高呼盛世。
“没有人去救她吗?没有人吗?”夜中只留她一人嘶声力竭,“那么多人知道!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看着!眼睁睁看着!”
四面八方,有蝇鼠窃窃私语。
“我就讲钱家是个不安分的,以前开音乐会时,那个裙子,都是透纱的。”
“一定是她自己的问题啦,那种女人,都不好讲的。”
“赵先生在外面很知礼、很绅士的,他倒了八辈子霉娶一个赔钱货,心里不平,难免嘛。”
八八年后,钱扶柳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对外界的说辞是“度假疗养”,那疗养岛上风清水秀,是个养病的好去处。
而内圈心照不宣。
“听说死了……”
风声不胫而走:“就是当着孩子的面打死的。”
“活活打死的。”
那一晚的惨叫与浊气,都湮灭在非人的沉默中,只等漫漫长夜过去,窗外透来稀薄的光,九岁的孩子遍体鳞伤抱着母亲的尸体,一眨不眨地掰开她的手看,一夜过去,她的三根掌纹都还很长,没有消失。
她就像平时照顾母亲那样,去卫生间拿来牙刷和毛巾。
酒醒后的赵怀赫踢踏拖鞋下楼,似乎从中受到了启发,不久,毛杞联系了境外某个疗养岛,打包票道:“这个口风很紧。”瞟了一眼四周,又讲,“还有小的,将来乱说乱跑也是隐患,弄点麻醉,一并送过去吧。”
那个春天的宣义很温暖,时兴八卦流水一样过,那个孩子是死是活与人再无干系,赵怀赫也准备在几年后放出“夫人病逝疗养岛”的消息,娶一门新妻子。天边泛白,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他们都遗忘了……遗忘了……
忘了就再无历史。
忘了就再无罪恶。
海风依旧,魏璠再也寻不到天使的踪迹。
她不会仇恨,她学到的是除恨以外的东西,譬如暴力,譬如阴谋,譬如隐忍,她是一个空洞、没有恨意的暴徒。
她带着赤子的爱来到这世上,也曾相信万人高歌的正义。
赤土之上,万人妄想这正义,直至逝者已矣。
“赵怀赫想把她关在埋钱扶柳的那个岛上做个终生不出声的证人,但不到两个月她就失踪了,后来证实她躲在一艘往岛上运瓜果的货轮底仓,偷渡去了宾云。”
她在那片糜烂的土地上,落地生长。
八/九年,她带着力量渡海而来,她的力量从来不是源于伤害。
为了保护一个死去的人,她走入了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孩子从不吝惜馈赠,他们敢于付出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薄荷国王《血冕礼赞》
第78章 困惑
有人被污蔑了,也就被污蔑了,有人被杀害了,也就被杀害了。
迎着腐朽的余晖,天使堕落,成了魔王。
她成了那个赵伏波,镀金的赵家继承人,怀钧集团董事长,“赌博时代”的开创者。
赵怀赫锒铛入狱,毛杞跳楼身亡。她力排众议,15%股份转入名不经传的残疾人“宋股东”手中,而赵董事长与他的交集,也仅限放在他桌前的一枚白雏菊。
一层一层的人皮,每披上一层,就好像多了一丝人味,更像一个生活在法治世界中的“人”。
谁记得她曾是躲藏的老鼠,是皮开肉绽的白兔。
“我记得,不代表现在的我是过去的影子。”
赵伏波淡淡从烟盒抽出一支摩尔,“如果我真的活在过去,我会与母亲同葬在那个岛上,像陈西源一样,至始至终,质本洁来还洁去。”
地上断裂的红毛线手绳被拾起,压在了一本厚实的辞典里,像这类的工具书使用周期长,很少有扔的。魏璠少见的局促,声音发颤的,极短促地问了一句:“……不怨恨吗?”
那些事不关己的看客。
那些风言风语的帮凶。
还有……迟到了那么多年的她。
真相被唐特助揭开后的多年,魏璠如坠冰窖,魂牵梦萦,眼前浮现的都是那一场十七岁的酒宴,如果在当初就甩开父亲的手,再勇敢一点,是不是可以救人苦海?与她十五岁时再见,她都不敢入梦,多么怕,怕听到那一句——可以救救我吗?
说一千道一万,去你的粉饰太平,我只认天地良心。
赵伏波笑了笑,指间摩挲着褐色的烟纸,沉吟片刻。
“我曾经有个盟友叫莫箐,你大概没听过这个名字。她的女儿死于毒/品,对丈夫陈庚汣的恨把她催化成了一个鬼,没有良知了,不拿起刀割自己的肉,就要对准他人。”
英雄没有活过那个晨曦,反派在泥潭里厮杀。
“仇恨会腐化人的精神,颠覆人性和理智,以恨为基的斗志偏激而不稳固,以它为动力的人像一艘核潜艇。我理解她,但无法认同,她寻求的结果,我也无法苛责。”
“我们都应该是自由的。”
她的美学一以贯之,自由而无畏,那是北岛肩上的风和风上的群星。
当年的侯二也许正是被这种灵魂烧灼感所吸引,捍卫她的力量,捍卫她的意志,因为看清了云泥的一隙界限,才愿意追随至死。
天色渐晚,感应灯缓缓亮起柔和的橘光。魏璠整个人活过来似的:“是,苦尽甘来,现在什么牛鬼蛇神都滚蛋了,你也别再累死累活,人生苦短,你不想见姜逐就晾着,跟我出国玩几年,你想先去看极光还是去大草原?”一瞥之下看见赵伏波隐秘的微笑,嘴里的话有些卡壳,犹疑道,“……我说得不对么?”
赵伏波没有动打火机,剥开烟丝道:“因为我是一个能创造价值的人,是一个富有魅力的人,所以就应该有信徒为我加冕?
她敛起神色。
“你们是怎么定义一个人的?或者说,怎么定义我的?”
华灯初上,空中传来魔鬼的呓语。
“做数学题可以消除数字,但换算到现实是行不通的,救多少人永远不能为杀多少人赎罪,一百个人因你而死,一百个人因你而活,背的还是一百条人命,不是说就功过相抵了。”
魏璠一时怔愣,赵伏波眉目低垂,将烟丝搓开,撒在桌案上。
“有件事我从小就没弄明白,明明受害人将悲苦写在脸上,为什么被可怜被宽慰的却是施暴者?”
“是因为他们会伪装么?不,因为他有价值,是光鲜亮丽的‘上等人’,从不会有人吝啬对他的锦上添花,高举你们的达尔文主义,推崇这个理念。”
“这个精英主义潜移默化,无处不在,根植在人的脑子里:他看起来这么优越,就该受到好的对待,而卑弱贫贱的群体,激起的是我们深处的冷漠——披上伪善的面皮,拿着放大镜,以证明一个人遭受不公的对待是因为自身的品行不端,句末加上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就像我们总是不介意踩几只蚂蚁的。”
“就像我妈妈,因为受害者有罪论,所以她的苦难是罪有应得。”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魏璠,你将我的所为全部归结于我受到的伤害,这是不完全、不正确的。”
“我的恶始于我的困惑。”
“我困惑人为什么是这样一种同情心泛滥,而同理心匮乏的物种;
我困惑为什么在某个群体中,认为世界呈现出的不光彩都是内心险恶的人所杜撰的,又在另个群体中,否认一切的美,以最大的恶意轻慢任何值得严肃对待的事;
我困惑我成为施暴者之后,为什么那些在我是受害者时没有说话的人纷纷站出来,发表怜惜,辩证,洗白,为我声张他们不作为的‘正义’。”
她轻轻说。
“我困惑,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好人等于痛苦呢?”
不是已经历经千万年,得见曙光,进入文明的社会了吗?
为什么还充斥着弱肉强食的理论,你脆弱,你无力,你经不起事,就活该被泥土掩埋,被风浪吹翻,死在无人收尸的海滩。
既然分三六九等,又慈眉善目妄议什么平等。
“魏璠,你学识好,你说呢?”
魏璠哑口无言。
赵伏波拉开抽屉,里面有一包侯二不知何时落下的香烟,最便宜的“飞燕”牌,她撕开纸皮,松散的烟丝混在摩尔烟中。
“你看,其实我与你说的牛鬼蛇神才是一类,我与他们都进入黑暗森林赤身搏斗,不用文明社会的那一套,所作所为并无区别,‘苦尽甘来’这个词你用错了,应该叫‘优胜劣汰’。”
她扬手,挥翻了那一团烟丝,它们彼此交融,辨不清你我:“魏璠,迟来的正义,不过是为后人忝列功绩的遮羞布罢了。”
“而所谓改邪归正,是一句散发馊臭的话,油腻、疲劳。真正入夜,是不能回头的。”
信仰帮不上忙,爱也做不到。
这个词创造出来,带上的是大众强行救赎的沾沾自喜,是喜闻乐见的政治正确。接受这个词为自己遮掩的‘恶人’,并不知道大恶是什么,他们本质是肾上腺素失控的庸人,靠镜头和忏悔书为自己博取几分筹码。
赵伏波微笑。
她一字一句阐述她的欲望,从血里,从污秽里,从那无垠的黑夜里,迸发出一声呼号。
“动我吧。”
该是清账的时候了。
她要的从来不是好的生活、世人同情、催眠现实、重归自我,这些廉价的东西,与仇恨一样,她从来都不需要。
她义无反顾走在她的道上,甘之如饴,绝无后悔。
“我是个反社会分子,我作过恶,践踏法律,利益至上,我在宾云的案底你的父亲一定没有销毁,而是留存作为来日挟制我的证据。从‘丁一双案’入手,再翻出‘陈西源案’,仔细查我,汉六在溪池的所有资料都在萧大丞与褚沙白手中,他是我的部下,拔出萝卜带出泥,我一个都跑不出干系。”
“或许会对其他小恶起到警示威慑的作用,或许没有,更大可能性的是涉及诸家利益,为堵悠悠众口实行污名化,将我三百六十五度二百零六根骨头每一寸皮肤都拉出来反复鞭笞,刻上诸多侮辱的标签,定义为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人与恶徒,直至十年、百年后仍是违禁词。”
“但是没关系,哪怕只存在一息的公义。”
“谩骂我吧,斥责我吧,驱逐我吧。用子弹、用绞绳、用电椅将我赶出这个世界,你拿起文明的武器,而我也会在绝地挣扎反击,直至在黑夜烧尽最后一滴血——这才是正确的方式,不是吗?”
“魏璠,你这样正直善良的人,隐瞒和开脱,是你最不该有的东西,这是我所不耻的,也是被世人所抨击的。”
她笑起来,意外的柔和,带着扑火般的期盼。
“如果你代表光,那么摧毁我,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光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马太福音》
文中化用的意思与原意相歧。
第79章 摧毁
摧毁我。
不是“杀了我”。
魏璠听懂了她的意思,那是一种饱含热望的请求。
请彻底毁灭我的肉体,我的精神,我的荣誉,我的名望,把世上一切真实的痕迹彻底抹除,将我十指碾断,骨骼焚烧,直至变成马路上践踏而过的残渣。
我绝不会束手待毙。
但无论是何种,是我应得的。
这是她的欲望,哪怕以肉身与灵魂献祭。
不憎恨,不厌烦,只是困惑。
无数先辈无数后生,对人之一事进行无解的思考,没有任何答案能说服自己,只有在死亡中找到唯一的出路。
人生来不同。
我们在幼年和成长的道路上遭受的伤害、磨难与不幸,都用不同的方式消化、汲取并反馈给社会。
有人的呼喊未至口鼻就已窒息,尸骨消融在无人知晓的水沟角落。
有人坚持信念,无畏向前不惧生死,赢者伸张正义,高举旗帜,热泪高歌真理永存;败者含恨九泉,留下一捧反复咀嚼过不甘与泪水的腐臭烂土。
还有人选择自己的方式,咬牙切齿蹲在最黑暗的油锅里,磨砺自己淬毒的爪牙。
而在这几类人之外,还有赵伏波。
她是最纯粹的稚子,也是最晦涩的恶人。
“不,你的人生还很长,你不回头,也远远不到尽头。”魏璠一字一句,“你已经从十五岁活到现在,再多活个一百年又有什么关系。”
赵伏波叹气:“我必须活过成年,因为怀钧45%股权转让书的接收方必须是有刑事责任能力的人,所以当年由临时监护人,你父亲魏隆东暂为保管。我十八岁之前再是呼风唤雨,也只挂着‘代理’的名头,这与操作毛杞股份的特殊行径不一样,我虽行使董事职权,却无法正式转让或者出售这部分股权,一旦我出事,难说会不会有赵怀赫的旧部动心思去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