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楠听着这些症状,眉头皱的更厉害了,脸色沉沉的。
“胡闹!大哥儿如此年幼,生病是何等大事,我却是事后才知道。这次是他病的不重,你尚且应对了。但若是他病重起来,等人问起来,你如何担得起?”
面对他的责问,范雪瑶沉默不语。
楚楠初时的气急很快就过去了,看见范雪瑶垂头默默不语,他冷静了下来。他开始想,瑶娘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呢。
她不是不懂事的人。更不可能在旭儿的问题上疏忽大意。
她是他见过最得体,最称职的母亲,对待旭儿既不过于溺爱,又不会太讲究什么礼法而冷漠客套。对于旭儿的健康,她比谁都在意。每次旭儿有丁点不舒服,都没有哭闹,举动异常,她就第一时间发现了。连那些生养好几个孩子的乳娘都比不上她细心。
有一次,旭儿不过是在玩沙子的时候左边胳膊动了几下。范雪瑶却把他穿的小衣脱了下来,重新换了一件。
原来是小衣左腋处有个线头没收好,浆洗过后就散了线,乱缠乱绞成了一团。并不大,成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不适,但旭儿肌肤娇嫩,更加敏感。线球在腋下磨的不舒服。
围着旭儿侍候的乳娘和宫女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也完全没有发现到丁点异样。唯有瑶娘发现到了,还敏锐的察觉到问题所在。
初次做母亲的她,唯有将旭儿疼爱进了骨子里,时时刻刻专注他的所需所求,一举一动,才能做到这样。
这样的瑶娘不可能轻忽大意。她在旭儿生病时选择不上报皇后,肯定是有她的苦衷。
能是什么苦衷?瑶娘不仅有他的宠爱,还育有一子,是六宫之中,皇后以下第一人。
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第一人。
她上面还有皇后。
楚楠觉得自己发现问题的关键了。
楚楠没有再说什么,只让人把楚煦抱给他看看,摸摸头脸探了探体温,逗他说了几句话。“他声音是有些哑,咽痛的厉害吗?”
“妾每天都让膳房准备川贝蜂蜜炖雪梨,百合莲子银耳羹之类有清肺润喉功效的膳食,他的咽痛已经好些了,想必再养个两日就能好完全了。”范雪瑶抚摸着楚煦的脑袋,他仰起头露出天真的笑容。
楚楠伸手摸了下她的下巴,然后捏了捏,语气平和的说道:“这几天让乳娘她们多用点心,你好好休息,瞧瞧你,下巴都尖了。”
范雪瑶一愣,眼睛有些红。
她这两天确实疲累耗神了点,清减一些很正常。但是才两三天,没有剧烈运动,又能瘦多少?她明明犯了错,他却只是问一句便罢了,反而关心起她来。
“放心吧,自个儿的身体,我还能不在乎?”
楚楠注意到她没一口应承,而是模棱两可的说了个反问句,顿时冷笑,威胁似的说道:“明日我还要过来你这里,看你养没养回来,要是你食言就看我怎么罚你吧。”
范雪瑶一点也不怕,笑容妩媚的把自己偎到他怀里,撒娇道:“要怎么罚,罚我吃两碗饭?”
楚楠冷呵:“两碗怎够,起码三碗。”
“那岂不是要撑死我……”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心复杂
寻了个借口,范雪瑶到膳房去,吩咐了画屏几句。画屏听了话,忙不迭点头,后来便捧了些茶果去承应房。
张清安和几个随侍正在那里闲坐着,等之后官家决议是留宿还是返回。若是留宿,他们就会先行离去,明日早晨再备御辇接应官家。
见昭仪的大宫女来送茶果,忙起身道谢。
画屏笑盈盈地请他们用茶果,张清安伶俐机灵,见画屏不时瞥来几眼,便说要出恭,溜了出来。画屏与他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指了指后面的下所,抬高了声音道:“张公公,往那边去。”
张清安谢道:“多谢姑姑指路。”
天色暗下来,楚楠就命侍女去前面打发张清安和随侍们退下。留宿在了披香殿。
翌日早晨,回到鸿宁殿,楚楠坐定,接过侍茶小黄门奉上的香茶,却不喝,抬手召来张清安,低声吩咐他去做一件事。
张清安退出去后,他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煦悉心养了些日子,终于不再咳嗽了,恢复了往日的活泼伶俐,又变回了那个满殿乱钻的小顽皮。
范雪瑶为着楚煦病的事,已经一段时间没去中宫了,所以今天早上她起来,梳洗完用过早膳,她就往中宫去了。
都是后宫,又分东宫和西宫,太后、太妃她们住在西宫,皇后及妃嫔住在东宫。所以范雪瑶她去给太后省视时是坐小辇去,但是去中宫就不了,毕竟乘舆有点劳师动众,显得排场大。所以后妃请见皇后都是走着去。
因为这样,凉快的时候没什么,走两步路还能活动一下筋骨。但是天热天冷的时候就折腾人了,况且皇宫不像普通官宦王侯的后院,没有立规矩一说。除了一开始的正式拜见,并没有规范的礼法要求。去给皇后请安也是个态度,基本上都是看妃嫔们自己。
勤快去中宫问安的大多都是地位低微的嫔妃,而且还是新人居多,因为就算身份低,见识低,进了宫之后该知道的都会知道。比如许皇后的身份,其实挺尴尬的。她的地位远只在民间高贵,在皇室贵族,以及仕宦那里,远没有她看上去的那么受人敬重。
皇后皇后,说上去好像是天下第二尊贵之人,但她的地位一建立在皇帝的宠幸上,二则是娘家权势上。这些她都没有,甚至连傍身的子嗣都没有,除了初来乍到的新嫔妃,其实没多少人真的敬畏她。
所以许皇后的中宫只在妃嫔们刚进宫时热闹了一下,后来那些年轻少女渐渐领悟了许皇后的地位高低,来的就少了。
坚持不懈来给她问安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偏偏叫人惊讶的是其中竟然有一个是如今第一人的范昭仪。
范雪瑶她来的有点巧,这时中宫里不光只有许皇后和中宫宫人,还有另外的人,这人就是身怀有孕的美人张怡云。
范雪瑶看见她在,有点讶异。
张怡云自从怀了孕之后就做了许多有点作的事,不是挑这个就是剔那个,惹得底下宫人都有许多怨言。后来大概她自己也知道了不好,就整天待在屋里,怕出意外。
今天这么热,她怎么还来了中宫?
没多久她就知道为什么了,原来不是张怡云自己来的,是许皇后使人去请她的。
看见范雪瑶来,张怡云脸上竟然露出了欣喜之色,等范雪瑶行过礼道过万福,她就想找借口走人了。
许皇后看出来张怡云急着走人,有点不屑又有点不满,觉得张怡云竟然把不敬的态度表现的这么明显,太不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了。
她张怡云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难道她堂堂皇后,还会嫉妒她一个没有宠爱,走运才怀上孩子的小小美人?值得她警惕的,起码得是范昭仪这样的才够格。她张怡云算什么?肚子里是男是女,生不生的下来还不一定呢!
范雪瑶眼睛一转,微笑对张怡云说:“有些日子没见美人了,今日见美人腹部隆起这样大了,才想起美人是不是孕期满五月了?”
张怡云急着要走,正等范雪瑶把许皇后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她就可以借口不打扰走人,谁知道范雪瑶却和自己搭起话来,暗暗着急起来。
“昭仪说的对,刚满五个月。”
说话间张怡云手扶上了隆起的小腹,她这动作其实是无意识的,然而落在许皇后眼中却是那样的刺目。
她心想:老天实在不公道,这些以色侍人的妃嫔小妇都能孕育子嗣,可我这个正宫皇后,偏偏就是生不下孩子。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绝路?
不,不行。
她绝不能看着别的女人的儿子做太子,而她这个真正的皇后反而要屈居其后!
范雪瑶察觉到许皇后的目光仿佛冰冷的尖刀一样刺在自己和张怡云身上,笑容依然明丽温婉,声音依旧柔和清灵:“月份大了,母体会逐渐有些不便之处,不知道美人有没有感到辛苦?”
“近来是有些不便之处,夜里睡觉时保持往日平躺的姿势腰很酸,侧躺又怕压着他,一夜要醒好几回,提心吊胆的。”说起这些孕事,张怡云来了兴致,她轻扶着腹部,笑容骄矜。完全没有发现上方许皇后看向她的眼神已经渐渐浮现了恶意。
“侧躺是正确的,平躺内脏会压迫到胎儿,要是怕睡熟了会压到肚子,可让值夜的宫女看着点。母体睡的好,胎儿才能更好的生长。本位见美人面色不错,可见是有好好养胎。再过数月,定能养下来个白胖的孩子。”
“是吗?”张怡云伸手摸了摸脸颊,有点得意,她可是一直有在用心美容呢,就怕怀孕期间会肤色发黄长斑。
“承昭仪的吉言了。”就算看范雪瑶不顺眼,可是这种好听的吉利话张怡云她听了还是会高兴的。
“是啊,张美人可一定要给官家养下个健健康康的皇子。”许皇后神态雍容地说道,看着满面春风的张怡云,眼底浮动着什么,转瞬即逝。
范雪瑶含笑垂眸,端起芝麻松子茶喝了一口。说不出的温婉风流。
过了两日,张清安来回楚楠。
“……问安时命昭仪久候,常借大皇子之事为难昭仪。又常提起张美人,言语中,似乎有暗指昭仪会因张美人而宠幸转薄之嫌。”
“诸般事端,昭仪皆不曾与人提起。宫中有张美人怀的必是皇子一说。”
“数日前,有中宫殿内使唤宫女上报,皇后疑有命娘家送符水进宫……”
楚楠脸色阴沉沉的:“皇后果真让许家人将符水带入禁宫了?”
张清安头也不敢抬,屏气答道:“奴婢不敢有假。”
“还有什么,一并说了。”楚楠语气格外的冷,语调也格外的沉。彰显出他此刻恶劣的心情。
张清安心底惶惶,愈发字句斟酌:“符水一事并非初次,在此事之前,圣人兄嫂曾偷带民间善妇人科医者入别苑,于西庄后阁中逗留有半个时辰。”
说完这个,他不停顿,又继续道:“奴婢还打探到圣人长兄之妻吕氏数日前,曾与听宣夫人章氏会面,其后章氏便找到京中天女庙的老尼法显,奴婢探听到这日之后,老尼法显便开始做祷祠,至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
祷祠?楚楠皱眉。
“求的什么?”
“求生男。”
楚楠以为是许皇后求子,谁知张清安一顿,头低的更矮了。他低声道:“奴婢买通天女庙的女尼看了祷祠的生辰八字,发现此妇人年十七。”
“十七?”
楚楠浓眉深锁,皇后十七岁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许皇后的嫂嫂和养母怎么可能拿错她的生辰八字?那么只能是她们求的是另一个人生儿子。但是这些人,这么举动,怎么会与皇后无关。
他忽然想到什么,立即问道:“那上面的孕期是什么时辰?”
张清安说了个时辰,楚楠顿时笑了。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楚楠是这时才想通,但是张清安却是一手调查出这些的,早在过程中就已经猜测到事情的真相。所以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那个生辰八字不是别人的,正是现在身怀六甲的张美人的生辰八字。许皇后及她的党羽求张美人生子,能为的什么?不过是许皇后始终无子,恐怕地位不稳,想要张美人生下儿子,然后由许皇后来养育张美人的儿子罢了。
这件事并不罕见,但是到底能不能成,却要看官家的意思。
楚楠愿意许皇后养育张美人的儿子吗?
这是很多人都在考虑的问题,此刻楚楠也在问自己,他愿意吗?
其实就算真把张美人生的儿子给许皇后养育也不是什么不可的事,如果许皇后真的不会再生育了,那么为了朝廷的稳定,给她个养子就是迟早的事。
他知道嫡子的重要性,之前他也一直想要个嫡子。这么一想,似乎没有什么不愿意的理由。
但是在张清安禀报这件事时,楚楠心底瞬间涌出来的却是抗拒。
如果现在他答应让皇后养育张美人生下的儿子,那么传达出来的讯息,是这个孩子基本可以确定就是未来的储君了,确立是迟早的事。
但是如果这个养子长大后,能力不足,或是品性有碍怎么办?到那时候再更换人选,阻碍会很大。
储君一日没有确定人选,朝臣就会继续观望。到时候不管立谁都不会有太大的阻碍。
他想的是,考虑到元子楚煦年幼,他无论出于是父亲,或是出于爱护心爱女子的男人来决定,都不想从一开始就抹杀掉楚煦的储君可能性。否则对瑶娘母子就太残忍了。
她还这样年轻,性情恭俭谦谨,德慧过人。比之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
而皇后如果没有“皇后”之份,才德品貌皆平庸无奇,不足以服众。
现在有他和太后娘娘看着,尚且还敢大行厌魅之术。他若是真的允她养子,日后储君碍于身份以及孝道,岂不是要对她言听计从?
他日太后娘娘西行,他也去了,那她就是太后,对新帝有知遇、养育之恩。这等不通事理,拙笨昏聩的妇人把持朝廷,国家焉能太平?
于公于私,他都不愿抬举这样的女人。
事后他仔细思量,渐渐否决了顺应许皇后所求之事的意思。
先看看吧,他心想。
反正他唯一一个皇子还不满二周岁,而他现在正值盛年,日子还长着。确立储君并不急于一时。先看看吧。
近来许皇后时常请张美人叙话,宫里传言她们交谈甚欢,没两日就开始有她们一个贤德一个恭顺的说辞。
画屏跪在榻上俯身,两手握拳替范雪瑶捶着背:“娘子,圣人这是想做什么呢?”
许皇后可不是什么会和妃嫔情同姐妹的人啊,她看后宫女人的时候恨不得将“我尊你卑”四个大字刻在脸上彰显自己正宫地位。
范雪瑶趴在榻上,闭着眼睛享受着画屏熟稔的技巧,慢吞吞地说:“你忘了张美人现在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画屏困惑的重复。能是什么人,不就是美人吗?正四品位罢了。
“傻丫头,你忘了她的肚子了?”因为身边只有几个心腹侍儿,所以不用担心说的话会传出去,范雪瑶就直白的说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