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得冷静,甚至带着几分不经意,周身却都散发着无形的压力,令人倍感不适。连一旁的黄毛和阿标平时跟他插科打诨惯了的,此刻也能感觉到不同阶级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泾渭分明。
更别说裴艳和她父母了。
这对老实巴交的农村夫妇一听说女儿可能再也不能怀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他们也顾不得礼义廉耻了,所思所想已经从怎么劝女儿从良,变成怎么才能求金铮放过女儿肚子里的孩子,仿佛先头因为女儿做情妇而产生滔天怒火的并不是他们。
可是金铮这么一段话说下来,他们哪怕有满腹请求和说辞,又哪里还敢说出来。
裴艳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踌躇了良久,还是为自己辩驳道:“我不是为了钱。”
不是为了钱会无名无分地跟着一个比自己父亲年纪还大的男人?不是为了钱她住着X市最金贵的房子,吃的用的没有一样是普通老百姓消费得起的。
这真的是把金铮给逗乐了,他笑了良久,才说:“不是为了钱,那你是为了爱?裴小姐,你有没有搞错?”
没等裴艳回应,他又继续道:“你的意思是,你这孩子生下来不姓金,不分金家的家产对吗?”
裴艳在他戏谑的目光中坐如针毡,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也不说话,就是这么老神在在地看着她局促不安。
整个病房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病房外一个父亲笑眯眯抱着尚年幼的儿子走过,不知道做父亲的说了什么,小男孩激动地叫起来:“真的吗爸爸!”
一门之隔,却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样温馨的场景激发了裴艳父亲心中的父爱,尽管很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为女儿求情:“金少爷,孩子……我们不要钱。”
丈夫开口了,裴艳母亲也忙附和道:“对,对,我们不要钱。”
此情此景金铮也不恼,只是笑笑:“那看来我们没法继续沟通了。告辞。”
他在裴艳病房很好地维持了翩翩贵公子的风范,但是此时此刻在医生办公室,他承认自己有点抓狂。
裴艳的主治医生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医生,戴着副金丝框边眼镜,看金铮的眼神一点也不像医生看病人家属,倒像教导主任看问题学生。她是在金铮他们准备离开病房的时候出现的,说是要找家属谈谈。
尽管不想和裴艳扯上关系,但是金铮还是做了这个家属。
进了办公室坐下后,女医生先是批判说病人需要静养,他们这么多人闹哄哄挤在病房,对病人的恢复极为不利。
接着又告知了病人现在的状况非常不乐观,需要留院保胎,且孩子能出生的几率微乎其微。
金铮很敷衍,听得左耳进右耳出,随意应了几声好的。
女医生对他的态度很不满,食指扣了扣桌子吸引他的注意力:“病人几孕几育?”
尽管医生能轻易辨别孕妇是否有过堕胎史,但是为避免造成不必要的纠纷和争吵,是不会主动告知家属孕妇之前的孕育情况的,这么看似很正常的一问,其实是在试探家属知不知情。
“起码三孕,育没育过不知道。”
见他是知情的,医生也不再绕圈子了,明说道:“她的子宫壁已经非常薄了,随时有可能习惯性流产。如果这个孩子再保不住,我基本上可以直接下断言,她没法再当一个母亲了。在这种情况下,你们不要去刺激病人,她的情绪波动很可能会威胁到胎儿。”
“不需要保,这个孩子不打算要。”
空气如死一般寂静了三秒钟后,医生就炸了。
“不想要孩子你不会做安全措施吗?!一个男人这点责任心都没有吗?”
“别人家父母从小把女儿含辛茹苦地养大,是让你们男人来糟蹋的吗?你这样不负责任谁敢把女儿嫁给你?你应该庆幸她的父母都是老实人,换了我女儿,要是有男人敢这么对她我一定饶不了他。”
……
什么叫父债子还。
金铮就在医生办公室耳提面命接受思想教育,医生的眼神虽然竭尽克制,但仍然掩饰不了像在看一团垃圾的糟心。
他既不想说明情况扬家丑,也不想让裴艳父母来当这个家属,不然他们准能和这个母爱爆棚的医生一拍即合开启保胎大计。
这个时候属下的作用就来了,这时他也无暇顾及医生阿姨的三观了,把这口烫人的锅甩给阿标:“我记起来了,家属不是我,是那个穿西装的。”
医生阿姨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世间竟有如此淫/乱荒诞之事!这种事还要记一下才能记起来的吗!?
“何医生——”门外传来叩门声和年轻女孩的脆生生的声音。
何医生咽下准备批评“前”病人家属的长篇大论,小叹一口气才说:“进。”
门被推开窄窄的一条,小护士探头进来:“何医生,护士台有您的电话。”
转眼又看到何医生对面的金铮,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何医生,找女婿聊天呢?”
何医生:“?!”
金铮:“!?”
正是两两震撼时,何医生放在桌上的手机进来一条新消息,屏幕随之亮起来。
屏幕上的壁纸,赫然是沈何启。
何医生。
沈何启的何。
第31章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鲁迅先生说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在何令珍凝聚了愤怒、震惊、怀疑等无数复杂情绪的目光中,不能选择爆发的金铮眼看就要灭亡了。
何令珍的手机屏幕又渐渐暗下去,上面沈何启的面容也重新归于黑暗。
这下沈何启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就很好理解了,护士台小护士一脸看好戏地看他们也很好理解了。
他也搞不懂这是怎么了,江文韬生日重逢之后,生活就见缝插针地给他安排有关沈何启的剧情。到处偶遇就算了,明明两个人八字都没一撇,双方倒是连家长都见上了。
最悲催的是都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他姐也没多喜欢沈何启,何医生就更别说了,她义愤填膺的“你这样不负责任谁敢把女儿嫁给你”还历历在耳。
何令珍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女婿这件事只是护士有什么误会,但金铮看到她的手机屏幕后骤变的表情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方才她还在为别人家的女儿操心,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的女儿是个拎得清的,虽然有时她也不免觉得沈何启为人似乎过于没心没肺了一点,但是一想到这样不容易吃亏,也就放任其发展了。
前不久知道沈何启有了男朋友,对比沈耀荣的担惊受怕日夜不得安宁,她除了倍感意外,倒并没有别的感觉,除了因为相信沈何启的眼光,更是因为她相信沈何启绝不会让自己吃亏。
结果呢,合着她女儿也早就跳进火坑里了,指不定已经被烧成灰了。
一室的寂静让小护士也有点慌神,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看着二人,脑袋瓜飞速旋转思考起来,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何令珍回过神来,对着她笑笑:“这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何启明明是单身。”
语气表情虽仍是一惯的和善,但是说出的话却坚定到不容置疑。
长得再好看又怎样,家里有金山银山又怎样,她只想沈何启一生平安无虞,所遇是良人。
她淡淡地对金铮说:“今天谈话就到这里吧,至于究竟谁才是家属,你们自己好好回忆一下。”
“好好”是重音。
说完她起身出门,整个过程连一眼都吝啬看他。
*
何令珍走了,金铮捏捏自己的山根从椅子上站起来,这医院跟他有仇。
他一秒都不想待了。
他去病房门口招呼阿标和黄毛出来。
一看到他,裴艳和她父母都明显紧张了起来,简直是如临大敌。
他视若无睹,只顾着和黄毛阿标走到病房内部看不到的墙后:
“我走了,你们好生看着,别管护士让不让她动,给她弄到VIP病房去,省得我爸来了觉得我怠慢他的女人。”
“这孩子保不住了,医生说的是微乎其微就是没有希望的意思。转告她爹妈,他们劝动打胎的,他们儿子将来的车子房子工作都有着落了。自然滑胎,别想从我这拿到一分钱,而且他们一家今后都别想顺利干好一件事。”
“也别指望我爸能有多重情,给他们讲讲以前他那些情妇都什么下场,还有我妈年轻的时候有多漂亮。”
最后他抛下一句“螳臂挡车不自量力”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黄毛眨巴着眼睛:“标哥,你有没有觉得铮哥突然变得很暴躁。”
阿标坚决维护老板的形象:“没有,老板还是一如既往的丰神俊朗。”
黄毛对此很不屑:“马屁精,他又听不到,说句实话你能死吗?”
这话刚说完,金铮突然回头,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
黄毛一个哆嗦,这人难不成是长着一对顺风耳吗?
*
下行的电梯依然很拥挤,金铮侧靠在角落的位置,身前和身旁有两个女孩子是一起的,两人面对面站着,不停地挤眉弄眼,小动作互相推搡着,说话声很轻,但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
“你上。”
“我不,你来。”
“……”
电梯是很挤是没错,但是,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她们挨得他未免太紧了些,再后来电梯停靠,再有人挤进来的时候,其中一个的胸侧已经堪堪擦到他的手臂。
连手机有新消息过来,他都不太腾得出空间拿出来看。
几秒种后,手机的震动已经从不规则的消息提醒变成了有规则且持续的电话。
如果是同一个人找的他的话,这种微信三秒不回就要打电话的急性子,他只想得到一个。
不动声色避开女孩儿玲珑的身体曲线,他从裤袋摸出手机。
果然,陈伟业。
“阿铮你在哪呢?你在干嘛?”
不理他的寒暄,金铮只问:“干嘛啊?”
“叫你出来玩呗,你这两天怎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们都多久没出去找乐子了,这还像纨绔子弟吗?”
金铮并不想和他站队:“谁跟你是我们。”
“你你你,你和我是我们。”陈伟业坚持要和他站在同一个阵营,“来吧,老吴要带新女朋友。”
换得倒还真是快。金铮随口猜道:“就是那个游戏打得很烂的?”
陈伟业觉得他这个人简直就是不可理喻:“人家这么大的胸你不记得,就记得别人打游戏打得烂,姑娘家家的,打游戏打那么好干什么?”
姑娘家家怎么了,有人照样能把游戏打得很好。
金铮打断他:“行了行了,地址给我。”
正好,他也有话想要跟吴勉说。
*
何令珍在护士台接完电话,看到方才让她接电话的护士,就又想到了女婿那档子事。
已经是午饭时间,有几个同事约她一起下楼去吃饭。
快走到餐厅的时候,何令珍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朝反方向走去,给同事留下一句:“我还有事,待会来吃饭。”
“哎哎,令珍你什么事这么着急啊,都到餐厅了。”其中一个同事朝着她的背影喊道,却只见她摆了摆手。
何令珍去了监控室。
她给监控室的工作人员亮了亮工作证:“住院部二号楼17楼,大概半小时之前,麻烦帮我把护士台附近的监控调出来。”
监控室的工作人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别紧张,没什么事。”见工作人员这幅全神贯注的架势,何令珍宽慰他,“我就是来抓我女儿早恋的。”
“哦哦。”搞了半天是为了这么个啼笑皆非的事,工作人员本来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干笑了两声,“我还以为有人医闹了。”
何令珍很快在监控记录中找到了沈何启。
虽然来之前就知道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再亲眼看一遍,何令珍到底还是更加焦虑了。视频中两人的举止很亲密,绝不是普通的朋友会做的,关键是沈何启还看到裴艳被推出来了,不但没有气得上房揭瓦,而且被三言两语地一哄,居然就让事情就这么过了?
她觉得这下完蛋了,女儿一定是被那不负责任而且私生活极度混乱的臭小子吃得死死的。
她脑海里已经将裴艳的悲惨遭遇脑补成沈何启的遭遇了,这么想着,又怕待会沈何启去约会,忙给丈夫打了个电话:“今天你店里忙不忙?”
“还好吧,怎么了?”
“你都多久没去看你爸妈了,趁着今天何启请假休息,你们一起去看看吧,妈打电话来说想何启了。”
沈何启的奶奶是一个非常封建的老太太,重男轻女思想特别严重,沈何启两个伯伯和一个姑姑家都有儿子,结果沈何启一生出来,老太太看到是个女孩就挺不高兴的,何令珍又是在医院这样的事业单位工作,生二胎无望。
但是沈何启这个人从小就贼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哄长辈高兴的本事一套又一套的,街坊邻舍就没一个不喜欢她的,老太太的三儿一女一共生了给她生了四个孙儿和两个孙女儿。结果沈何启愣是在众多男孩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老太太心中最宝贝的孙辈,而且把第二宝贝的小孙子远远甩在后面。
沈何启爷爷批评老太太偏心得太明显。
老太太嘴硬得很:“我哪里偏心了,这么多孙子孙女我明明都是一视同仁的。”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最大的螃蟹挑出来放到一个单独的碗里。
沈何启爷爷不解:“你干什么?”
“这个最大的螃蟹我给何启,不然一会阿宝要跟她抢的。”阿宝就是整个家族最小的小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