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幼时在家读书,先拜学名士赵思源,父亲闲时也会指点读书。后四年,赵名士对父亲说:‘这个学生将来是个成大器的,我如今没什么教他的了,决要辞去。只是不忍耽误了他,你这孩子虽无十分天赋,可过目成诵。但颇有些灵气。这样好的学生,可莫要叫什么陈腐的给耽搁了。我如今另荐一个好先生与他。’便举荐了礼部尚书周彦,兄长潜心读书,三年前得到周尚书的首肯进学,新近统考成绩一优一平,升做中等上舍生。”
楚楠听说范烨霖进了学,还考成了中等上舍,便感到很诧异,疑惑地问道:“既然已经升做中等上舍,准免礼部考试。怎么还去科考?”
什么叫做中等上舍生呢,其实“舍”是太学里考核学生成绩和升等的一种制度。太学的学生分作三等,新入学的学生是外舍生,在外舍习读,然后经过两试考核,再参考平日的行艺,升补内舍。内舍生两年考试一次,考试成绩优异的则升做上舍生。上舍生分作三等,一等是上等上舍生,既释褐授官。也就是无需经过科举,无需命官,直接赐绿袍、靴、笏。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第二等是中等上舍生,也就是范雪瑶她大哥,范烨霖的等级,可以准免礼部考试。
考中中等上舍生的意思也就是说,她大哥不需要科举就是进士了,只是没有释褐授官的荣誉罢了。这有一样不好,不参与科考就不能评状元、榜眼、探花。都是不用考试就能授官,上等和中等的差别就在于荣耀上,中等要薄上一些。
舍生制度里,难免有些官场上的龌龊事,比如花钱买生员资格之类的。所有有些生员的学问水分很大。因此,比起正经经过科考录选的官员,出身上要薄弱一些。
而第三等则是下等上舍生,准免解试。大梁科举通常是三试,初试为解试、二试为省试,最后还有殿试。也就是说,下等上舍生可以免去参考第一场考试,后面还需要考省试,以及殿试。
正因为考评优异就能授官,所以考中了却还要去考科举的,就好像是闲着无聊,顶着考不上的巨大后果的穷折腾。
范雪瑶倒是知道内情,她解释道:“其实这是兄长的意思,他说想看看自己有多少学问,习读这些年,在大梁的学子中能评第几名。因此坚持要参考。依妾的想法,他有些多此一举了。说到底,一篇文章做的好不好,皆是由人来评判,既是人来评判,原就有主观因素掺杂其中。同一篇文章给一百个大儒看,评价绝不会一致。科考时的成绩,很大一部分因素要看主考官的喜好,有的主考官古板,就喜欢稳重的文章。有的主考官年轻,喜好风花雪月,就喜欢辞藻细致华丽的。有的偏于欣赏清新洒脱的文风。原本就有这么句话: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正是这个理么?”
楚楠听完她的这一席话,神色有些惊异,看着范雪瑶深邃的眼中,充满了欣赏,和浓浓的喜爱,忍不住赞叹道:“瑶娘,我竟不知道你竟然有这样的见解。倒比那些追逐名利富贵的文人要通达明白的多了。”
范雪瑶俏脸浮出粉艳的红,羞赧的垂下头,声若蚊呐:“哪当得起官家这样称赞,妾这样一介女流妇人,整日只读些伤春悲秋的诗词歌赋,才将名利看的开些。而文人学子大多是为科举而习读四书五经,这样的人能看破功名,才叫嵚崎磊落,是大智慧的人呢……”
“总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可世人见了功名,又有几个看得破的。”楚楠似笑非笑的摇头。
说到功名利禄,楚楠就想起些糟心事,摒弃那些不开心的事,转头扯开话题:“你兄长既然有这份志气,必然也是个心中有想法的儿郎。待到中了进士后,可有想过是要留在朝中,还是外放为官?”
这点她大哥倒是没有提起过,不过她可以想到,以她父母兄嫂的想法,自然是留在朝中比较有利。留在朝中的话,大约就是在翰林院任职。后宫有她这个宠妃妹妹吹枕头风,前朝有父亲的人脉支助,剩下的就是熬资历,攒功绩。
只是范雪瑶也拿不准,是在朝为官比较好,还是外放出去,挣下些功绩的好。
不过她还是当机立断有了决定。
“妾是不知父兄心中是如何思虑的,依妾的想法,自然还是外放比较好。”
“哦?”楚楠微微挑眉,饶有兴致的让她继续说下去。
范雪瑶悄悄深吸了口气,她其实不像表现出来的这样平静淡然,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其实都基于拥有楚楠的爱和信任,一旦楚楠开始质疑她是不是有野心的时候,她的意图就会出现巨大的掣肘。对她而言,什么太后皇后大臣后妃的,那些都不算什么。
只有楚楠,楚楠才是最重要,最关键的。
楚楠爱她,想让她尊贵无比,那么她就能尊贵无比,别人不愿意,他想办法也能给她。可是如果楚楠自己不愿意,那么她就算想升位都难,更别提将楚煦推上太子之位,承继帝位了。
如果楚楠质疑起她来,只要一道圣旨,就能将她与宫外断开联系,任她有千般手段也施展不开。
楚楠他现在有些想法要帮扶她的娘家,他想帮扶她娘家的原因很简单,一来她是大皇子的生母,将来她肯定不止是昭仪。
二来她也是他心爱的女人,虽然有皇后在,但是贵妃之位也堪配她。
在范雪瑶势必要迁升高位的情况下,娘家就一个父亲是五品官,实在太低微了些。而且根据范雪瑶平日里的言行所透露出来的范家的情况,三房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她的二叔三叔既没有才华,德行似乎也不堪入目。所以扶持范雪瑶的二叔三叔的想法被他默默打消了。
那么眼下就只能先扶持范雪瑶的同胞兄长了。至于其他的人,再慢慢冷眼观看,若是将来可受的起抬举,再抬举也不迟。
只是现在她位份不高不低,往上还有些进阶的余地,娘家官阶不高,她才进宫两年,娘家就是想结党营私也没那么快的,所以谈不上有什么权势。所以楚楠现在没有外戚之患的顾虑,但是时光易逝,时移事改。
盛宠不衰之下,她迟早会进封为贵妃,谄媚者蜂拥而来。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舐痔,到那时,范家人脉广了,在朝堂上权势作大,楚楠还会一直信任她吗?
楚楠今日一心为她顾虑,但谁知他日,他会不会后悔给了她太多的恩宠,兴许到了那时候,最想她跌落下来的,怕就是他自己了。
而范雪瑶不会将自身的生死荣辱全维系在一个男人的爱意和怜惜不忍上,她更愿意自己高瞻远瞩,先三步想到后三步,将一切的危机都扼杀在摇篮中。
“妾兄长年轻气盛,虽故有几分才华,但是没历经过什么险阻艰难,便如温室中娇养的花朵一样,虽然鲜艳好看,却经不起风吹雨打。这样如何成材?与其让他留在京中,在家里的庇护下,任他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怎样?空有才华,却不通庶务,便如纸上谈兵一般,如何能够报效朝廷,为君分忧?不如让他外放出去,叫他见识见识黎民疾苦也好。妾不指望兄长平步青云,官拜宰相,只希望他能够做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范雪瑶微蹙着柳眉,慢慢说道,表情神态虽然温婉柔和,却难掩其中的隐忧。
楚楠莫名的觉得自己仿佛感触到了她的忧虑,她是不是在担心着她的家人会因为他对她的恩宠而滋生出傲慢不逊之心来,就好比由古至今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外戚一样,变得横行霸道,狂妄跋扈,迷失在权势与富贵之中。
楚楠不禁对于范雪瑶的这份心意感到怜惜和敬重,怜惜她过于自怜,敬重她果然贤良淑德。她会有这样的忧惧,其实正是因为她出身低微,因此才会受到他一点恩宠就开始担忧会不会引起非议与怨恨。
如果今时今日换成是别的出身权贵世家的嫔妃,她们不会感到惶恐,因为仅凭着自家的权势便能够让家中子弟留京,领任的绝对是有实权、有肥水的职位。他主动问起,她们可能会欢喜自己果然深得帝宠,很可能不会推辞他的恩惠,而且还会得寸进尺。
有真本事的就叫人领个好缺。没真本事的,向他讨要个心知肚明的恩典。就是把真正有功绩的人挪走,再把她们家的子弟安插进去等着领功升职都做得出来。只要有了功绩,三年五载的就能在京中任职个四品的官职。到那时,她们家中又多一个有实权的大官。
“你呀,就是想的太多。范家中才几个人,只你大哥一个出息了你都担心。你看京中有哪户人家在朝为官的人不比你娘家多?”
第一百零二章 科考
楚楠眼神温柔,有些怜惜与无奈的责备道:“我看你父亲没什么大才,才考绩升职没多久,倘若贸贸然就再次提拔,怕是落人口舌,说是裙带头子官儿,虽然只是些闲言碎语,到底不好听。所以我想着先让你大哥建些功绩,升了官,到时候我再给你父亲加封也就不打眼了。你呀,与其担心将来那些莫须有的,何不多为你自己和孩子想一想?旭儿是大皇子,母族无人,将来他岂能立身稳正?”
他见不得范雪瑶战战兢兢的样子,明明是这些妃嫔中最得意的人,偏偏不是怕这个就是惧那个,哪有个后宫第一人的威风劲?他一个没忍住,就把她当孩子一样教了。
范雪瑶听到他说到旭儿身上,愣了愣,没能反应过来。
楚楠叹了口气,虽然想指导几句,但是他又不想把话说的太直白,那样反而会伤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可是不说,又不想看到她一直这样怯怯的,忧思过重,不能真正开心。
幸好范雪瑶聪颖敏慧,回过神来脑子一转,就明白了楚楠的意思。楚楠的意思是说旭儿是她生的,是妃生子,而且还是大皇子。古往今来家业都是由嫡长子继承。而如果没有嫡子,那么自然就是长子继承了。
所以身为大皇子的楚煦,处境很复杂。
一来拥护正统的大臣们会盯死他的一举一动,唯恐他有什么不轨之举没能及时发现。
二来想要从龙的大臣,则会想法设法拥护他,鼓动他争权夺位。假如一直没有嫡子,那么楚煦自然身份最为尊贵,是竞争太子之位的最有利人选。
但是如果皇后真的诞下嫡子,自然会优先选择嫡子立为太子。除非嫡子德行实在不堪为储君,否则他不会违背祖训,越过嫡子册立庶子。这样面临的困阻也过大。朝中动乱,内讧起来,则会被他国趁虚而入。
而在有嫡子的情况下,身为宠妃所出的大皇子的楚煦,势必会被拥护太子的党派打压,那么假如楚煦的母族势弱,他的处境就艰难了。
楚楠绝不会让他和瑶娘的孩子生活的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为了维护楚煦,范家势必要拥有一定的地位与权势,这样能够护住楚煦和范雪瑶。
想到如果有了嫡子,以后瑶娘和楚煦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楚楠甚至心内有了个不应该的念头。既然皇后这么些年都没能生下孩子,那以后也不要再有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太不合适了,他闭了闭眼睛。
范雪瑶多聪明的人呀,很快就从楚楠的一句话,想通了这许多许多。她脸色渐渐变了,有些无可奈何的哀伤,但柔婉秀气的脸上很快就流露出坚强之色。
楚楠叹了口气,抱着她歪倒,肩贴胸膛的躺在一起。温声说道:“范烨霖只要考在二甲以内,我便会让礼部给他分配个实缺,先外放出去建些政绩,过几年再调回京封个五品官,再加封你父亲,剩下的就看你父兄的能力了。我会看时机给你父兄提供机会,让他们能够施展拳脚。旁的你无需费心,只要督促他们廉谨自律,万不能带累你和旭儿。……宁可慢一些,清名一定要有。立身之本不能错。否则即便我能加封你父兄,但是大臣们不信服,加以反对,便是勉强封了也实在不是什么美事。”
范雪瑶依偎在他怀里,背贴着他结实的胸膛,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她轻轻的说:“妾懂得,妾得官家万般恩宠,世人便以为范家是裙带户。若是得官家褒奖升官,便以为官家是因为妾而加恩于范家。高官不愿与外戚往来,会对范家敬而远之。而小官害怕离范家近了就会被冠上趋炎附势之徒的骂名,也不肯亲近。于是愿意亲近范家的,便只有趋炎附势的谄媚小人。世人见与范家往、往来的都是这样的人,这样、这样一来,更加难以令人信服了……”说到后面,语调有些不稳,颤巍巍的哽咽。
范雪瑶忍着声音抽泣,因为喘不好气,身体一抖一抖的,心里既害怕又委屈,她不想让家里人因为她而被世人说三道四。
楚楠心疼的吻了吻她哽咽的都泛红了的耳朵,搂着她的腰,握住她柔软的手,声音很温柔很温柔的哄道:“没事的没事的,瑶娘这么的好。假以时日,他们就会知道瑶娘是怎么样的人,我宠爱你是理所当然的。范家也是一样,只要给他们时间,让他们干出些政绩来,谁还能说他们不配?”
范雪瑶侧了侧身,露出红红的兔子似的眼睛:“真、真的?”哭的那好听的清软声音都有些哑了,可怜极了。
“当然是真的,所以快别哭了,待会儿叫宫人看见了,你又该羞的满脸通红了。”楚楠心更加柔软的厉害,声音柔的能滴水,抬手抚摸范雪瑶红的发烫的脸颊,捏了捏白嫩可爱的小耳垂。
好不容易将范雪瑶哄好,两人在榻上亲亲热热的腻了好一会儿,忽然范雪瑶想起儿子还在榻上呢,转头一看,才发现楚小旭像只猫咪一样小脑袋挨着小脚丫,团着身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睡的香甜。
“幸好旭儿睡着了。”范雪瑶不禁庆幸地叹息了一句,她平日里很注意,不让一些激烈的情景出现在儿子面前,就是怕那种紧张凝滞的气氛会惊吓到他,留下阴影,影响他的心理发育。
楚楠也转回身看了看,笑说:“你怕他看见?就是看见了又有什么。旭儿还没满周岁,什么都不懂。他就是看见了又不会明白是怎么回事。”说着伸手点了点范雪瑶的鼻尖,调笑道:“也对,你是他娘亲嘛,哭的像个孩子一样的模样自然不好意思叫儿子看见。”
范雪瑶嗔恼的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刚才还那样温柔的哄我不要哭,现在就变了张脸取笑我,看来我以后还是多哭一哭,才能让官家一直温柔以待。”
“好好好,是我的不错,不该取笑你。”楚楠举手做投降状,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其实,跟时下娇柔脆弱,动不动就伤春悲秋垂泪的女子不同,范雪瑶是很少哭的。进宫以来,范雪瑶也并非处处顺心,许皇后一直看她不喜,每次去问安时都免不了给些排头吃。
有时候许皇后心情不好,甚至会下落她,或是说些指桑骂槐的敲打的话。但是范雪瑶一直以谦逊的心态面对,从来不顶撞,或是跟楚楠告状。
虽然范雪瑶不说,但是楚楠身为皇帝,天下之主,他总能看出来的。正因许皇后种种不明智的做法,才叫他潜意识里认为瑶娘柔弱,易受伤害,下意识觉得应该保护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