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这头用着早膳,一会就该临朝,沉寂一晚上的太后在这个时候被抬着过来。
刘太后戴着帷帽,刘皇后死前的报复叫她毁了眼,也不想把败态显在赵祁慎跟前。这个纵横后宫近二十余年的女人,即便是来求人也还是高傲的姿态。
顾锦芙把满屋的人遣下去,青瓷见到刘太后脚有些发软,低垂着头匆匆躲开。
刘太后却还是一眼看到她,直接冲上去就要把人扯出来,顾锦芙神色淡淡地说:“太后娘娘,这里是乾清宫。”
刘太后嚣张的气焰就在她这一声中被掐灭了,站在那处浑身都在颤抖。
赵祁慎继续吃着早膳,连筷子都没停一下。
天子傲慢,刘太后心中是怒火是被羞辱的难堪,可到了这个境地她还能怎么办。
刘太后颤抖着,身子一点一点矮了下去,跪倒在地冰凉的地砖上:“皇上,哀家今日来,只求皇上能给刘氏一门活路。成王败寇,哀家认了,杀人也不过点头地,你若没有哀家,今日你也不能坐在这皇位上。”
大殿里突然就响起叮一声清吟,是赵祁慎手中的银箸敲在瓷碗上。
顾锦芙扫了一眼,见他已经再继续用饭。
刘太后跪在那里许久,地砖的凉意一直渗透到她肌肤上,再蔓延至全身,连一颗心都是冷的。这种折辱叫人无地自容,她死死咬着牙关才没让自己站起来拂袖离去。
寂静的大殿里,折磨着人尊严的屈辱中,她感官似乎就变得极敏锐,甚至脑海里能描补出天子眼中对自己的不屑。
终于,她又听到天子那头有动静。
赵祁慎搁下了碗,抓起帕子抹抹嘴角说:“太后真以为,没有你,朕就坐不上这个位置吗?”
刘太后心头一紧,仓皇抬头。面纱模糊了天子面容的轮廓,但他锐利的眸光能穿透一切,像刀子一样剜在她身上。
她哆嗦了一下,为天子那意有所指的话心中慌乱。
刘太后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赵祁慎此时站起身往外走,明黄的龙袍飘过太后眼前,让她抬手想去抓住。赵祁慎却快一步越过她:“别脏了朕的衣裳,而且你要跪的人也不是朕。”
不是他......刘太后闭上眼,终于歇斯底里地悲哭出声。
顾锦芙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在刘太后惨痛的哭声中轻声说:“陛下这就要上朝了,您有空哭,还不如早做行动。”
说罢,跟上赵祁慎往金銮殿去。
老王妃是个喜欢摆弄花木的性子,每天一早总会亲自给爱花爱草浇水修枝,风雨不变。
今儿她也正摆弄最爱那盘松针,结果听到刘太后前来的唱到声。
她站在庭院里,见到戴着帷帽的刘太后,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身后跟着的都是从王府进京的戎衣卫。
她手一顿,没有像往前那样行礼,而是看着刘太后一步步走到身前,跪倒。
她甚至没有惊讶,而是微微一笑,面容如常的温柔:“您这是做什么。”
刘太后手指甲都掐到肉里,老王妃进宫时怎么给她的折辱,如今都还在自己身上。她再也强势不起来,见天子时的傲骨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支撑不起她的尊严。
“大嫂,我来给你赔礼。”
老王妃叹息一声,说道:“这个礼,你赔不了。王爷不在了,但当年王爷在你们夫妻手里受的难,我虽只是耳闻却替王爷记着呢,一天都不敢忘。”
刘太后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是整片空白,恍惚中她连跪直的力气都没有。那个一直被她看不起的身影在眼前渐渐消失,耳边隐约是一句:“当年你让王爷安然离京了,就应该想到今天的结局。”
“——不!”她厉声尖叫,从地上爬起来,发疯一样要去抓住那转身离开的背影。
戎衣卫已经及时拽住她,伤口上的药在此时也失去了阵痛的效用,她痛得十指弯曲,恨不得把疼痛的那块肉抓掉。
戎衣卫却死死按住她的胳膊,她只能拼命扭动和嘶哑尖叫,直至被活活痛到昏厥。
金銮殿上,赵祁慎当朝提出顾锦芙昨日说的赋税提案,遭到首辅为头的极力反驳。
赵祁慎也不着急,暂且搁置,再又说道:“朕既承大典,该为亡父追封,该为母亲大人正封号。”
追封已故的建兴王?!
都已经是王爵了,再追封下去,那只有......帝!
首辅一个激灵,当即失态高声道:“陛下,您此举有违人伦!您是过继到太后娘娘名下,如今就是只能尊娘娘为母,您追封建兴王,不是乱了这间的关系!”
礼部尚书也被这个提案吓得跪倒在地:“陛下,您已告太|祖,入了皇考,追封不得!”
满朝文武跪倒三分二,赵祁慎冷冷看着,嗤笑道:“自古没有子不认父母的事,朕就是建兴王的儿子,即便过继那也改变了不血脉。大行皇帝无后,本就应该由先帝血脉继大典。”
“刘太后与你首辅揽权,意图控制朝局,控制我赵家江山,才硬凑出一个什么嫡支不可断,叫朕过继到刘太后名下!但我建兴王府就是先帝血脉,朕的父亲还是先帝长子,祖宗规矩摆在那里,立嫡立长,岂容你们这些佞臣在我赵家规矩前撒野!”
一句佞臣让首辅气得摇摇欲坠,大瞪的眼里都是血丝。
天子今日是疯了吗?
“臣不敢背这污名!”首辅仰头高喊。
赵祁慎却是站了起来:“那你就仔细想清楚朕刚才所说的每一个字!”一拂袖留下满朝文武离开。
首辅跪在地上,浑身冰凉,下刻撑着膝盖站起来,踉跄着往外走。
——太后!他得去见太后,天子发疯了!
付敏之也被吓得不清,跟着一块儿跑出去,扶着首辅结伴往慈宁宫去。其余的大臣爬起来,面面相觑,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色,唯独还站着的次辅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理理官袍往外走。
赵祁慎沿着长廊往后宫方向去,顾锦芙跟在他身侧,原本以为他今日早上就该把刘皇后的事说出来,结果他是先为父母亲在争。
她想了想说:“您这么一下,首辅肯定得去太后,见不着人恐怕就都知道了。您不怕生波折?”
他视线远眺衔接乾清宫的朱红宫门,眼里有流光一瞬即逝:“可见过猫抓鼠儿?”
当然是见过。
她抬头凝视他带了笑意的凤眸,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还有别的打算,就跟抓鼠的猫一样,拿爪子拨弄老鼠,不时松开让老鼠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几翻折腾后筋疲力尽绝望地入了猫腹。
更何况他还是只大猫,每回温吞应对后就是雷霆手段。
她突然有些期待首辅见不到太后是什么表情。
原本是要回乾清宫的,结果赵祁慎又起了要去探望穆王世子的念头,也不乘辇,慢慢踱着步子走过去。
穆王世子半夜就退了热,见到他前来,一脸惭愧:“臣给陛下添麻烦了。”
“是挺麻烦的。”他很坦然,倒是把穆王世子噎得温润的面庞都显出尴尬来。
顾锦芙习惯了他的毒舌,默默心疼了世子一把。
邵轩前来上茶,还是那幅垂头谨小慎微的样子,顾锦芙瞅了他几眼,突然看到他奉茶露出的右手腕。手腕上有一块浅褐色印记,花生米大小。
她心头猛然一阵跳动,视线锁在上头怎么都挪不开。
但他上茶的动作也只是瞬间,那块印记很快又被遮挡在袖子下,任她肉眼再盯着也无法穿透布料,甚至是邵轩离开的时候她还跟了一步。
如若不是赵祁慎喊她一声,她恐怕真的跟出去了。
她一脸茫然看着他,眼里还有惊疑,表情十分古怪。赵祁慎剑眉皱起,余光扫到消失在珠帘后的身影。
她又在看什么,还这么幅表情。
从景阳宫出来,她还是缓不过神来的样子,赵祁慎终于耐不住问:“见鬼似了的,魂被人勾走了?”
“你说......这天下会有一模一样的胎记吗?”
胎记?
“什么胎记,谁的?”那个邵轩吗?他想着,借宽袖遮挡去牵住她手,“你瞅人哪里了,人哪里长胎记了?!”
她手汗津津的,让他更察觉事情不对。
顾锦芙没有像往常那样挣脱,而是任他握着,还是满眼茫然看着他:“你就说会不会有一样的。”
“可能人有相似,你说的胎记当然也有相似的。究竟在想什么?”
她摇摇头没有作声,脑子里混乱。一时是邵轩的手腕,一时是她年幼时兄长的样子......两个人没有相似之处。
难道真的只是那个胎记相似吗?
她不说话,赵祁慎只有暗着急的份,知道她的性子,如果她不说再问也不会说。直憋得他想挠腮。
这几天进京赴考的举子已经陆续来到,赵祁慎手下几大家将也陆续回来,今日又归来一位,高兴地给他禀报京城街头挤满考生的盛况。
再有小半月就要开恩科了,赵祁慎还是有点期待的。首辅那头去过慈宁宫,发现根本见到不刘太后,慈宁宫被天子的人把守着,付敏之发现自己暗中安排的人都不见了,两人心惊着离开。
“天子究竟想要做什么?”付敏之烦躁地在打转。首辅被他转得头晕,说:“肯定是出事了,不然怎么能说围住慈宁宫!”
“我们直接告诉其他大臣,说天子为了追封建兴王,软禁太后娘娘!”
首辅一开始也这样想,可又觉得里面有不妥:“如果我们这样做了,就应了他朝上说的与太后拢权,奸佞二字躲不掉。”
“那我派人救出太后。”
“建兴王府的几大家将都已经回京,禁卫军里头早被换过一批,何况守着的是天子的人,你非得往谋逆上头撞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妥,付敏之气得一拳砸在墙上:“那您说要怎么办!”
“派人去给众位大人送信,我们罢朝!”
罢朝?
“都不要到衙门和上朝,只说我们都病了!马上就要开恩科,朝中无人,我看谁人去监考!”
“可还有次辅的人!”
首辅冷冷笑一声:“次辅的人敢去,那就......杀!”
他倒要看有没有不惜命的!
付敏之一凛,阴沉沉地笑了笑。
很快,朝中众位大人都收到了首辅指示,当天都没有表露出来,于次日就往衙门告病。不过半天时间,京城六部各寺衙门都空了似的。
赵祁慎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很有兴致地教顾锦芙下棋。
顾锦芙从昨天到现在还是一心不在焉的样子,走棋也不用心,听到说大臣们都病了才微微提了精神说:“他们这是在抗议。”
他点点头:“我知道,快落子。”
她只能胡乱丢了个地儿,他幽怨地看她一眼:“你就不能用点心,或者有什么与我说说,还以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没有不能说的吗?
她抿抿唇,还是摇了摇头:“我探了虚实再和你说。”
她也不敢确定是怎么回事。如若那真是好兄长,他怎么会在穆王世子身边,为什么又不与她相认。
穆王和赵祁慎有着死仇,她说了会不会让他多想。
一层一层想下来,她觉得还是不要说的好。等她探明白了,她才能知道该不该说!
他对她向来是纵容,即便现在气得牙痒痒也是纵着。
——他等就是了!
他自己安慰自己,她向来没良心,虽是开窍了,始终还是把自己圈在那一亩三分地里头。到现在也没有真正与他交底。
赵祁慎没得气闷,索性不多想,扔了棋子看向窗外,突然想到趁这个时候有空去做另外一件事。
“我们出宫去。”
出宫?
顾锦芙愣了愣,没什么神采地看着他:“您这出宫牵扯的可大了,出去做什么?”
“以前被罚禁的时候怎么出去,我们现在就怎么出去。”赵祁慎却一锤定音,她吓得一个哆嗦,这不就是先斩后奏吗,总算打起精神劝道,“不成,被娘娘知道了,又得说是我撺掇的。”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拍拍她肩头:“我担着,我有正当理由出去。”说着让人把许志辉喊过来。
许志辉听到天子的想法一阵无语,知道天子这是拖自己进泥坑里,回头王妃问起他就是顶罪的吧。可天子有令他也没有办法,如今京城就在戒严,还是很安全的,他沿途再细致安排吧。
于是三人商量商量,赵祁慎换了身戎衣卫的衣罩甲顺利出宫,在马车上顾锦芙又张罗着帮他换衣服,自己也把宦官服换成一身直裰。
两人一人一身直裰,带个帽巾,一宝蓝一天青,清俊褥雅,站在大街上十分显眼。
许志辉穿着一般的细棉布袍子跟在两人身边,看起来就是送两位少爷进京赶考的护卫。
赵祁慎对京城还没有顾锦芙熟悉,街道繁华,人头涌涌,他看了半会问她:“你知道郑家怎么走?”
顾锦芙一阵无语:“您打听郑家做什么?”
“给你要回定婚书,再有是......你不关心岳父大人的案子了?”
“呸,谁你岳父大人?!”顾锦芙呸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双眼一亮,“是去见郑家留着的那个宫女?!”
上回他让卓宏要人,后来就没了后续。
他却是神秘一笑:“到了你就知道。”
两人脑袋碰脑袋地在那儿咬耳朵小声说话,许志辉站在后头有些无奈,这两位好歹注意点影响,没见过路人都投来微妙的眼神?
顾锦芙是知道郑家在哪的,转身就拉着他回马车那:“东城双槐胡同!”
许志辉只好再当着车夫往东城去。
郑家其实离着以前的顾家不远,隔了两条胡同,东城本就是达官贵人所在的地方,离得近也没什么稀奇的。
可赵祁慎听着就拿奇怪的眼神看她:“敢情还是青梅竹马?”
“哪里来的青梅竹马,我首回见他的时候,他就抄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