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筝视线微移看到了温婉贤淑的玉妃坐在二皇子、三皇子的生母德妃、淑妃之下。座次上没有乱了规矩,如果不是今上时不时令人赐浆果给玉妃,也不会引起其他人明里暗里的妒嫉。
今上是真的想彰显对玉妃的宠爱,还是拉玉妃出来立靶子?
坐在末端有个好处,青筝的视线在上边流转,夹杂在人群里不容易被人发现。
但是,也有例外。
青筝正要把探究的视线收回时,无意间撞入一双墨色沉沉的双眸之中。
因为相隔甚远,青筝并不确定这位位高权重的宰辅大人是否真的在看自己,直到宰辅大人挑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举起酒杯对自己遥遥一举。青筝心头一下涌上一股被盯上的异样感。
一直习惯于处于暗处盯着他人,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先一步暴露在对手的视野里。青筝假意未看见宰辅大人的举杯,重新垂下头端详酒杯里自己的影子,掩下心底的一丝不适应。
果然是来到都城后,操之过急了么?
身边阮霜出声提醒:“小姐,安定侯府有人过来了。”
青筝整理好情绪,见之前常跟在安定侯夫人身边的婢女悄行过来。因为周围都是婢女走动取物,她倒也不引人注目。婢女低声唤了声青筝,道:“我家夫人想告诉小姐一声,府里最近事不多,侯爷托小姐定制的首饰安心打制便是。”
青筝温柔一笑,望向已经重新入座的安定侯,微点了点头。
好在南既明赶回得及时,古香兰还在我们手中。
御台上,今上举着酒杯起身,丝竹之声停了下来。今上满意道:“今日是中秋佳节,众爱卿不必拘礼。朕在这里,美酒一杯敬苍天日月,佑我朝江山百姓盛景连绵。”
无论是后宫妃嫔,还是前朝臣子亲眷,全部都哗啦啦跪了一地,高声齐呼:“今上圣明!”
青筝随众流跪在尾端,偷眼向上望去。今上满脸自得,很享受这种万人朝拜的场面。可乌压压一片脑袋里,宰辅大人只是立在群臣之前,稍稍躬了躬身子,却仍让人感到桀骜。
今上并未在意宰辅大人跪不跪,挥手示意众人起来。丝竹之声更盛。
今上又赏赐了杯美酒给玉妃,让位宫女端了过去。玉妃在周围扫射而来嫉妒羡慕的眼光中,稳稳端起酒杯,与今上隔空相对,一饮而尽。
玉妃像是饮了不少酒,脸颊发红,温婉端庄之间添了几分媚色,引来不少目光。
忽然,玉妃身形微晃,软软地倚在贴身宫女腰间,惹得直性子的德妃笑语:“你们别灌玉妃妹妹酒了,人家都醉成这样了,今上可要心疼了。”
众妃嫔视线被牵引得聚在醉美人玉妃身上,正要调笑几句,只见玉妃突然一口鲜血喷出,在华美的稠裙上染出点点梅花,惊得众妃嫔尖叫起来。
今上脸色一沉,大步跨过来搂住玉妃,冷声下令:“传御医!御林军封殿,禁止出入!”
五皇子最为惊慌,搀住玉妃,大喊“母妃”,可玉妃已经两眼紧闭,一声未应。饶是镇静过人的青筝都不由得站起了身子,张望过去。
怎么回事?谁下的毒手?
在御台上乱成一片的时候,青筝脑海里飞速运转起来。玉妃近日恩宠日盛,难免引来嫉恨,更有五皇子傍身,不排除挡着谁的路的可能。可是,五皇子尚未及冠,头上还有两位年长的皇子,就是再着急也不应该选玉妃下手啊?
除非,栽赃陷害高位的妃子!
青筝目光在吓得乱作一团的低位妃嫔中挨个扫视,根本看不出什么可疑之处。五皇子这时却望了过来,满眼是祈求。青筝霎那间明白五皇子的所求:筝姐姐,救救我母妃!
青筝拧眉思索片刻,对五皇子做了个口型。五皇子立马双膝跪地,朝今上猛磕头:“父皇,求您救救母妃!母妃吃过的膳食酒水,连同过手这些吃食的宫女太监,通通允许儿臣亲自看管!”
今上哪里不明白五皇子的潜台词,下意识看向宰辅大人,谁知宰辅大人却望着宴席末端,并未分给自己一丝注意力。今上也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一片跪着的人群,根本猜不到宰辅大人在看什么。
“好。你母妃这件事由你监督,德妃查办。”
谁知五皇子并不让步:“儿臣斗胆恳求父皇,此事由儿臣查办,父皇监督,才能洗清所有人嫌疑,抓出藏在皇宫里的祸害。”
五皇子最后一句话意有所指,令今上立马想到了太宁湖刺客,沉吟片刻道:“依你所言,着一品镖骑冒将军拨一支队伍协助你。有何阻碍直接呈上来!”
青筝眉尾一挑,五皇子接到稍微提示立马上道。
毕竟玉妃吐血之前喝了一杯从今上案上赐下的美酒。
第65章
好好的中秋宴,被这一变故搞得兵荒马乱。加之又听闻开宴前宫门出现的黑衣人,今上大为光火,当场怒斥宫门值守的人,接连贬了几位将领,赋予冒将军手下一支队伍的特权,直接出入后宫协助五皇子,直至查到下毒之人为止。
五皇子严密看守膳食酒水和宫女太监,就差没和这些东西睡同一间屋子了。大理寺卿派来的寺丞在五皇子的一眼不错下,战战兢兢地挨个查验膳食酒水,把结果在肚子里翻来覆去了几百遍才回禀了结果。
“所有的膳食酒水都查验过了。有毒的只有原来盛着桂花酿的酒杯。”
寺丞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许久都没有听见五皇子吭声。屋子里的人都知道那杯桂花酿正是今上赐予玉妃娘娘的酒盏。玉妃娘娘这是替今上受罪了。
刚回宫不久的五皇子年未及冠,在朝堂上未领差事,虽然是今上新宠,但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次数并不多。底下的人还未摸清楚他的脾气,五皇子就已经出手了。
在寺丞查验的同时,五皇子吩咐人每样取出一半在另一间房里由太医院院判亲自查验。他在等那边的结果。
门外有小太监匆匆而至,递给五皇子一张纸条,上面陈述与寺丞所言并无二致。五皇子请寺丞手书一份查验结果,签字画押后,命人拖出经手这杯酒的每一个人,挨个分开同时审问。
在“五皇子饶命!五皇子明察!”的叠叠惨呼声中,下毒事件查明进程受阻,奴婢太监死咬不认。
冒将军一直冷眼旁观。客观地讲,五皇子在玉妃娘娘毒发后的一系列行为可谓是雷厉风行,果断坚决,但毕竟还是未在深宫中生存过,审问手段还是稚嫩了些。
母妃的毒发折磨,众人的诚惶诚恐,妃嫔的打听探问,无不一一加重压力,压在五皇子还未成熟的肩上。这个孩子心底还是焦虑的,只是表面极力用冷静和理智克制自己的情绪,一遍一遍过收集上来的条条证词。
单就这股控制力和坚韧劲,其他两位已及冠的皇子远不能及。这或许是没长在天皇贵胄家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五皇子手掌一翻,将厚厚一叠证词盖在桌面上,眉心皱起,两眼望着门外的阳光,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去。自随母妃进宫以来,明里暗里收到了不少冷嘲热讽,不少阳奉阴违,不少阿谀奉承。母妃一直告诫自己,无论是身处山林野村,还是富丽深宫,都要守住自己的本心。
可是,母妃,我们守住了我们的本心,他人的心却要害我们。
夜幕降临,青筝在灯下写写画画时,烛火摇晃了一下。青筝手中狼嚎不停,轻声笑了:“夜半来客,还不请进来?”
在书房外迟疑了会儿的杨叔,推门而入:“安定侯世子来了。”
“杨叔,现在我们和安定侯世子是合作伙伴,下次不可再怠慢了。”青筝虽有笑意,却含着严厉,让杨叔忍不住深躬一下,引人入内。
青筝视线掠过南既清,望向后面的人,披着件大兜帽披风,面容隐在大兜帽的阴影下。青筝似是认出了来人,口气柔和了许多:“披风解下吧,也不嫌热。”
跟在南既清身后的人,顺从地接下披风搁在一旁,唤了声:“筝姐姐。”仿佛久行在黑夜中,忽然寻到了豆大灯火,有松一口气的庆幸,又有疲惫后的安定。
“五皇子,请坐。”青筝绕过书桌,斟了盏茶递过去。
五皇子双手接过,转头对南既清说:“有劳杨叔请安定侯世子到花厅稍作歇息。”南既清知道他们有话要说,未言其他,直接跟着杨叔下去。
今夜是青筝知晓自己身份后,第一次单独与这位表弟见面。不禁再次感叹缘分的奇妙,从扬州一路到这里,生死间不知多少回,这位表弟对自己的信任从未改变。
“让南既清带你出宫,可靠吗?”
“暂且靠得住。当时就是今上私下命他寻到纵横镖局护送娘亲和我进都。筝姐姐是我救命恩人的事今上不清楚,他是清楚的。我来探望救命恩人不为过啊。”
青筝快速道:“五皇子,你现在的身份与往日不同,眼下的时机也不能与平日而议。今上寻你们母子回来含有维持朝政势力平衡的意图,所以作为纯臣的南既清,在不违背今上这个意图的前提下,会多多少少给你寻个方便。如果此人不能完全收为己用的话,有些事还是要避讳的。你刚刚做的很好。”
这刚刚指的是请杨叔带南既清去花厅的事。
思虑片刻后,青筝决定:“过段时间我会调个人去玉妃娘娘身边伺候,有什么消息要传递交给她便是。”
五皇子愣了下:“筝姐姐,宫中也有你的人?”
“只要用人的地方,天音阁都可以安插人手进去。”青筝淡淡一笑,“虽然晚了点,以后还是用得上的,总比事事都通过南既清的好。玉妃娘娘怎么样了?”
五皇子听到青筝提到母妃,神色黯然:“毒是拔出了,可身子还要再调养一段日子。筝姐姐,我已经查到毒下在今上赐下的酒杯里,可是那些人死咬不认。”
讲到这个结果,五皇子手掌紧握,那种凶手就在眼前却揪不出来的恼意,在凸起的指节上顿泄而出。
青筝轻轻地将五皇子的手掌抚开:“气力只能对敌人使,跟自己较什么劲呢。席宴上我坐得后,你告诉我那晚的经过。”
五皇子深吸一口气,稳定下情绪,开始回忆:“今上兴致很高,尝到不少菜肴觉得不错,就命人端给母妃,然后大家祝酒。落座后,换上了宫里新酿制的桂花酿,闻着酒香就大声称赞,端给母妃。母妃饮下后,有些醉了,随意吃了点东西,紧接着便……”
相比起五皇子的懊悔捂额,青筝冷静地叩着桌面,问道:“你说今上没尝下酒就赐给娘娘?”
“是,还同母妃对饮一杯。”
“今上的酒杯中可有验出毒物?”
“未曾。”
“酒壶里的酒没毒,有毒的是那杯酒。端酒的是谁?”
“一个宫女。”
“我记得今上身边经常跟着的是李公公,引了不少妃嫔妒忌。”青筝记得当晚今上第一次赐菜时,朝臣亲眷这边议论了不少,纷纷说玉妃很可能接替皇后娘娘宠冠六宫。青筝朝上扫了一眼,是李公公端着菜肴到玉妃桌上。
五皇子嘲讽道:“如果娘亲的荣宠会换来毒杀,我宁愿今上去荣宠那些女人。”
青筝发现五皇子在谈话间一直固执地称呼“今上”“娘亲”,满满对众人艳羡不已的生活的抵触,微叹了口气:“五皇子,你的身份决定了你的生活,无法拒绝的话,就努力去争取你的地位,才能保证娘娘和你安然生活。”
五皇子沉默下来,垂头不语。
青筝没有逼他,接着问:“除了那盏酒,之前的赐菜全部都是今上尝过,李公公亲手端的?”
五皇子仔细回忆后,给了肯定的答案:“是。”
“那个宫女你查了吗?”
“茗香,坚持说自己无罪。”
“茗香?”青筝重复着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耳熟,快步走到书桌后,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翻阅起来。五皇子望去,只看见册子的封面上写了三个字:“百晓集”。
不知怎得,心中突然燃起了期待。
青筝端详了一页纸好半晌后,才抬起头。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五皇子,你想要那个位置吗?”
五皇子惊呆在场,盯着青筝似在询问刚说的那句他是否有听错。青筝坦然回视,用坚定的目光告诉他就是那个意思。
五皇子懵然了,他不知道好端端地问娘亲的事,为什么突然就扯到了这个他从未考虑过的事。喃喃开口:“筝姐姐,我们是在讨论娘亲中毒的事。”
“我知道。但与这件事有关系。”
“下毒的人觉得我对他们有威胁,所以想毒杀娘请?可娘亲无外戚扶持,怎么可能……不对,这酒原先就是冲着今上去的,娘亲只是被牵累啊……”
青筝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另起了个话头:“娘娘与你能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这些都是谁给你们的?”
“今上。”这一点五皇子毫不否认。
“有天今上崩了,你还能保障娘娘的生活一如今日一般养尊处优吗?”青筝的话语似有蛊惑意味,隐隐地拖着五皇子入深渊。
五皇子双眸风起云涌。娘亲苦了这么久,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如果失去今上的庇佑,或者什么时候今上厌弃他们了,宫里那些势利眼一定争先恐后地踩上一脚,宣泄今日他们的嫉妒和眼红。宫里的手段虽然不清楚,但他了解人心的险恶,到那时。他这个为人子的,还护得住娘亲吗?
书房沉寂了许久,青筝不慌不忙地望着花瓶里开得正艳的虞美人。那是前几日南既明兴致冲冲跳窗而入送来的,再三炫耀自己踏遍了多少地才寻得这样别致的花朵,还亲自监督青筝插入花瓶里才罢休。
在青筝忍不住泛起笑意时,五皇子道:“可我是庶子,没有外戚支持。”
青筝大笑起来:“太子已废,剩下的皇子谁不是庶子?无外戚支持反而更能获得今上的安心,放松他们对你的警惕。养精蓄锐,待时而发,如何不好?”
青筝看出五皇子眼底的松动,没有立即要一个答复。本来这件事的主要动力不在于其他皇子,而在于今上。
只是,现在她不能说破。
有些真相,自己去揭开盖在上面的幕布,比耳听别人之言,更来得震慑人心。那一瞬,才是五皇子下定决心的时刻,也才是青筝要得承诺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