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嬛在怀王府等了大半天才等来宣旨的内监,当即跟他入宫。
回京后零散数月,她还是头回踏进皇宫。
熟悉的巍峨高墙、轩丽殿宇,一瞬间勾起无数回忆翻涌如潮。她垂眸敛袖,默不作声地跟在小内监身后,直到踏进观澜殿的门口,才微微抬眸——这殿宇中的陈设跟记忆里相似,那时景明帝常叫她随侍到此处观玩书画,她不懂其中含义,此刻回想,心中却是洞明。
绕过高大的书橱,里面长案堆书,金兽吐香。
怀王爷侧身坐在下首,而长案后身影威仪,不必多看,便知是景明帝了。
她没敢乱瞧,只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拜见,待景明帝说免礼后,微微抬头,盯着地面。
金砖冷硬微凉,她面上没有半点初次面圣的惶恐,景明帝伏在椅上的手却微微颤了颤。
当初韩太师在东宫辅佐他时尽心尽力,景明帝钦佩他的学问气度,敬重礼遇之外,对他家人也着意照看几分。面前的女子容貌娇美婉转,跪在地上时沉着安静,虽与韩太师的气度相去甚远,却像极了韩家那位少夫人,女肖父相,也有几分她父亲的模样。
故人音容依稀浮上心头,隔着十年的时光,如同闷锤砸在胸口。
那一场溃败中,不止太师蒙冤获罪,他府中家眷也没能幸免,韩家纵火烧尽府邸的事,至今仍如阴云印刻在记忆里。
景明帝心神剧颤,将玉嬛瞧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起身。”
玉嬛依言站起来,双手垂在身侧,目光微抬,对上那双微露浑浊的眼睛。
心里万般情绪涌起,复杂难言。理清前因后果后,她便知道,当初太师蒙冤获罪,其实有些替景明帝背锅的意思。眼前这个人之所以照拂于她,也不过是对旧事的愧疚。高居云端的帝王,能存一份歉疚,确实难得,但也仅此而已——他仍旧退让消沉,任由萧敬宗入朝为相,两位萧贵妃宠冠后宫。
兴许最初宠爱小魏贵妃,是为安抚萧家、稳定朝堂,但如今呢?
贵妃盛宠、永王得到偏爱,早已超出牵制时的姿态。
倘若任由小魏贵妃和永王拿亲情裹挟,假以时日,这位曾被臣子逼入角落的皇帝,终会忘了昔日的耻辱——前世在后宫朝堂的算计里废黜太子、将皇位传给永王,不就是彻底的退让么?
她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好在前世曾将景明帝的心思揣摩过几分,如今御前对答,景明帝问的又只是些家常琐事,并不难应对。玉嬛在观澜殿待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回到住处没多久,便有小内监登门,说是景明帝的赏赐,都是些难得的书画。
她谢恩收了,晚间梁靖归来,问起缘故,玉嬛如实回答,继而一笑,“他很珍爱这些东西,总喜欢变着法子从怀王爷那里挖过去充实观澜殿,这回忽然赏好几件出来,倒是大方。”
“他这是愧疚。”梁靖语含轻哂,“今日在宫中,情形如何?”
“他问我这些年的经历,问我是否记得太师的事——那时我才几岁,哪会记得?不过看他言语,应是有些感触,就看怀王爷的劝说他能不能听进去。哪怕不能立时说得他偏向太子,能重拾起对萧家的芥蒂,就已很好了。”
“怀王爷能做到。”
玉嬛诧异,“这么笃定?”
“回来前我特地去拜访过,他叫我放心,备好证据。”
这便是有把握的意思了,玉嬛喜出望外,“当真?”
欣喜在眼角眉梢蔓延开,没了方才提及旧事时的沉闷,梁靖瞧着她灵动眉眼,也是一笑,“怀王和太子联手,不必担心。明日正好休沐,咱们去郊外散心如何?带你猎些野物来尝尝。”
玉嬛莞尔,“好啊。”
……
夫妻俩单独居于京城,没了长辈压在头顶,行事便格外自由。
玉嬛月事结束,身子也不似前两日娇弱,自骑了匹马跟在梁靖身后,夫妻俩并辔出城,到别苑取了射猎的弓箭,便入山寻猎。这等事梁靖做起来轻而易举,两圈转下来,猎物颇丰,便回住处叫人洗剥干净,烤得香喷喷地端上来,大快朵颐。
过后散步消食,不知不觉,便已是日倾西山,暮色四合。
玉嬛走得倦懒,双脚略觉酸软,见山道上有横倒的古木,顺道坐下歇息。见梁靖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仿佛再走百里都不在话下似的,心中羡慕,咬唇懒懒地道:“往后早上起来,你也教我练练身手好不好?”
“你学那些做什么?”
“强身健体啊,免得走半日便撑不住。”
梁靖垂眸,将她吹乱的发丝捋在耳后,“很累么?”
“脚酸。”玉嬛老实回答,正挣扎着要不要厚脸皮撒个娇让梁靖背回去,那位却忽然蹲在了她跟前,一只手探出来,轻易捉住她秀足,将锦靴脱下来,轻揉了揉。
这动作迅捷流畅,待玉嬛反应过来时,一只脚已然落在他掌中。
隔着一层罗袜,他默不作声地拿手指头轻轻按揉穴位,酸痛过后,便是惬意舒适。
玉嬛僵了一瞬,到底没忍心抽回来,便只闭了眼,任由他将左右脚都按揉一遍。满身劳累酸痛被捏得涣散,只剩下舒适传遍四肢百骸,就着柔和的晚风,令人惬意。林间风动,树叶梭梭轻响,渐渐地,脚底的力道便异样了起来。
罗袜褪去,他的手离了穴位,握着她软绵绵的脚,似摩挲,似把玩。
掌心渐而滚烫,从她脚心清晰传来。
玉嬛诧然睁眼,便对上梁靖那双深邃的眼睛,没了平时的沉静如水,却如海水渐沸,隐隐能窥到窜出的火苗。那眼神炙在她身上,令她脸颊不自觉地发热,想退缩时,他的手却游移而上,抚过秀致的脚踝,落在她纤秀的腿上。
第61章 第61章
次日清晨玉嬛醒来时, 身子陷在厚软的香帐锦被里,满心只觉慵懒。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天尚未明, 梁靖的胸膛近在眼前,紧实贲张, 沟壑分明。他的手臂一只在她颈下枕着, 另一只还搭在她腰间,一如平常拥着她睡醒时的姿势。
身体微微觉得酸痛, 倒也不难忍受——梁靖总算有点良心,虽克制自持了月余,昨晚并不曾过于折腾她,回来后又寻温水沐浴,将那满身酸痛散开, 再睡一觉, 便只剩两三分了。而此刻闭眼,除了情动娇羞,便是那极美的夜色。
郊野旷然, 夜风温柔,她倚靠在梁靖怀里,幕天席地, 抬眼是漫天星辰。
极美的夏夜, 自得知身世后, 她已许久没那等闲适心情去赏玩夜景。却未料有枕边人陪伴在身侧, 会是那样惬意美好的景致, 与她从前看过的夜色都截然不同。哪怕只是背后多了个倚靠的胸膛,这世间的许多景致便添了缱绻,别有滋味。
那是前世今生独自前行时,从未有过的踏实温暖。
她唇角动了动,闭了眼睛,将额抵在梁靖胸膛。
迷糊入睡,酣然一梦醒来,外面早已是日头高升,明晃晃的阳光自窗隙里漏进来,隔着两层薄纱帏帐,都觉温暖明亮。
玉嬛眯了眯眼,睡得心满意足,扭头便见枕边空荡荡的,梁靖早已不见踪影。她伸个懒腰,拥被坐了会儿,下榻叫人进来伺候梳洗,走到外间桌边,却见茶盘旁边放着精致食盒,抽开一瞧,里头是几样点心,余温尚存。
这是……
她心中诧然,遂叫石榴过来,“今早去买点心了?”
“是五珍斋那边送来的,说是大人今早途径,看到有热腾腾的点心出屉,便选了几样让人掐着时辰送来。”石榴倒了温水给她漱口,自笑道:“他算得还真是准,这点心来得不早不晚,就等着你起身时吃,刚好呢。”
“是么。”玉嬛嘀咕,眼中也漾起笑意。
倒真是没想到,梁靖瞧着在军中练得粗豪沉厉,竟也会这样细心。
而细心的梁靖此刻正在东宫的临风台,陪在太子和景明帝旁边,慢慢禀报近来东宫经受的几件大事。台上有亭,中间桌案整齐,上面摆了糕点果脯,怀王爷盘膝坐在蒲团上,一面听他君臣对答,一面慢慢地喝茶,眼底藏了隐晦笑意。
——今晨他原打算出城一趟,临出门时却被景明帝召入宫中,让他陪着来东宫瞧瞧。
兄弟俩也没声张,因天气甚好,只带了数名随从徒步走过来,到得这边,左右春坊各司其职,太子正跟梁靖商议一件这几日朝中紧锣密鼓办的事。景明帝那神情倒像微服私访似的,站在门外,也不叫人行礼出声,静悄悄听了半天,频频颔首。
等里面两人商议出眉目,他才进去指点,甚为满意。
过后,一群人便往这临风台来,促膝奉茶,慢谈国事。
临风台在东宫北角,楼台高筑,殿宇轩昂,因地势颇高,也成了不错的观景之处,坐在上面,可临清风而俯瞰周遭景致。如今的太子性格稳重端方,大半精力都放在朝政大事上,议事也都是在左右春坊,甚少有闲情逸致来这里。
景明帝当初做太子时,却极爱这座高台,平常得空时,总爱来坐着喝杯茶。
而那时候,陪在身边谈论朝政天下、品评文章翰墨的,都是韩太师。
这些年景明帝藏了心结,偶尔来东宫时,对这座临风台也都避而远之,如今重温旧景,昔日的情形便浮现起来。彼时的雄心壮志、意气风发,在如今回想,竟是令人怀念。
景明帝心中暗自叹息,等太子和梁靖都走了,只留怀王陪伴在侧。
香茗一杯,清风半缕,在金殿玉宇间别有趣致。
兄弟俩心意相通,早年又常在这里听韩太师谈论古今,怀王瞧着景明帝的神情,哪能不知他今日重回旧地的心思?手里的茶盏温热,他慢慢把玩,忽而开口,语气云淡风轻,“皇兄怀念故人了吧?”
怀念的岂止是故人?
景明帝垂首而坐,自哂般笑了笑。
“十多年啊,就这么过去了。”他抬起头,望着熟悉的翘角飞檐,面上初露老态,眼底却有微亮的光芒——十多年前,他还是三十余岁正当盛年,也曾像如今的太子和梁靖般,怀着整肃朝堂的抱负,誓要扭转世家对皇权的裹挟。然而数年筹谋,真到了那个时候,却是落了下风,不得不割舍太师以平世家的威胁。
那之后步步退让,恍惚之间,竟已是十余年之久。
对面怀王也叹了口气,“若太师还在,见皇兄如今这模样,怕会扼腕叹息,忠言力劝。”
这话说得直白,景明帝却不以为忤,只沉声道:“失望又能如何?世家羽翼太丰,朕无力翦除,若再来场那样的风浪,朝堂不宁,四方难安,君臣离心后惹得别国觊觎出兵,届时战乱横生,苦的是天下百姓。”
怀王笑而摇头。
如今的局面,百姓被世家盘剥,朝廷新政难以推行,难道不苦么?但这种话说也无用,比起百姓,景明帝最在乎的唯有皇权稳定。
遂将景明帝茶杯斟满,徐徐道:“其实皇兄比臣弟更明白,这事如同化了脓的烂疮,哪怕刮骨,也得忍痛剜除。五十而知天命,事在人为,皇兄又何必瞻前顾后?太子未必有皇兄当年的谋略,却也有群臣辅佐,那时世家独霸朝堂,如今的寒门士子却也占了一席之地。何况,太子身边还有梁靖那样的人。我瞧着,武安侯经了当年的事,也未必会袖手旁观。”
景明帝摇头,“道理朕自然明白,只是风浪太甚,怕是会动摇根基。”
“臣弟明白。皇兄只要别阻拦太子,届时相机行事,还能有转寰的余地。”
这便是帮太子说话的意思了。
怀王这些年置身事外,不偏不倚,如今难得偏帮,倒叫景明帝意外。
“这回你倒是很上心?”
“只是觉得,皇兄当年受的委屈不该含糊作罢。难得太子身边有人,该放手一搏。”
这多少勾动景明帝的心事,好半晌,他才犹豫着道:“那便试试。”
怀王拱手,面露笑意,“太子定会捏好分寸,皇兄静观其变就好。”
……
得了景明帝首肯后,东宫便少了许多顾忌。玉嬛对萧家的底细虽不是一清二楚,却也知道许多内情,这些事说出来,梁靖再借东宫的人手查探证实,许多事便有了眉目。整个七月忙忙碌碌,玉嬛亦甚少出门,只管在住处修生养息,多回想旧时细节,到月底时,东宫已查足了证据,伺机而动。
这日玉嬛如常去怀王府陪伴郡主,出府时,却又跟永王狭路相逢。
自打去岁玉嬛从永王府逃出去后,两人这还是头回碰面。
永王仍是那副春风满面的温和模样,哪怕隐约觉察出怀王对太子的亲近态度,这阵子仍时常登门拜访,或是跟怀王和王妃问安,或是送些珍奇有趣之物,或是带着小郡主散心,做足了贴心侄子的功夫。那张脸便像是刻上去的面具似的,温润如玉,气度端贵,行走间从容不迫。
直到看到玉嬛——
袅娜的身影自游廊角落拐出来,比去岁又高了些,夏日的薄衫随风微动,更见修长轻盈。少女的双缳青丝盘起来,成了少妇的打扮,云鬓高堆,珠钗轻晃,脸上薄涂脂粉,姣白细腻,眉似远山,眸若星辰,双手敛在身前,缓缓走过来时绰约生姿,如漫步在画中的美人。
这般温婉从容的气度,跟先前的娇憨少女比起来,全然不同。
永王脚步微顿,神情也僵了片刻。
还是玉嬛诧然驻足,行礼道:“拜见殿下。”
“许久没见了。”永王很快恢复了往常的端然姿态,盯着那双妙丽明眸,唇边那句“梁少夫人”的称呼怎么都吐不出来。
玉嬛亦抬眸看他,脸上沉静如波,心底里却五味杂陈。
忆起旧事后,她曾不止一次地懊悔,不知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蒙了心,为永王那锦衣而来时伸出的手而感激——那时的家破人亡、落难流离,不就是他暗中布置么?可笑相处数年,她却始终蒙在鼓里,迷惑在他温存的话语、虚假的承诺,像是溺水的人抓着那仅有的救命稻草,拼尽全力。
而今回想,真是可悲可笑!
玉嬛唇边浮起嘲讽的笑意,脚步挪动,打算擦肩而过。
永王却忽然开口,双眼斜睨着她,声音极低,“真是可惜了。”
这话说得突兀,且刻意压低声音,意味深长似的。玉嬛前世在宫里待惯了,碰见这种事难免要探个清楚,不自觉顿住脚步,抬眉道:“殿下可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