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北京城区还小,马车不多时到了西直门,径直出了城门,仍朝西北方向行驶。
诚王见出了城,沈苓没有显得更惊奇,反而神色平静下来,便问道:“怎么,你猜到去哪儿了?”
“呃嗯。”沈苓有些迟疑地点了头。
诚王也没有多说,他生母被葬在西山那件事,勖勤宫里的下人基本都知道,她会听说也不奇怪。他母亲是因为触怒了他父亲,成了一个连提都不许提的人,他想去上坟祭扫,当然只能偷着去,不能让心腹以外的人知道。
他也是好难得才出一次门,大有新鲜感,见出了城,周遭渐渐都看不到多少闲人了,诚王便钻出车厢,坐到徐显炀身旁,一边观光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徐显炀聊天。
“这一带与你从前来时相比,变化大么?”
“不大,看着还是那个样儿。”
“前面影绰绰看得见那山头就是玉泉山了吧?”
“是呢,宫里的水就是从那里打来的。”
“看着确实比煤山高多了。”
“那是,好歹也是‘燕京八景’之一呢……”
沈苓原先就没听徐显炀说过几句话,更是从没旁听过他俩聊天,这会儿听起来,他们聊起天来还算热络。她觉得挺新鲜——这俩人真是一对好盆友,小徐大人只有在王爷面前话才多了点,两人说起话来也没有一点主仆的味道,倒很像是……
她正胡思乱想着,没留意那两人说到什么好笑的事,诚王一笑,还顺势在徐显炀肩上倚靠了一下,沈苓看得直肝儿颤:哎呀哎呀……
系统:-_-||传说中的“腐眼看人基”。
这时的北京城一点也看不出现代时的格局,西北这一带还十分荒凉,别说村子镇子不多,连土地都尚有许多没被开发的荒地。沈苓一路掀着窗帘看风景,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约莫太阳升到了头顶上的时候,马车就到了地方。
三人下了车,沈苓与徐显炀各自捧着些祭扫之物跟在诚王身后往一座山头上走了一段,诚王看着前面一座掩映在树荫里的坟茔道:“依尤太监的说法儿,应该就是这座了。”
沈苓看得出,这周围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墓地,只零星的分布着一些坟冢,那座坟茔也只由砖块草草垒砌,等他们转到正面才看到,墓碑上竟然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刘氏之墓”。
堂堂一位皇子的生母,竟然就被这样下了葬,还不及寻常富人家的女眷。
望着墓碑,沈苓忽然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不知道我这具身体将来会被葬在哪里。
“果然是这座了。”诚王怅然一叹,满面落寞,“尤太监他们还算上心,这几年来打理得还算好。”十多年了,该有的伤感都有过,现今只剩下了怅然落寞。
当下沈苓与徐显炀摆好祭品,升上了火,诚王拜祭过后,取了纸钱来烧。
沈苓帮他递着纸钱,忍不住道:“您若是去求圣上替刘娘娘迁坟,圣上应当会答应吧?”
诚王望着袅袅飘摇的纸灰,摇了摇头:“命令是父皇下的,我怎能叫皇兄为难?”
“那就……”沈苓为他心酸着,一时失神,竟差点就说出“那就等您自己登基为帝时也就好了”,还好没等出口就及时反应了过来。她心头突突地跳着:好险啊好险!
诚王听的奇怪:“那就什么?”
沈苓赶忙摇头:“没什么,我胡思乱想的。”
诚王却不罢休:“胡思乱想的就不能说说了?快说。”
“呃……我是想,那就等到过个几十年,等到您侄儿继位的时候再说,大概就不那么为难了。”
这话虽没那么离谱,显然也有点大逆不道,怎么能把当今圣上的死拿出来说呢?沈苓不自觉地把脖子缩短半寸。
诚王乜着她撇了下嘴角:“果然是够胡思乱想的。”
烧完了纸钱,诚王又领着他们亲自动手,拿着笤帚把跟前清扫了一遍,拔了拔坟上的野草,也没多流连,就叫他们上车走了。
时候已经过午,诚王叫沈苓从那个厨房领来的包袱里取出肉饼,与徐显炀一同分而食之。
这是沈苓见过诚王吃的最简陋的一餐饭。肉饼都已半凉不热的了,表面也有点干硬,远不及刚出锅的好吃,也没见诚王嫌弃,他依旧坐在徐显炀身边,一边聊着天一边就把饼吃了。随身带的东西都是徐显炀操持的,也没有茶炉,带来的水都冷了,沈苓提议停下来生火热一热,诚王也没要,就叫她倒了杯冷的喝。
“怎么,看我不娇气,觉得奇怪?”诚王问她。
沈苓摇摇头,真心实意地道:“您是心里装大事儿的人,但凡有胸襟的人,都不会在乎那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儿。”
诚王自己都还想不到将来能做什么“大事”,不禁听得失笑:“好,就冲你这么会说话,今日也该趁着佳节好好赏你。”
沈苓眨着眼:“您还有别的打算啊?”
“难不成你以为我好容易跑出来一次,还是赶在这样的日子口儿,为的只是上坟?”诚王背靠着车前的立柱,懒洋洋地坐着,一脸的舒畅惬意,先前上坟时的那点落寞也一扫而光。
母亲都过世十多年了,他连她的模样都不记得,悲伤也没有多浓重,更多的只是为没机会尽孝的遗憾。今天来祭扫就是了了一桩心愿,倒不至于为这事一直多愁善感。
沈苓蓦地想起他说起今日打算时那个熊孩子一般的表情——那怎可能是想起给他娘上坟时该有的表情?
天黑时分,他们来到了南城。
正阳门外珠市口,是外城最热闹繁华的地带,中秋之夜,这里灯火通明,摆开了一大片夜市,做小买卖的,打把势的,唱曲儿卖艺的,摊子绵延开去一大片,热闹非凡。
“猪市口这一带平日买卖生猪,听说往日都是臭烘烘的,看来他们洗街洗得还算干净,都没什么味儿。”诚王手里摇着一柄折扇,一边游逛一边说着。
沈苓这才知道,原来北京珠市口其实是“猪市口”。
夜市是十分热闹,放眼一看处处都有着新鲜东西,但沈苓可不敢放下心来逛街,这地方比不得白天他们经过的郊外,周围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一介亲王来到这种地方闲逛,真的没事?
她去问徐显炀:“你可是要负责王爷周全的,也觉得由着他来这种地方也没事?”
徐显炀显然没当回事:“有我随扈,还有什么可担忧?”
沈苓道:“你功夫再好也才一个人而已,真要出点什么事,你也不见得顾得过来啊。”
徐显炀木着脸瞥她一眼:“顾不过来你们两个,我就只顾他一个呗,真出了事,你就自行逃命好了。”
“……”沈苓最近是发现了,小徐大人经常会把一些别人只拿来开玩笑的话当正经话说,比如这一句,听了他的语气,看了他的神情,就会知道他是当真的,是真觉得遇到危险他可以只去照顾诚王一个人,把沈苓放生。
这话本也没错,真到了顾不过来的时候,当然该舍弃丫鬟顾主子,可是,你一个大男人,怎好意思对个小姑娘这么直说呢?
还没来得及跟他生气,沈苓忽然发现周围人来人往,竟不见了诚王踪影,不由大惊:“哎呀王爷到哪儿去了!”
两人左左右右找了一阵,才发现王爷在后头呢。原来诚王刚才停下脚步去看一个摊子上卖的杂货,他俩说着话没留意,就走去前面了。
站在原处把他俩等了回来,诚王有点无奈地道:“我是有意叫你俩出来玩个尽兴,可没叫你们把我丢下呀。”
沈苓忙施礼请罪,徐显炀倒没那些虚礼,还说:“都是她跟我说些废话分了我的神,才把你丢了。”
沈苓愤愤反口:“你才是做侍卫的,主子都看不住,还要吹牛说什么有你随扈就够了!”
时至今日,诚王早已一点都不怀疑他俩会有谁喜欢谁了,他知道这俩人要么不说话,一说就没好话,见状便摆摆手道:“好了好了,大过节的都少吵两句吧。唉,瞧瞧,我还得给你们拉架。”
沈苓其实挺想不通的,看原文的时候她觉得徐大人也挺可爱的,怎么到了亲身接触的时候,就一点都不觉得了呢?
三人继续朝前走着,诚王与沈苓在前,徐显炀跟在后面。沈苓的提醒还是起了作用,小徐大人明显比方才更警觉了,随时留意着周遭动静,看见有人走得离诚王近了些,都会替他挡一下。
诚王见状小声问沈苓:“你方才就是提醒他留意随扈呢?”
“是啊,这地方鱼龙混杂,可不是该小心着么?”沈苓忍不住想告状,“您猜他说什么?他说真遇了险他就只顾您一个,叫我自行逃命。”
诚王忍俊不禁,笑得肩膀发颤,忽然抓过她的手来拉着:“他说的也没错,他顾我,我顾你,不就成了?”
第16章 诚王府(十六)
沈苓脸上又发了热,牵手并没多亲热,可放在这时代,少年男女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牵手而行,就显得很扎眼了。
她已经觉得自己太过扎眼了,身上穿的还是王府婢女的衣裳,这身行头在高门府邸里并不出奇,但在市井当中就比绝大多数路人都高了好几个档次。
一眼望过来都是布衣,就她一个身上绫罗绸缎布灵布灵地闪着光,能不引人注目么?等再看清她的脸——她这张脸可是皇帝看见都惊艳的,被小老百姓看在眼里就快成天仙了。
刚这一会儿,沈苓就觉得自己随时都被人目光攒射,回头率几近百分之百,有人因为只顾回着头看她,走路都跟人撞上了。
这要是遇见影视剧里那种好色之徒,还不得惹出是非?沈苓满心惴惴。
诚王也看得出她精神紧绷,便宽慰道:“放松着些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下一回还不定何年何月才有机会呢。”
沈苓恨不得一时叫他回家,但心里记着他是个连山都没见过的可怜孩子,又不忍扫他的兴,只好继续浑身紧绷地跟着。
他们没吃晚饭,诚王就叫沈苓与徐显炀一路买些摊子上的小吃充饥,这些小摊子上的饮食质量都不尽人意,沈苓买来的酱香驴肉咸得齁人,徐显炀买来的吊炉火烧又甜得齁人,偏诚王节俭又不许丢弃,三人都强忍着齁得慌甜咸搭配着吃了,又各自猛灌一大碗豆浆,倒也别有风味。
令沈苓没想到的是,诚王说起京城小吃来竟然如数家珍:“要说这红糖火烧,还是丽正门那边一间铺子里的好吃,酱驴肉也远不及德胜斋的味儿好,那旁边的铺子卖烤鸭子,也好吃得很。”
沈苓问:“您都去吃过?”
“没去过,但吃过,原先在勖勤宫里时,我时常叫宦官或是徐显炀带外头的吃食给我尝鲜,这两年没什么新鲜的了,也就没要。回头再叫他们各样都买来给你尝尝。”
原来住皇宫里还能叫外卖,沈苓颇觉耳目一新。
诚王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一阵发着愣没说话,沈苓也不问,就在一旁等着。
“其实,上回有关练字用纸的事儿,我没对你说实话。”诚王幽幽说道,“我省俭,并非为着什么养德,是在勖勤宫那些年养成了习惯。因着二十四衙门层层盘剥,宫里头的各样耗材都比外面贵上许多,一张纸抵的银子,在宫外可以买上十张纸,平平常常两盘菜,就可抵外面酒楼上的一桌菜。
我的份利倒不至于不够用,但得知了那些事后,我就忍不住心疼,总觉得能省俭,干什么不省俭些呢?叫手下人买外面的吃食给我也是同样用意,觉着自己平日做不成什么有用的事,能给公中省下几两银子,总也是好的。”
他越说越投入,忍不住摇头感叹,“你不知道,从前也还好,最近才三四年,光是辽东战事所花销的军费,就把父皇那会儿留下的上千万两库银花了大半,如此下去不出几年,太仓银库就要空了。可惜……”
就要涉及禁忌话题了,他没办法再多说下去,沈苓却接上道:“可惜您碍着身份,再着急也使不上力,除了在吃穿用度上省些开销让自己多落一点心安之外,也做不成什么。”
他小小年纪就对家国天下有着悲悯之爱,以国为家,把国人都视作家人,国事视作家事,所以才会那么处处操心,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放心不下,可以说天生就有着做君王的素养。
沈苓却很心疼他。尤其想起崇祯皇帝那句绝笔:“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她都觉得有些恐慌,同时也再次庆幸,他并不是崇祯。即使他真有着与崇祯一样的命运线,有她在,也要拼尽全力帮他扭转。
诚王看着她一笑:“你竟还挺懂的,就没觉得我这样是犯傻?节衣缩食委屈自己,省下那几两银子够干什么的啊?”
沈苓肃然摇头:“才不是呢。您这样才是以国为家,以天下为己任,是心中有大义,有大境界。不像有些不肖子,看着家都要败了,国都要亡了,心里想的却是如何保住自己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在那样的人渣眼里,什么家国天下就是活该让他们糟蹋着玩儿的,糟蹋个精光拉倒!”
看她说得切齿愤愤,诚王啼笑皆非:“说得就好像你真见过那种人似的,记着,以后这些家呀国呀的话可别当着外人也随口说。”
“嗯嗯,”沈苓朝一边仍在捧着大碗往嘴里灌豆浆的徐显炀一指,“连当着他我都不说。”
诚王又是失笑。周围声音嘈杂,他俩挨得近,对面说话徐显炀也听不见。徐显炀放下碗,动作豪迈地拿袖子往嘴上一蹭,见到他俩的神情才意识到好像是自己被谈论了,呆呆地不明所以。见了他这模样,连沈苓也想笑了。
忽见徐显炀眸光一闪,猛地箭步上前,冲到了沈苓背后。
沈苓听见身后有人“哎呦”叫了一声,刚要回头,诚王已拉着她退远了两步。
一个身形高壮、留着少许胡须的华服男子被徐显炀推了个趔趄,由两个随从打扮的人左右扶住,朝徐显炀立着眼睛喝道:“你做什么?”
徐显炀手指着沈苓冷声道:“你方才是假装推搡打闹故意要撞到她身上的,别当我没看见!”
原来是真遇见想占她便宜的登徒子了,沈苓一下心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