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皇后到底不是什么喜怒不行于色的高人,她心下一急,脸上就表露了出来。
楚楠见了,不禁有些烦躁。
他并非贪花恋色之人,就是宠爱瑶娘也有分寸理智,从不曾给皇后没脸。何况瑶娘知书识礼,幽娴贞静,体态端庄,诚不失大家闺范,待皇后处处遵礼,等闲不出房门。
怎么皇后就死盯着瑶娘不放。今日竟还做起了那些后妃才会做的事,竟然养了个美人献给他。
难道在她眼里,他就是昏聩荒淫,见着个美人就没了理智的皇帝?
楚楠到底是皇帝,自有他多年阅历练就的冷静,他知道皇后沉不住气,太急。
她虽然不出色,常有不明智之举。可到底是他的正宫。多年来陪伴他过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有心善待她。
虽然心里厌烦,但理解许皇后在她这般处境之下,会做出些不理智的事也是情理之中,楚楠可怜她的糊涂与急躁,有心安抚她一下,好叫她冷静下来,免得做出不智之举,到时候难以挽回局面。
于是思忖过后,楚楠便对皇后道:“服侍的此人是谁,怎地打扮的与宫人不同?”态度较往日要温和一些。
许皇后感受到了,不仅不欣喜,反而有些忿恨。
她以为他是看上了郑香儿。虽然这是出自她的意思,可是许皇后毕竟也是女人,怎会甘愿丈夫亲近旁的女子?何况楚楠这般温和的态度,在许皇后看来不是对她,而是为了郑香儿。
难道女子的容貌就这么重要吗?就连官家也避免不了。贤德有什么好来,末了还不是叫人这般憎嫌。
许皇后不由得有些悲哀和忿恨。
领出个美人就叫他回心转了意。难不成她堂堂正宫皇后,于他心中,随便一位生有一副美貌面孔的女子就胜她?
明明抱着夺范雪瑶的宠爱的心思,才将郑香儿带进宫中调教,亲自安排她的衣饰妆容,可事到临头,许皇后心内还是不平。
许皇后勉强堆出笑来:“她姓郑,小名叫香儿,是妾兄长特意送来服侍的,读过些书,双陆棋子,百家歌曲无所不知。还会一手好弹唱。妾看她百伶百俐,好生聪慧,便留下来养在身边,陪妾说说话儿。”
郑香儿伺机上前,花枝招展向楚楠道了个万福,抬头向楚楠抛去一抹娇滴滴的媚眼。在郑香儿看来,宫里的后妃都是出身官家名门,好端庄的大家闺秀,高贵倒是高贵,可论起讨男子欢心,却是不如婢妾、粉头之流的。
她虽不是粉头、表子吃衣饭的,但是她自幼学习弹唱,后来十三四岁就被收用了。为了将来能留在许家,生下孩子做个有名分的姨娘,她整日贼乖趋附夫主和主母,不仅在夫主面前是受宠的第一人,连主母也看重她,衣裳首饰都拣好的与她。
官家虽然尊贵无二,可也是男子。只要她枕席之间无不奉承,淫欲之事,百依百随,不愁笼络不住他的心。
楚楠看出许皇后笑容勉强,很不愉快的样子,委实无奈了。
他本来没有那个意思,出于维护皇后之意才决定顺着她的意思临幸郑香儿,好安她的心。只是事实就是两难。临幸郑香儿皇后不舒坦,不临幸吧皇后又不安。
幸好许皇后是真的忌惮范雪瑶,这份心意可不是对郑香儿那点子小小的嫉妒可比的。郑香儿在她眼中,就是个卑微奴婢,何况她出身低贱,还是被她哥哥收用过的丫鬟,更是低看几分。
她太过卑贱,许皇后根本看不起,现在她一心期望郑香儿能分薄范雪瑶的宠幸。
正因这样,许皇后就能忍下对郑香儿的鄙夷,尽心尽力抬举她。
楚楠很给面子地面露欣赏,问道:“是吗,倒是个好娘子,会唱哪些曲子,唱来听听。”
许皇后见状,面露欣喜之色,直道他上钩了。忙让宫女拿来琵琶,让郑香儿弹唱。
只见郑香儿将琵琶置于膝上,先斜睨秋波,含羞带媚望了楚楠一眼,轻舒玉指,启朱唇,露皓齿,唱了支《字字锦》。
随后,许皇后又几番提供机会让郑香儿服侍楚楠,待到夜色深后,许皇后便借故身体不适怕不能侍奉好他,主动提出自己去别房安置,让郑香儿在这里侍奉他。
“既然圣人身体不适,那你便好生安歇着,我不烦扰你了。”楚楠说道,便起身去沐浴。
楚楠去后,许皇后没有即刻起身离去,望向底下低眉垂首的郑香儿,一改方才在楚楠面前贤良淑德的模样,眼神掩饰不了的妒意和烦躁。
她是正宫皇后,从来不曾做过抬举身边人的事。如今第一次做,难以接受,烦闷暴躁。
“你是知道本宫为何抬举你的。原本以你的出身,这一场富贵绝轮不到你。但是兄长嫂嫂一力抬举你,念在你在许家多年,侍奉用心,兼忠心不二,本宫这才让你进了宫。郑香儿,本宫不指望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要你莫要恩将仇报。否则——”
许皇后冷冷一笑:“莫以为自己承了圣恩,就是个人物了。本宫既然能抬举你上青云,就能将你踩在泥里。不过,只要你乖觉,忠心本宫,你且放心,本宫后位坐的稳,将来自有你的好处。”
许皇后软硬兼施,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以为就能震慑住郑香儿,让她彻底不敢日后生出二心来。
然而许皇后却不知,郑香儿原就是个性机灵,善应付的女子,在许家的时候斗宠争强,迎奸卖俏,各式各样许多方法她熟熟的。许皇后兄嫂夸她忠心不二,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不过是她能言会道,惯会哄人罢了。
更加重要的是,郑香儿其实并非被许皇后兄长和嫂子主动看中,送进宫来的,而是她自己毛遂自荐。
郑香儿从许太太口中听说要为许皇后举荐美人,她认为自己姿色出众,也有才艺,既然有资本,何不去拼上一拼,谋场大富贵?如果留在许家,将来最好的结局也莫过于生个儿子女儿,做个姨娘。
于是郑香儿便拿出积攒的银钱首饰,收买了主母的陪房婆子,使她在主母面前花言巧语替她说合,最终如愿以偿进了宫。
这样的人,只看重利益和自身荣辱安危。
指望凭着虚妄的昔日主仆关系让她忠心卖命?无异于做梦。
如果许皇后后位稳如泰山,郑香儿倒也乐意做个忠心的奴婢,替她效劳。可是许皇后自己都是个无宠皇后,还得靠抬举宫人企图分范昭仪的宠,郑香儿又怎会真心敬服她?不过当她是个踏脚石,进宫挣份圣恩罢了。
郑香儿仿佛被她唬住了一般,珠泪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泪水涟涟,望着许皇后说道:“奴婢……奴婢蒲柳之姿,承蒙圣人娘娘抬举,岂敢忘恩欺心?……若不是圣人娘娘高抬贵手,奴婢凭什么能立足皇宫。是圣人宽恩,奴婢才得以卑贱之躯侍奉官家。奴婢虽然微贱,但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从今往后,但凭圣人吩咐,不敢提一个不字。”
许皇后看到她才说了那么几句,郑香儿就慌慌张张了,暗自唾弃道:真是小家子气,好生调教许久,骨子里也脱不了奴性。可心里却不由痛快了一些。
郑香儿越卑微,她就越开心。
“你这孩子,本宫不过是与你这么一说,何至于哭成这样?好好的妆都叫你哭花了,去拿热水洗洗脸,重新妆点打扮出来,莫要耽搁了,误了侍奉官家。”
郑香儿忙不迭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好生警醒了郑香儿一番,许皇后见她唯唯诺诺,不敢有半分不逊的模样,总算是松了心,原本心里莫名堵的慌,现在也通了。
心里又暗骂:都是范氏惹出的事头,不然她怎会抬举个奴婢,真是有损她堂堂皇后之尊。一边气恼,许皇后起身往侧殿去。
楚楠沐浴完毕,换上一身泥金素缎子寝衣,进到寝室,只见郑香儿身穿一身艳色衣裙,打了个盘头髻,没簪金花珠花,只插了一对金簪。脸搽的雪白,胭脂抹的两颊酡红,嘴唇儿擦的樱桃一点红。耳上戴了一对金八宝葫芦耳环,在烛光下光闪耀目。
腰如柳条,向楚楠妖娆拜了拜,酥胸半露,眼神带着引诱,大胆的望着他说:“官家,让奴婢来侍奉官家吧。”
楚楠“嗯”了一声,心内却是狐疑,这郑香儿怎么看起来不似良家女子?
楚楠怎么也没想到,他以为的那个虽然平庸却端庄严谨,恪守宫规的皇后,竟会把自己兄长房内人抬举给他。
其实皇帝宠幸身份低贱的美人实属稀松平常事,哪一朝哪一个皇帝都有这样的事,只是楚楠为人正派,自尊自重,不是重淫欲美色之人。况且,他现在已经有了喜爱的女子,她处处都合他的心意。
在他看来,瑶娘既不会端庄的过于刻板而无趣,也不会轻浮而放浪。出身官宦之家,不高不低,保证了良好的教育,又不似权贵世家娘子那般娇生惯养,豪侈奢靡。
虽然瑶娘有时也会孩子气,却一点也不任性,反而娇娇俏俏的,让人爱怜。正是举止惊人,貌比幽花殊丽;姿容闲雅,性如兰蕙温柔。真是哪儿哪儿都好,可怜又可爱。
同他心中这般重要而喜爱的存在对比,郑香儿就显得轻浮,廉价多了。别说喜爱了,就是一点欣赏也稀少的很。他原本想着若是个好的,不如以后抬举一些,权当安皇后的心。这样皇后也不会总紧盯着范雪瑶,他就能放心宠爱范雪瑶了。
可等他发现郑香儿竟不是个清白娘子,顿时震怒,倍感耻辱。
他早知道郑香儿是皇后抬举来分范雪瑶宠,固自己宠的,可是没想到郑香儿却是个早经人事的。看她那妖娆放浪的姿态,怕是经了不少狂风骤雨。
难道皇后为了争宠,竟连理智都没了,胆敢抬举一个卑贱淫妇冒犯他?
楚楠倒是没想到郑香儿是许皇后兄长的房内人,他此时以为郑香儿是人妇,因为生的貌美,被献出来换取富贵的。
饶是如此,他还是气的不轻,冷着脸从榻上起身,恍若未闻身后郑香儿惊慌的呼唤。
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在皇后寓处歇宿了,心内嫌恶,重新沐浴一遍,穿上衣裳就要走人。
楚楠虽处事喜怒不形于色,可他只幸了短短的时间,甚至立即就去沐浴,要走,这一番动作已经表明了他的心情之差。
当值的女官脸色煞白,却不得不尽职问询:“官家,这,不知留是不留?”
“不留!”
楚楠头也不回,大步云飞离去,夜风凛凛,掀起他翻飞的貂氅,只飘来一冰冷的声音。
女官打了个寒颤,驻足,看着皇帝上了銮驾,在内侍唱声中远去。
第九十五章 气苦
寝室内还燃着奢靡暧昧的熏香,然而却空留下一场凄凉。堆漆螺钿描金床上,郑香儿躺在锦被内,脸上掩不住的慌乱和惶恐。
她想不明白,她明明表现的足够大胆放浪,想必能够迎合官家的欢心。那些出身高的贵女,床笫间必定是矜持端庄的。可为什么官家却如此冷酷。
郑香儿仔细回想,后知后觉的想到,难道是因为她并非处子?
不,不会的。
皇后抬举她之前就知道她是房里人了,如果官家不喜,皇后不会抬举她的。郑香儿觉得不应该是这个原因,可是怎么想,都只能想到就是这个原因。
可是皇后侍奉官家这么多年,该是了解他的喜恶的。皇后抬举她是为了固宠,怎么也不该抬举一个官家不喜欢的人呐。
况且历史上,不是有许多不是处子的后妃吗?怎么想来,只要她生的美貌,有手段,是不是处子又有什么问题呢。可是如果不是介意她并非处子,那官家又是因为什么突然态度大变?
郑香儿惶恐之下心绪大乱,短短的时间里想了很多很多,直到女官进来,她才意识到,原来侍寝已经结束了。
郑香儿以为女官是来服侍她起身的,可是女官却没有拿她替换的衣裙,而是走上前来,将她搀着站起,往她腰间揉按。
“这位姑姑,这,这是在做什么?”郑香儿眼眸微闪,慌慌的问道。
女官头也没抬,说道:“此举是要将龙精揉出。”
郑香儿一瞬间睁大了眼睛,那双狭长的眼睛瞪大了,不敢相信地说道:“什、什么意思?”
女官看到她这幅模样,有些同情地说道:“官家吩咐,不让留档。郑娘子,你也莫要伤心。往后日子长着哩,还有的是机会。”话虽然是这样安慰,可是女官心里明白,依刚才官家走时的态度来看,怕是厌弃了这位郑娘子。
堂堂皇帝,要什么女人没有,后宫里多的是貌美端庄的后妃、宫人,怎么还会青睐这个郑娘子呢。她还没有名分,据说出身也甚是低微,全依仗皇后抬举,可如今只一次侍寝就失了宠,皇后怕是也不会多看她一眼了。
女官想的,正是此刻郑香儿想的,她顿时花颜失色,面色惨败,眼神恍惚。她甚至不敢告诉女官,根本没有什么龙精,官家根本没完事便离去了。
除了这一身皮肉和弹唱技艺,她再没有其他依仗。倘若官家真的是厌弃了她,她又有什么能争取皇后继续抬举自己呢?如今这般地步,想再回许家过从前风光的日子都是不可能的……
郑香儿越想越恐慌,心好像坠了个石头一样,沉甸甸的,又一桶冰水从顶盖骨浇下,一瞬间全身凉透了。
屋内宝烛齐燃,亮如白昼。暖帘低垂,炭焚宝炉,温暖的好似春天一般。
榻上,范雪瑶倚着引枕,手里拿了一扇黛蓝蝠纹绒鞋扇儿,以月白色丝线绣出云纹,再穿金线盘金,缀珍珠和珊瑚珠。她绣活虽好,平时做的却不是很勤。因为做绣活伤眼睛,现在近视远视了可没有眼镜给她戴。何况诸般针指都会的宫女她有好几个,基本上轮不到她。
她平日里只给楚楠绣些鞋袜香囊什么的,以及楚煦一些贴身的小衣裳、小袜儿是她缝的。其余的,包括她自己都是她描花样子,再让宫女裁缝刺绣。
现在她绣的这鞋扇儿,又是给楚楠做的。给楚楠做的,她总是亲力亲为,从裁剪到刺绣缝纳,从不假他人之手。范雪瑶认为,既然要做,自然要做到最好。倘若让别人帮忙了,那她的心意岂不是就减了?本来做这些就是为了这份心意,如果减了,那还不如不做。
不过,物以稀为贵,她是深深懂得的。人性本贱么。做的,给的多了自然就廉价了。所以范雪瑶自然而然地放慢了速度,一天闲了才去绣个半时辰,绣几针歇一歇,同宫女儿们说会子话,喝杯花茶。别人缝一双刺绣的鞋子要十几天,她就做一个月。
这双鞋是单鞋,预备春里穿的,她不急,慢慢做着。画屏和珠珠侧身在承足上坐着,手里各拿了一方汗巾儿绣着,一个白绫汗巾儿绣满池娇,要撮细穗方胜儿的,是外出时用的。一个银红汗巾儿绣栀子花儿,清雅素淡,是范雪瑶喜欢的,平日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