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者碍于三皇子的严命,并不打算放行,最后还是明珠出面说情,才放了他。
时隔二十年,凌宗训第一次见到了楚明珠。借着点点星光,他发现,当年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已经长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女子,美得几乎让他认不出。
这一路,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局势紧急,本应就此离去,再不回头,以免被三皇子逮住行踪,再入险境。可他着实放不下明珠,竟鬼使神差地跟着她,来到了邺安寺。
檀香袅袅的大雄宝殿,他隔着缭绕的轻烟,看到她虔诚地跪在大佛前,口中呢喃祷念,振振有词。叩首,起身,再叩首,再起身……从深夜到凌晨,她不辞疲倦地跪拜着,清澈的眸子里噙着泪水,看得出,她是真心实意地盼着皇帝好。
就这样,她拜了整整一夜,他也看了整整一夜。直至黎明,她才揉着酸疼的膝盖起身。
他思虑一夜,实在不放心她就此回京,本想带她一起离开京城,谁知还没开口,她却认出了他,取出荷包,给了他很多散碎金银。她说,这是英雄遗孤应得的。
那一刻,凌宗训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她眼中似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悲悯,与当年的靖北王妃如出一辙。他是战场上冷血嗜杀的怪物,这么多年,见惯了生生死死,不知为何,却突然被这双眼睛触动了心弦,令他想起了秦婉,想起了记忆深处的童年,心头愈发沉重。
他想破口大骂,明明是世间最单纯美好的女子,却偏偏嫁给了贺延雄那个的混蛋!
他也想狠狠地抽自己,为什么没有豁出性命去阻止!
他张口,刚要说出“跟我走”,庙里却忽然涌进大批御前侍卫,声称皇帝病危,急召王妃回宫。凌宗训眼睁睁看着她被侍卫带走,心中升起一阵无力感。
如果当时他知道,贺延雄已经笼络了皇帝所有的亲信侍卫,要于第二天,便毒杀皇帝,害死明珠,族灭靖北王全族,那么他就算仅剩一口气,也一定要潜回皇宫,拼尽全力,亲手宰了贺延雄!
他简直是个毫无人性的疯子!
凌宗训永远都没法原谅自己。万万没想到,给明珠招来灭顶之灾的人,竟然就是自己!如果当日没有混入明珠的队伍,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是否还能好好地活在世上,享受着阳光,以书画自娱?
他不敢想下去。最终带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怨恨,回到营地,公然起兵,反对贺延雄登基。
双方交战了一年半。贺延雄虽坐拥天下之兵,奈何得位不正,德不服人,军中将士频繁发生反叛。反观凌宗训,常年镇守边关,声名在外,士兵感他为将之德,无不效死命。
于是,他一路高歌猛进,杀入京城,闯进皇宫,亲手送贺延雄去了地府。
将士们纷纷跪倒,俯首叩拜。他看着这些人,脑中却是一个女子倔强叩首的身影。
终于为她报了仇。
可那又怎样?她还能活过来,再用那样温柔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吗?
凌宗训孤零零地站在龙极殿里,耳边排山倒海的“万岁”之声,他却恍如未闻。
他成了改朝换代的皇帝,励精图治,江山稳固。美中不足的是,他始终没有立后,也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
一个皇帝,可以没有父母,也可以没有兄弟姐妹,可他怎么能没有后宫,没有继承人呢?
大臣们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到了皇宫,堆在了御案上。以至于到了统治后期,天下终无大事可议的时候,关于立后的拉锯战竟成了每日早朝的主题。
他觉得可笑。这些臣子们天天把皇帝的家务事挂在嘴边,伏地叩首,捶胸顿足,殿堂大哭,甚至有人以死劝谏。
可他却什么也不想做,每日下了朝,便回到龙极殿。没有人明白,为何前朝皇帝崩逝的不祥之地,却是新帝最留恋的地方。惟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那不是留恋,而是刑罚,不折不扣的剜心之罚。
可他还是管不住自己,想去那里凭吊她,怀念她,说不定哪一天,她的香魂便会入梦来……
有一次,满朝文武集体在龙极殿外哭了三天,不求他立后,只求他封几个低级的才人充实后宫,绵延血脉。
都是跟着他一起打江山的亲密部属啊,有些已是须发斑白,有些甚至行将就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看着他们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凌宗训心头一软,终是点了头。
于是举国欢腾,采选官奔赴全国,挑了几百个美女让他选。
他木然地看着这些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然而最终,却幻化成了同一张脸。
于是他取消了这惟一的一次采选,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是忘不了她,也原谅不了自己。
二十年后,大晋开国皇帝凌宗训死在了龙极殿。
他是历史上最奇怪的皇帝。在他漫长的帝王生涯里,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妻妾,没有儿女,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除了治理江山,什么也不会。
他死了,把皇位禅让给了陪他出生入死打江山的兄弟之子。
第16章 毒计
每每想起前世无数个被后悔撕咬的不眠之夜,凌宗训便格外珍惜眼前。如今是邺安三十四年,武宁郡主楚明珠还是未出阁的娇女,五皇子贺延修还是前途无量的少年,最重要的是,决定着所有人命运的当今皇帝贺崇睿,还没有被猪狗不如的三皇子害死。
凌宗训暗自庆幸,上天果然待他不薄,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阿嚏。”明珠捂着口鼻,湿淋淋的头发还滴着水。
凌宗训的思绪立刻回到了现实。真是该死。怎么忘了?明珠刚刚落水,身体还很虚弱。他狠狠地责怪着自己的粗心。
“郡主,在下送你回房换身衣裳,小心别着凉。”凌宗训关心地道。
“不敢劳烦侯爷。我的闺房在东面,你住的雅兰堂在西面,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我还是自己回去吧。”明珠淡淡地道。
凌宗训心中有些失落,“郡主何必如此生分?我还是我,林阿吉啊!”
“侯爷手握数十万大军,圣眷正隆,明珠可不敢造次,不敢把侯爷当下人。请恕明珠告辞。”言毕,也不搭理凌宗训,径自朝东走去。
“明珠,明珠。”凌宗训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你别跟着我行吗?”明珠有些着恼。
“让我送送你,我怕你再出什么意外。”
“自己家里,能有什么意外?反倒是跟你在一起,意外才多呢!刚才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落水。”明珠赌气地道,“你看看你,再看看我,浑身上下湿哒哒的,让人看见了不会议论吗?这可是我家,查完案子你甩甩头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被下人笑话吗?”
凌宗训这才明白她的用意,歉然道:“对不住郡主,是在下有欠考虑了。”
他一心想创造机会哄她开心,却忘了两人此刻的狼狈。
“明白就好。”明珠面色和缓下来,不咸不淡地道。
转身没走出几步,明珠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凌宗训依旧站在原地凝望着她,整个人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柔和的红晕。
“差点忘记说……”明珠朝他挥挥手:“侯爷明天有空的话,我想学几手功夫。”
“郡主此言当真?”凌宗训喜出望外,“有空,当然有空!”
“那好,明日巳时,不见不散。就在这九丈桥上,不来的是小狗。”明珠扮了个鬼脸。
“好,不来的是小狗。”凌宗训哈哈大笑起来。
明珠略一点头,这才满意而去。待她走出很远,回头再也见不到凌宗训的身影时,脸上才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臭小子,你以为我学功夫是为了什么?当然是对付你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求我学武功。
明珠算是摸透了他的脾性。对付这种死缠烂打的臭小子,就得冷漠一点。你对他笑,他便忘乎所以,撩得更加起劲。你不理他,他就自己贴上来,像块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他是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一点也不会客套。明珠长到十七岁,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这次得知他的真实身份,虽然很吃惊,但心里也并未如何畏惧。她只是想刁难他一下,以报今日落水之仇。
不知不觉间,明珠便走到了自己的小院门前。没等她推门而入,西头奔来一个小丫鬟,急急忙忙,跑得满头大汗。
来人正是明珠房里的丫鬟玉莲,年岁不大,实心眼儿的姑娘。
“郡主,您都湿透了!”玉莲一把拉起明珠的衣袖,着急地道:“快,快回房,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明珠看着她额角上跑出的汗珠,问道:“你从哪来,这么匆匆忙忙的?”
“小卉姐带我们几个去库房收拾东西,我在门口碰上了林总管,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却叮嘱我立刻回来伺候郡主更衣。”说话间,两人已是回到了闺房,玉莲一面吩咐小丫鬟烧热水,一面忙着给明珠找衣服。趁左近无人的功夫,她大着胆子问道:“郡主,您不会真的对林总管上了心吧?”
“瞎说!”明珠扭头,俏脸一红。
“那您又为、为什么……”玉莲吭哧吭哧,也是满脸通红。
“什么为什么?”明珠一头雾水。
玉莲急得满头大汗,踌躇了半天,终于狠了狠心,道:“郡主,您别怪玉莲说话不中听。玉莲真心实意把您当成世间最亲近的人,听到了什么话,哪怕是对郡主不利的,也要一五一十地告诉郡主……”
“玉莲,莫非你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明珠的神情也严肃了起来。
“林总管说,他刚才和郡主在荷花池玩,双双跌进了池子里……郡主为什么要跟林总管戏水呢?您退了徐公子的亲,难道真是为了林总管吗?”说着,玉莲都快哭了。
“什么?戏水?真是一派胡言!”明珠勃然变色,“这是林阿吉的原话吗?这个臭小子,竟敢造我的谣?”
“郡主息怒。”玉莲吓得变了脸色,“林总管含糊其辞,但给人感觉就是这意思。郡主别生气,都怪玉莲笨,请郡主责罚。”
“算了,与你无关,他这个人惯会说些不着边际的混账话。他还说了什么?”明珠气道。
“他还说……”玉莲畏缩地看着明珠,硬着头皮道:“他还说唇上的伤,是被郡主咬破的……”
“哐当!”案上的青花瓷瓶被明珠扔到了窗外,她气急败坏地道:“林阿吉,你等着瞧!等着瞧!”
***
徐府。
徐子清躺在床上,一双凹陷的眼睛紧紧盯着床边的大夫,目光涣散,整个人几乎瘦脱了相。
“唉……”大夫长叹一声,站起身,看着郡守徐长泽一脸为难。
“大夫,我儿子的伤势究竟如何?但说无妨。”徐长泽焦急地道。
“令郎五脏六腑受损严重,恐非药石能及……”
“大夫,你的意思是我会死吗?”徐长泽吓得面无血色。
“不不不,公子不必过于紧张。您毕竟是练过武的人,自小打熬的好筋骨。此伤换到常人身上,必无活下去的道理,然则伤在公子身上,却是于性命无损。然而……”大夫顿一顿,在徐氏父子催促的目光下才缓缓道:“贵公子从今往后怕是没法动武了,能像常人一样正常生活,便已是谢天谢地……”
徐子清完全没听清后半句话,他满脑子都是四个字“没法动武。”
他自幼引以为傲的武功啊!从三四岁的时候,父亲便为他延请名师,传授武艺,他的功夫连靖北王楚钧良也夸赞过,谁知让林阿吉一掌就全给毁了?十几年的根基啊!徐子清恨得咬牙切齿。
“而且恕我直言,令公子是否受到了什么打击?怒伤肝,忧伤肺,思伤脾,身子拖到了这一步,若说没受过刺激是不可能的。”大夫叹息道。
话音刚落,徐子清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徐长泽担心他发起疯来控制不住,便令小厮引着大夫下去领赏了。
房间里只剩他们父子两人。
“爹!”徐子清热泪滚滚,“您到底为什么要答应退婚?为什么呀!孩儿的心事,您又不是不明白……”
“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被人家捏住了小辫子,爹也不会这么被动。短短一夜之间,你夜探王府的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怎么编排的都有。一会儿说你是见色心起的小人,夜探王府变成了夜探郡主香闺;一会儿说你是财迷心窍的畜生,夜探老丈人宝库,搬走了他的全部家底。传得多离谱的都有,甚至有人说你患有夜游症,必须半夜起来吸人血!你想想,我还能怎么办?咱们毕竟不占理啊!人家是王爷,凭借身份,占住道理,爹还有什么立场坚持?”
“林阿吉,我跟你不共戴天!”徐子清恨得牙痒痒。
“你也别光顾着埋怨人家,你脑子进水了不成?明知武功不敌他,为何还要出手?”徐长泽毫不留情地骂道。
徐子清握紧了拳头,脑中又联想起那一夜。他在房檐上,扒下一片瓦,本想偷窥姓林的,看看他是否有什么破绽,谁知竟看到了未婚妻楚明珠不知检点,深夜到了这个陌生男子的房间,还替他关窗户,盖被子。徐子清本就呷了一肚子醋,偏偏要命的是,林阿吉那个臭小子竟然拉着明珠的手不放,还故意去亲她。自己实在忍无可忍,投射暗器也是为了让他放开明珠,谁知他变本加厉,竟抱着明珠就地滚了起来。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搂搂抱抱,还在地上滚来滚去。
是个男人都忍不了好么!
此刻,徐子清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杀了林阿吉,杀了林阿吉!
“杀了林阿吉!”徐子清大吼一声,一拳砸在床上。
徐长泽一怔,他感受到了儿子前所未有的决心。
“爹,除了杀死林阿吉,咱们别无选择。一来向太子交差,二来为儿子报仇,我非要夺回明珠不可!”徐子清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