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平衡一些了。
天子突然驾临,郑家直接乱了套。郑元青去了镇刑司,虽然首辅有令,但镇刑司里那么多犯人,还是得留着人守场子,已赋闲在家的郑父跑得一头一脸汗跪迎。
顾锦芙还在好奇四周打量郑府,见到郑父的时候心情有一瞬怪异。不过她很快就低下头,跟在赵祁慎身后,郑父满脑子都是天子为何驾临,倒也没有注意他。
有赵祁慎的吩咐说不要惊动其他人,郑父便只暗中叫人送信给儿子,自己引着天子到前厅喝茶。
许志辉守在门口,郑父望了他魁梧的身形一眼,这才忐忑询问天子来意。
赵祁慎开门见山说:“先前朕与郑副使提过,想要一个先前出宫的宫人,想来是她在贵府得重用,一直未见人。所以朕就亲自来了。”
郑父闻言心头咯噔一下:“禀陛下,那名宫人说来不巧,半个月就回乡了。犬子没有与陛下说明吗?”
半个月前就走了。
倒是走得及时,在他开口要人前走了。
赵祁慎微微一笑,说道:“问你也是一样。”
郑父弓着腰,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朕想知道当年肃王反案,顾寺卿到底是怎么弄到禁宫布防图的,如今那布防图又在谁手上?”
此话一出,郑父猛然抬头,下刻又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忙再垂眸。
当年的事情,天子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不然也不会有布防图何在一问。
郑父脑门的汗还没擦去,如今又细细密密再冒出来,沿着他眉毛滴落,腌得双眼辣疼。
他沉默良久,赵祁慎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朕不着急,你慢慢想,想清楚了再说。”
顾锦芙站在他身后心头也跳得十分的快,同时意识到赵祁慎问的话有另外的出入,她隐隐察觉父亲案后可能还有什么,他怎么知道布防图失踪了?!
之前他也没有说!
她不知怎么就想到郑元青先前说的那些话:那么多年,你以为他就没有查到什么吗。
她眼前的身影似乎就有些发虚,恍惚了片刻才再敛神。
郑父一直都没有说话,冷汗都湿了背,秋日的衣裳不算薄,都被渗出一片阴影来。
赵祁慎还真的就不着急,闲闲坐在太师椅里喝茶。
他看着年少,却有这分定力,让曾经的戎衣卫正使都倍感压力。当年郑父经历的风浪可不是一星半点,如今在这位少年天子跟前竟不敢出声,或者是怕说出的话被发现错漏。
厅堂里气氛一再凝滞,赵祁慎转头去看唇线抿得发白的顾锦芙,站起身去拖过一把椅子放在侧边,把郑家当自个家一样让她坐下,顺带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是不是在编排我?你信不信我?”
顾锦芙被他按坐在椅子里,对上他清亮的凤眼,扯出抹不太像笑的笑来:“我一直信任你,但你说过再没有别的了。要是还有,我们回去再论。”
他也露了笑,话说得好听,却已经给他定罪了吧。
天子让随从坐下,郑父此时抬眼,发现是个唇红齿白的男子,眉宇清秀俊美......这是内侍?
看了一眼,便觉得有些许眼熟,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赵祁慎重新坐下,再度开口:“不知你想好说辞了吗?”
郑父当即再跪倒:“陛下,臣当然是知无不言的,只是......”
“只是那图是你们郑家弄丢的,你们也不知道图的下落对吗?”
他猛然抬手就砸了茶杯,碎裂的瓷片溅得一地都是,茶水顺着地砖淌到郑父脚下,让他脸色十分难看。
顾锦芙也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郑父。
——是郑家栽赃她父亲的?!
“臣冤枉!”郑父喊冤,心头狂跳,“陛下,臣与顾家当年结着亲,即便是臣丢了图,又怎么可能会诬陷到亲家身上。那样郑家也会受牵连,要叫猜忌。”
“你郑景明有多狡猾朕大概是知道的。”赵祁慎根本不听他这种分辩,冷笑道,“顾家当年是与你们郑家有亲,但你们脱罪的办法多了去,顾家获罪,你们郑家只是从正使降到副使。这就是牵连了,你倒是再试试怎么圆这个荒。”
“不是......”
“那你告诉朕,如今戎衣卫手里掌管的禁宫布防图,为什么是新制的。朕看过那份图,用的纸是十年前新晒成的,纸质比京城其它舆图来得细腻,那一年正好是造纸上有了新近展。如若那就是从顾家搜出来的图,怎么可能是新纸?”
郑父哑口无言,一道声音却是从外头传进来:“父亲,你难道还准备瞒着吗?”
顾锦芙向外看去,见到郑元青被许志辉拦着,神色晦涩地也朝她看过来。
短暂的对视,她撇开头,双手死死握着。
赵祁慎示意让人进来,郑元青一撩袍子跪在父亲身边说道:“陛下,臣先前就已经阐明会为陛下效忠,当年之事是郑家之过。臣的父亲年迈糊涂,连臣都瞒着,臣是昨晚找到那个宫女的尸首才知道她身亡,并非回乡。”
说罢,又哀求似地与父亲说:“您把当年的事情经过都说了吧。”
他那样子竟是不知当年事情真相,顾锦芙眸光闪动,是在观察他的神色。
“我哪里知道为什么会从顾家搜出布防图!当年的图是我们家丢的不错,但确实又在顾家搜出一份临摹的,就是如今戎衣卫存档那份,那是证物不能销毁,所以才会还在戎衣卫里保存着。”
郑父闭了闭眼,终于道出当年真相。
“可是付家不知为何把当年的卷综毁去,只留着一份白纸在里头,偏还留着那份已经失效的布防图。这么多年了,你也一直在查这事,我劝过你多少回不要再查,这里头恐怕还有暗藏的勾当,你倒是不听!”
“——那个宫女为什么会有肃王私铸的银子。”
顾锦芙终于说话了。
郑父闻言看向她,越发觉得她眼熟,但顾忌她是天子的人,只能回道:“本就是肃王的人。”
“那你为何留她在府里?!”
她再度一针见血指出问题关键,郑父颓败地说:“我怀疑那图是被肃王的偷走了,她是我暗中发现她是肃王案里漏网的,所以让她进府,派人一直监视着她,想看看能不能再找到图的下落。可是肃王死了,这么多年她也没有异动,前些日子元青与我说陛下要人......我就把她杀了。”
“所以你们郑家明知我父亲极可能是冤枉的,却没有替他申冤,而是让他来结这个案,来掩盖你们犯的错!”
她激动的站起来冲上前,双目通红去揪住了郑父肩头的衣裳。
郑父在她一句‘我的父亲’中愕然,郑元青忙站起身想去拉开,赵祁慎却是先将人拉回身边,冷冷盯住这两父子。
郑父终于认出她来了,本来该成为他郑家妇的顾家女!
他就去看儿子,见到儿子垂了头,没忍住站起来甩了他一巴掌:“你居然瞒着我她还活着的事!”
郑元青被一巴掌扇得歪了头,郑父手都直抖:“你这个逆子,怪不得你最近越来越反常,暗中查当年的事情那么要紧。怪不得陛下会问你要那个宫女,你却一字也不跟我说!”
“父亲!当年你亏欠了顾家,你一直不告诉我真相,我查怎么了?她是我未婚妻,我想查清错了吗?!”
屋里一时间就闹了起来,许志辉听到顾家女、未婚妻的,回头就见到他们的魏公公被天子护在怀里,眼皮不断地跳动着。
魏锦......是个姑娘家?!
第41章
郑家父子恼得面红耳赤,顾锦芙则气得面红耳赤,要不是赵祁慎死死抱着她,恐怕要冲上去和郑父拼命。
至于赵祁慎,心里膈应死郑元青那句‘她是我未婚妻’,抱着人冷冷地在父子对峙间说道:“你们父子要动手随意,今日朕来还有一事,顾家与你们郑家的亲事不做数了,当年的定亲书和庚帖都取来吧。”
这也是他今日来的要事之一。
经他一提,顾锦芙亦想起自己的庚帖还在郑家人手上,轻轻推开他示意自己冷静了,朝一边脸肿起的郑元青说:“郑副使的妻是谢家女,我一介罪臣之女高攀不起。”
郑元青双拳瞬间紧握,她知道自己已娶亲的事。他神色哀伤地看着她,被她冰冷的眼神狠狠剜了一下,他猛然闭上眼。
是郑家先有愧于顾家,即便不是他本意,可父子一体,家族一体。更何况......郑元青想起跪在天子跟前应下的事,在家族面临倾扎的时候,容不得他的儿女情长。
郑元青轻轻笑了一声,睁开眼的时候把所有情绪都敛入眼底,与她说:“当年的定亲书已经烧了,我亲手烧的。”还有写有他生辰八字的庚帖,在她的牌位前。
“你嫌恶郑家也是正常的,你写一份退亲书,我......签字。”
说到这里,郑父注意力才放在顾锦芙身上,看明白天子对她的态度,也看明白了儿子可能和天子达成某些交易。
如今的局势,不外乎就是事关家族。
郑父惊疑不定,赵祁慎那头已经让郑元青去准备笔墨。
顾锦芙几乎是抖着手写下的退亲书,写完后把笔一拍,冷眼让郑元青上前。
言而有信这点郑元青还是能做到的。在落下自己名字的时候,他脑海里那个巧笑嫣然的小姑娘仿佛就被抽离了,只余空荡荡的一片。
她收过退亲书,面无表情折好放入袖中,抬头与赵祁慎说:“我们走吧。”
她一刻也不想再留在郑家,她怕自己控制不住,真干出杀朝廷官员的事情。事情已经很明白不过,她父亲获罪,一是郑家丢图在前,二是有付家在后边推动。
家里搜出来的临摹图纸来历肯定有问题,极大可能是付家为了一同打击与顾家有姻亲的,毕竟当时她父亲是大理寺少卿,郑家出事从大理寺经手也正常。结果郑景明为了脱罪,把好友彻底推了出去,牵上反王一案上!
但不管是哪一家......她都不会放过!
赵祁慎拥着她出门,离开前用眼神警告郑家父子,顾锦芙还活着的事定然是不能暴露出去,量郑家也没有这个胆。
随着天子离开,郑父才精疲力尽一般瘫坐在椅子里,良久才问儿子:“你究竟和天子说了什么?”
“父亲,陛下已经查到郑家来,除了保郑家,儿子还能如何?”他嘲讽地笑笑,心里头却明白,顾锦芙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郑家。
郑父沉默,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思量了,但他却说不出儿子这样做是错的。毕竟......他终归一叹气:“希望你这步没走错。”
怎么能错,他还想着有朝一日......他撇过头看已经空空荡荡的院落,叶尖枯黄的竹丛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在地面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在父子都在前厅出神的时候,一个丫鬟从前厅侧边的小道慌慌张张离开,回到东南边的院子焦急地说:“夫人,奴婢刚才见到世子爷了。”
“怎么,世子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不能往后院来吗?”
谢柔正歪在罗汉床上,轻声细语的。
丫鬟摇头又点头,语气里有着惊恐:“前院来了客人,奴婢还看到画相上的人!”
画相上的人?
谢柔不解,丫鬟顺过气来说道:“就是世子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画,谁也不让碰的那幅!但好像那人穿的是男装,还被一个英俊的少年拥着,走路踉踉跄跄的。”
谢柔一下就坐起来,因为动作过急,身子不争气地又咳嗽起来,想到中元节过后她去过书房一趟。她夫君那个小暗房里牌位不见了,她为此还愣了一下,然后郑元青匆忙前来,她问了几句却说不要她多问。
她在回忆中又记起先前说要拜祭顾家女的时,郑元青说不必了,以后都不必了。
所以,那句不必和牌位不见是因为那个顾家女还在人世?!
她心里慌了一下,又软倒靠着迎枕喘气。
顾锦芙被赵祁慎一直拥着上了马车,窥听到秘密的许志辉神色复杂,终于恍悟为什么天子总对她迁就,还不许他们这些家将过多接触。
原来她是个姑娘家啊。
他突然就想起之前还给顾锦芙开过玩笑的事。当年她瘦弱,被赵祁慎拽着硬跟他们练武强身,她每回都是被|操|练得快昏倒,他闹着玩儿让她喊哥,说要认她当妹妹以后就放放水。
本来是想激发她身为男人的尊严的,即便太监净身也是男人啊,结果她咧嘴一笑真喊了哥哥,反倒让他下不来台。
而且男人一言九鼎,他也只能背着赵祁慎给她作弊。
现在想想,本就是姑娘家,认了又怎么样。
许志辉一拍脑门,也不知道该说顾锦芙装得太好,还是自己太粗心,主要是她还没有耳洞!
哪个姑娘家会没有耳洞的,偏她就没有!
马车上,顾锦芙难得那么安静缩在他怀里。他搂着她,退过亲心里一块大石头也落下,是欢喜的,可见她受打击又高兴不起来。
平时张牙舞爪一个人,却被郑景明气蔫了。
“锦芙......”他叹着气喊她,她却是突然抬头,唇就那么送了上来。
像是找慰籍一样,紧紧抱着他脖子,吻得毫无章法,甚至还磕到他的牙。
他哼哼一声,在喘息间轻声唤她,她突然就又离开了,用一种凶狠的目光看他。像是要吃人凶兽一样,甚至是舔了舔唇,看得他直毛骨悚然。
“肃王反案里还有什么,除了郑家和付家!”
她极敏锐,敏锐到他都不知道哪里露了端倪。赵祁慎拉着她手笑笑,心中居然还骄傲了那么一下,他心爱的姑娘多聪明呀,可高兴劲儿还没过去手背就传来一阵疼。
顾锦芙抓住他手就狠狠地咬了口,疼得他直抽气:“还得批折子,轻点!”
她不但不松口还加重,他只好说:“你父亲可能还有受我父王的牵连,当年我父王到封地前发生过一场斗争,那件事情与先帝、肃王都有关。当年先帝还是太子。”
与皇子们相关的斗争。顾锦芙想到的只有夺嫡二字,后来肃王不就是为了帝位造反!
她眼眶一下就红了:“所以从顾家里搜出那份布防图,就是付家放的,付家是受令先帝!所以付家最后顶替了正使,郑家不受牵连除了把我父亲推出去之外,是因为先帝知道根本与郑家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