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什么呢?太离谱了些吧?”
“唉这有何不可能?今上正值壮年,最好风花雪月,要不然怎么会让玉妃娘娘给一介商户女递张中秋宴的帖子?”
“中秋宴?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八姑婆不是同安定侯夫人交好吗?那日宫里来送帖子的宦官亲口说的。”
……
后面两位贵夫人转聊了其他八卦,再讲了些什么,碰巧在偏厢里的柳姨完全听不清了。耳朵嗡鸣,雷霆大震,勉力扶着墙壁,才让身子没瘫软下去。
脑海里只一直反复回响一句话:“你说她会不会入了今上的眼,要收到宫里去?”
“这怎么能!这怎么能!小姐与今上是……小姐……”柳姨不敢出声,心里念叨着,难以置信。
好不容易等两位贵夫人挑好首饰,出了雅间,柳姨才将手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上,大口大口喘气。拔腿跑出偏厢,往天音阁赶。
好不容易赶到青筝的院子里,却不见青筝的踪影。在前院一把抓住杨叔,手里不停比划。手势太快,让杨叔都看糊涂了,半天没搞清楚是什么意思。柳姨更急了,推开杨叔,往青筝的书房赶。在平日手放拜帖的盒子里,看到了那封有着精美烫金花纹的帖子。
柳姨颤抖着手打开,熟悉的皇家徽记跃入眼帘。柳姨一目十行看完,帖子自手中滑落,跌在地上,对听到的话又信了几分。
小姐的想复仇的心思,柳姨一直清楚,甚至比谁都更加明白,对自己有一股狠劲的小姐,已经追查到线索指向天家。如果眼前有个能深入宫中一探虚实的办法,小姐绝对不会放过。
眼前的视野忽明忽暗,柳姨撑住小几,紧闭了下眼睛,调头就往安定侯府赶去。这是她在都城里,唯一可以求助的地方。
安定侯府内,安定侯爷正与一位意料外的访客暗暗较劲的时候,听到院里传来一阵喧哗。
安定侯爷微皱眉正要起身一问究竟,一个妇人直接冲了进来,在他面前猛地一跪。“咚”的一声,让人听着都感觉很疼。
紧接着听到一声嘶哑难听的声音,像老旧的破风箱费劲地拉了开来,却莫名让他想起某些遥远的记忆。
长久未开口言说的嗓音锈透了似的,咿呀了两声,才拼凑出字句。
“安定侯爷!请你救下先长公主唯一的血脉!”
第60章
安定侯如被雷击,呆立当场,脸上满是错愕和震惊。
“侯爷,小的的错!一时不察,让这妇人从竹园那里的小道抄过来。小的立马把她扣起来!”追赶妇人的下人急忙闯进来,一把反扣住妇人的双手。
妇人双手被制,上半身仍然极力往地上磕头,嘶哑难听的声音努力叫唤:“安定……安定侯爷!”
稳定心神,仔细盯着眼前要把前额磕出血的妇人,一瞬间转过千百种心思。这面容,这声音,还有知道竹园直通这里的那条小道,最关键的是她刚才说的话。
这人是……
平日闲散的侯爷此时少有的肃然,沉声吩咐:“你先退下,戒守四周,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一步。”
下人未有迟疑,立马退下,关上了门。
“你是……长公主身边的紫嫣?”安定侯极力想起这个十多年前曾经听过的名字。当日,紫嫣也如同今日这般跪在这间书房里,与自己拜别。
“是。有幸侯爷还记得老奴的名字。请侯爷救救长公主唯一的血脉!”妇人抽泣起来,猛磕着头,将地砖敲得咚咚作响。忽然间,刚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妇人,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
“柳姨?你……你能说话?”
猛磕头的柳姨瞬间一僵,难以置信地微转向头,往声音的方向处看。青筝坐在一大盆绿植边上,刚好在柳姨情急之下冲进来的视线死角里。
青筝紧攥住一撮衣角,用力到指尖发白,面色徒然成白,不敢相信地再一次重复:“柳姨?你能说话?”青筝有听见柳姨刚冲进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心宛如绑了千斤坠,一个劲儿往下沉。脑子里一片空白,偏偏又努力去汇聚精神,想要好好思考这句话的意思。
仿佛压在柳姨心头十多年的巨石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岩浆,在此刻喷发而出。肆无忌惮地大哭出来,跪行至青筝跟前,拼命磕头:“小姐!公主!是老奴瞒着你!老奴实在不想让公主再踏入这个吃人的皇宫!老奴只想公主平平安安,这也是长公主的遗愿啊!”
安定侯把目光投向,前一刻还在同自己胸有成竹谈条件的青筝身上。青筝的惊愕显然不比自己的少。自己之前还在诧异,为什么一个商户出身的小姑娘能有这般胆魄和见识,这样一说,便说得通了。毕竟身上流着的是天家历朝以来最杰出的一位公主的血脉。
因为十多年前见识过紫嫣的忠心护主,也清楚先长公主身死蹊跷,安定侯对紫嫣的话无理由的信任。行至青筝跟前,安定侯行了个大礼,无比恭谨:“臣见过公主殿下!”
现在轮到青筝呆滞了,脑子乱哄哄地成一团麻。自己怎么突然变成公主了呢?见年长的安定侯仍躬着身,赶忙起来扶起,嘴徒劳地微张,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安定侯明白青筝的欲言又止。这个消息的冲击力太大,连他都得适应个半天,何况一个被严严实实瞒了十多年的小姑娘。先长公主唯一的血脉这样流落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心中又升起一股深深的叹惋和怜惜。
青筝看向仍在痛哭流涕的柳姨,前额都磕出了鲜血,心里一抽痛,扶起柳姨坐下,掏出丝绢轻柔地替柳姨整理面容,心里也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柳姨,你别哭。慢慢说。”柳姨接过丝绢拭去眼角的泪花,也明白这时不是哭的时候。既然小姐已经决定要涉水了,自己再隐瞒已是徒劳无益。不说,反而会增加小姐的危险。
见柳姨情绪稳定了,安定侯与青筝也落座,听嘶哑的声音缓缓陈述一段先长公主不为人知的时光。一个尘封了十八年的秘密,在这个花团锦簇的小书房里被揭开。这个秘密的揭开,直接影响了当今朝廷未来的走向。
后人编书《史传》中,记载了这段往事:“先长公主遗孤静,足智多谋,举三王之乱,与权臣闵相制,史称‘王相斗’。”(注:相xiang第四声)
“十八年前,先长公主已定四疆,在军民之中,威望扶摇直上,甚至隐隐有拥护先长公主为女皇的谣言传出。先长公主见今上江上已稳,内有宰辅大人辅佐,外有冒亦行将军定军心。自觉万事皆安,又对广阔的天地心生神往,便想出一计诈死离开皇宫。先长公主仙逝消息一传出,拥护女皇的谣言不攻自破,今上的宝座便更加稳固。”
许久未曾说如此多的话,柳姨嗓子干咳。青筝递了杯茶水到柳姨手里。柳姨正要唤“公主”,被青筝抬手制住:“还是喊小姐吧。我听得习惯些。”
柳姨知道此时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便又改了回来:“小姐,你大概好奇长公主与叶大侠如何相识的吧?长公主在南疆之战时,遇伏中毒,是叶大侠碰巧相救。两人互生爱慕,又碍于战情特殊,长公主未能告诉叶大侠真实身份。待长公主离开皇宫,了无牵挂,寻到叶大侠结为夫妻。往事如同云烟,决意与往事一刀两段的长公主更没提起身份的事。固叶庄上下无人知晓叶夫人的过往。”
“柳姨你是那时便跟着娘亲出宫的?”寥寥几句的往事,已让青筝觉得惊心动魄,紧接着跟问。
“老奴原是今上妃嫔身边的小宫女,因声音被今上随意夸了一句,引来妃嫔嫉恨,强行灌了□□。长公主危急之下救了老奴一条贱命,但也烧坏了嗓子。事后,长公主便调老奴在身边伺候。长公主诈死一事,瞒了所有人,包括今上,伪装成老奴的样子趁乱离宫。”
“长公主丧事办完,老奴刚好到了年龄,便被放出宫去。老奴无亲无友,想到长公主曾对老奴提起江南的一个地方,便寻了过去。这才知长公主给自己留了线索,若无去处,可以投奔她。老奴见到长公主与叶大侠恩爱非常,心中甚慰。自觉这副嗓子实在无颜在跟前伺候,便自请替长公主在外经营商铺。”
“长公主本就因征战身子亏损严重,生下小姐后,大不如从前,不久便撒手人寰。老奴心中对叶大侠有些怨意,照旧在外头照料商铺。没想到……”柳姨又泪水盈眶了。
“没想到,逃过十年前的那场屠杀。”青筝接过了话头。
安定侯眼皮一跳,转看向淡淡坐着的青筝,却又感到漫漫的凌厉之气。
柳姨稳住心神,接着讲道:“杨叔一直认为是江湖仇杀,我却心中总隐隐觉得跟皇宫有些关系。因为长公主在宫中,曾为打压一些人蠢蠢欲动的不轨之心,放出消息称她手里有一支以一当百的黑云骑。朝堂的事老奴也不太清楚,只是觉得会不会是这个引来杀生之祸?”
“黑云骑?”青筝疑惑了。
“这个我来说。”一直安静听柳姨讲述的安定侯出声了,“据说长公主征战四方时,麾下有一支从天而降的黑云骑,所到之处,所向披靡,令敌军闻风丧胆。但在长公主交归兵符给今上时,这支黑云骑并不在编内。朝中便有风言风语传出,这个黑云骑只听长公主调动,隐于市野,一旦见到长公主手中的一块玉符,必能立马集结,随时战斗。”
青筝听着两边的说法,一结合就明白了:“娘亲的用意是在预防朝中军权被有心人控制,除了寒门冒将军外,还预留一支威名在外的军队来威慑这些不轨之心。可是这玉符……”
“玉符长什么样从来没有见过,但确实因为这支神秘军队,朝廷上别有所图的人才不敢放肆。”安定侯叹了口气,虽不理朝政,但也知晓近年来的小动作层出不穷,眼下太子被废,风云将起。
青筝想到了被江湖人追捧的沁雪莲。传说叶大侠偶得沁雪莲,功力大涨,才立于武林不败之地。如果沁雪莲不是武林至宝,而是黑云骑兵符呢?那今上迫不及待插手江湖事,这就说得通了。今上真实意图不在控制江湖势力,而在搜寻这朵沁雪莲。那么,当年娘亲诈死的事,今上也必是知晓的。
昨日还是谋算计划的对象,今日变成血亲上的舅舅,青筝心中一沉。那叶庄屠门中有没有这位舅舅的手笔?
“公主殿下!”安定侯打断了青筝的沉思。
“侯爷还是唤我青筝吧。”
“是,青筝姑娘。我觉得刚才我们谈说的事,可以继续谈了。”
在柳姨闯进书房前,安定侯和青筝正在各自谈条件。昨夜海东青飞了都城半圈,最终停落在安定侯府后头。青筝一早便带着陋室铭定制首饰的画册上门拜访安定侯,希望能以两人共同的利益,说服安定侯将古香兰移交给天音阁。
“侯爷对宰辅大人似有私怨?要不然何必特意赶在宰辅大人生辰前,打制一套凤穿芍药玉步摇。”
“闵明升一手把持朝政,威胁天家黄权,视人命如草芥,不体悟民生疾苦。长久下去,民怨必与日俱增,天下怎么太平安宁?长公主好不容平定下来的江山,难道又要因为这种人而重陷水深火热之中吗?”
安定侯的言语中总是不由自主地透露出对长公主的推崇和敬仰。
“就打制套玉步摇去刺刺他?”青筝语调平淡。
“我……”闲散侯爷安定侯怔忡片刻,想要在公主殿下前挽回点面子,“我猜疑长公主的死与闵明升有些关系,毕竟长公主死后,他是获利最大的人。后又收到消息说古香兰知道些长公主身死的内情,便把人抓了过来,看能否抓到闵明升的把柄”
“我们居然查到一块了。”青筝微笑。她顺着爹爹的死查到古香兰,安定侯顺着娘亲的死也查到古香兰。
想到这里,青筝柳眉微蹙,问道:“侯爷哪里得来的消息?”
“手下人查到,古香兰曾在一家客栈当场击杀一人,只因那人骂了一句古香兰卑鄙无耻,曾刺杀凤捂将军。”
青筝双眸微震,安定侯所说的这件事和自己所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沉吟片刻,惨然一笑。
“我们怕是都被人算计了。”
第61章
柳姨一听,紧张起来,会不会是自己仓皇失措之下,被躲在暗处盯梢的敌人觉察到了什么。扯住青筝的袖子,有些懵然和担忧:“小姐,是不是我今日就不该来安定侯府?”
青筝轻拍柳姨的手,安抚道:“别担心柳姨。十多年了,你的面容已经有些变化。更何况你一直未曾说过话,也难以令人同嗓音嘶哑的宫女联系起来。暗处观察的人也必定知道我今日来安定侯府与侯爷,核对为侯爷夫人定制首饰的画稿,你是因为天音阁有急事才赶忙来寻我的不是吗?”
听完青筝的劝解,柳姨才慢慢平静下来。
青筝又转向安定侯,问道:“古香兰现下关押于何处?”
“府中密室。”
“幕后人以古香兰为饵,给你放出虚假消息,正是要引还在追查长公主之死的人出手。侯爷此番出手劫人,正好被人家捉了个正着。昨夜小巷现场天音阁已经清理过了,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海东青也被关在笼子里,不会随意在都城里乱飞,惊扰百姓。侯爷自己看押要用点心,莫要让人跑出去多说什么。”
“臣领命。”
“古香兰那里我就不过去了,省得暴露你我之间的合作关系。稳住古香兰,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消息。有什么进展可以遣人,以看首饰打制情况的名义送去陋室铭。”
“臣领命。”
青筝微顿,对于安定侯之前还否认劫了古香兰的气势汹汹,此刻简直顺服得不可思议,更加对没什么记忆的娘亲心生倾佩。一个人离世十余年还能有这样的影响力和威望,自己千万别给娘亲抹黑。
“侯爷,无须如此,如往日即可。”
“臣……是。”
青筝轻笑了一声,道:“侯爷莫要在他人面前暴露了。我是查到些线索,有伙人会使用雪中红这种毒暗杀,侯爷可知?”
侯爷低沉思索片刻,表示从未听闻。
“看来这伙人藏得挺深的。”青筝收敛起笑意,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我知侯爷心系民生,一腔爱国忠君的热忱。长公主虽然已经离世十多年,但只要这枚能调动神军黑云骑的玉符还在,朝廷上总有人野心勃勃意图染指。侯爷也不希望玉符落入有些人手里吧?尤其是宰辅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