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里,白天已经让人觉得有些热,但到了晚上还是会凉的,何况号房的条件有限,不太能挡风,陈景书又把之前煮粥的小炉子烧起来,放到床前去,这才觉得好点。
当然,一般考生是不太敢这么干的,毕竟使用的东西都有定例,用炉子取暖未免太奢侈。
不过如陈景书这般奢侈的考生也不在少数。
考场虽不许带银子进,但在临考之前,大致是知道自己会被分到哪一大区的,至于说是哪一区的哪一组,哪一号就不清楚了,但知道大区好办事,一般家里条件不错的,会给分管大区的‘班头’送些银钱,如此在考场上也多几分照顾。
比如陈景书分到的食物都是最新鲜最热乎的,给他的水也是有人打了一桶干净的给他挑到号房前,炭火蜡烛一类的,只要他开口,随时都是备着的。
东西虽小,也都不值什么钱,但只要想想如果送来的食物是冷硬的,送来的水是不干不净的,炭火蜡烛是多一分都不给的……这就很惨了嘛!
因此陈景书之前打听了自己在哪个区之后,也确实给这一区的班头塞了不少银子,这会儿也算多点照顾。
之前郑沄还开玩笑说,若是塞的钱多,是不是能在考场开个小灶,自己点菜什么的。
陈景书最开始还当是个笑话,结果今天他隔壁房的那位居然真的点了几个炒菜。
陈景书不由感慨,钱啊,真是个罪恶的好东西。
如此三天的考试考完,陈景书不由捏捏自己的胳膊:“啧,瘦了。”
收拾东西出去的时候,他还特意快了一步,然后略停一下,就看到自己隔壁房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面貌端正清秀,身上穿的十分干净整洁,哪怕在号房里憋了三天出来,他依旧是清清爽爽的。
兄台啊,就是你在我身边吃了三天豪华外卖啊!
陈景书有粥有干粮还有清爽可口的小菜,到第三天觉得大饼硬了,还干脆放水煮了,顺便给自己打了个鸡蛋,总体来说在考生中算吃的不错的,但和隔壁号房飘来的香味比起来嘛……那可真的不算啥了。
大哥,你真的是来考试的吗!
仿佛是察觉到陈景书的视线,那男子便朝着陈景书看了一眼,大约是见他年纪小,还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冲着他一笑。
……笑了居然还有一个小酒窝的吗!
陈景书面无表情的扭过头,完全不想再看了。
陈景书才刚出了贡院就看到陈家已经派了马车来接了,上了自家的马车,那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
回去之后陈景书二话不说,吃了点东西就爬上了自己柔软的大床,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
直到第二天,把自己这几日所写的题目文章都重新写下来,拿去给王撰看。
大晋会试的名次一般在五到六天后放出来,陈景书原本打算在家好好休息一番,哪知道第二天吴玉棠就上门了。
会试刚结束,国子监给他们都放了三天的假,吴玉棠这便赶紧来找陈景书了。
当然,他也把自己写的文章都带来了。
这是陈景书头一次看到吴玉棠如此紧张,要知道吴玉棠之前可是很少做这种考完和人对题的事情的,就算有,也不过略说几句罢了,这种连夜把题目全部重写一遍,然后拿着上门找人对答案的事情,陈景书还是头一回见。
陈景书试图安抚他几句,但效果似乎不大,何况陈景书自己心中也十分紧张呀。
哪怕王撰对他说他这回发挥的很好,必定能中的,但陈景书还是会紧张。
毕竟他要的可不仅仅是考中而已。
如此一个本就紧张的人去安慰另一个紧张的人,当然是没有效果的。
直到放榜那一天,松烟一大早就带人去贡院外头守着了。
可很快陈景书就觉得松烟大概是白辛苦了。
因为在松烟等人回来之前,便有一群报喜的敲锣打鼓往陈家而来,那动静,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
陈景书考了那么多回,自然知道报喜的人图的什么,最开始听到动静他并不敢确定,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明显是一路往陈府而来,陈景书却更加坐立不安了。
“大爷!中了!会元!”
陈景书才刚听到有人呼喊,不一会儿就见菖蒲一连喜色的快步进来:“大爷,报喜的来了,会元!”
陈景书的心思猛然一松,随即道:“快,给他们包喜钱!”
菖蒲笑道:“哪里需要大爷操心这事,太太那里早准备好了。”
陈景书嘿嘿一笑,又问:“除了咱们家,林妹妹那里打发人去送消息了没?”
过了会试就能参加殿试,殿试出身的就是正经的进士了,不过多数时候,只要不出现重大失误,殿试是不会再刷人的,只是由皇帝定等级和名次罢了。
因此陈景书觉得这会儿该给黛玉送消息去。
菖蒲摇头道:“还没呢,如今家里正乱着,还没来得及安排。”
陈景书点点头,问:“我这里有一桩赚赏钱的好差事,你去不去?”
菖蒲噗嗤一笑:“大爷是想打发我去给林姑娘送信?”
陈景书点头:“这么容易就猜到啦?”
菖蒲笑道:“这会儿要是猜不着那才是蠢呢,行,既然是赚赏钱的好差事,我自然不让给别人的,这就去了。”
陈景书又道:“记得先去母亲那里回话,跟她说过了再去。”
如此陈景书又给自己换了一身新衣裳,显得精气十足的去见吴氏。
吴氏那里早已喜极而泣的,发了赏钱,又打发了报喜的人,这会儿正在哭呢。
陈景书一到,吴氏哭的更厉害了,直说:“我儿出息了。”
陈景书不得不先安慰她一番,又问:“父亲呢?”
吴氏道:“你父亲那里也得了消息,也在发赏钱呢,还说要给你摆宴庆贺。”
陈景书道:“这个又不急,之后还有殿试呢,殿试过了才算妥当。”
吴氏点点头:“你呀,这会儿才算有点你大伯的样子。”
陈孝祖算是整个陈家的骄傲,哪怕他如今辞官了也是如此。
虽然陈孝祖辞官突然,但陈孝宗接到消息的时候不知为何竟没有多少惊讶,甚至心中有种‘总算来了’的感觉。
以前陈孝宗和吴氏虽然也都希望陈景书能出息,却也不敢想他能像陈孝祖一般,毕竟那样的人,几百年也不一定出一个,陈孝宗私下就说,陈景书只要能得陈孝祖一半的好,也就足够了。
哪知道陈景书自幼年开始读书,一路童试乡试接连夺魁,如今会试又是会元,若是殿试能好,岂不又是一个六元及第?
就算没有,六元能中五元者,也是古今少有的了。
陈家这里喜气洋洋,黛玉那里自得了菖蒲的消息就更是如此了,听说陈景书中了会元,黛玉自然为他高兴。
“总算不负他这些年的苦读。”
又给菖蒲包了赏钱,赏钱虽只有二三两银子,但黛玉还额外赏了一支黄金翡翠的发钗,分量十足的纯金,而不是用来赏人常见的镀金,可以说是非常贵重了。
菖蒲原要推辞,黛玉只说:“我素日里又不爱戴这沉甸甸的,何况这做的样子喜庆,姐姐只当是今日讨个好彩头呢。”
而陈景书在第二日问过才知吴玉棠也中了,只是吴玉棠这回的成绩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第三十四名自然比不得陈景书又中会元,但吴玉棠如今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会试能中已经十分难得,何况一共只取三百多人,吴玉棠得第三十四名也是不差的。
几个朋友自然是一番恭贺。
何昕自然十分羡慕,不过好在最大的安慰是在去年的童试之中何昕终于顺利通过,虽然名次是挂在了尾巴上,但到底也是正经的生员了。
这会儿见了陈景书和吴玉棠,何昕干劲更足。
当然,打击也是难免的。
他和陈景书同龄,可陈景书已经是会元了,他才勉强算个生员。
好在何昕心思单纯,大家鼓励他一番,他便也打起精神来了。
一众朋友在外头吃喝一顿,柳湘莲甚至特意亲自上场给陈景书和吴玉棠唱了出戏,说是对他们两的祝贺,如此气氛倒也热烈。
何况有郑沄这个能闹腾的在,想清静也难的。
在会试放榜三天之后,贡院公布了殿试的时间,就在下月十六,十六日入宫,由翰林院主持复试,主要是再次确认各人的身份,也是大致看看有没有水平突变的,进行核实,不排名次,总体来说,只要是靠着自己考上的,这一场都不需要担心。
十七日则会正式举行殿试,那时候皇帝也是必定会到的。
只是殿试考什么,向来全由皇帝决定,虽然八成以上的都是考策论,可剩下的两成,以前也不是没有考过制艺或者诗赋。
对于陈景书来说,临到了这会儿早已没什么可准备的。
不过剩下半个多月的时间,就算临时抱佛脚,若是平日的学的不好,这会儿也是不够的,若是平日的功夫到了,这会儿自然也不必太紧张。
但自从他再中会元,想要结交他的人便不知有多少,很多以前听说过没听说过的,都往陈家下帖子请,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就是读书人之间的邀请了,但不管是什么邀请,陈景书一概以专心准备殿试为由推辞了。
直到十六日那天。
这一天的考试自然没什么难的,最简单的一道四书制艺和三十道帖经题,只要不是靠着一路作弊考上来的,应答这些题目都不成问题,说是两题,但不过半日的功夫大部分人就都作答完毕了。
中午在宫中安排好的地方休息一番,吃了一顿据说是皇帝吩咐的午餐,下午的时候主要是进行礼仪培训了。
要面见皇帝,礼仪规矩是必定不能少的。
但又不是每一个人都像陈景书这般的出身,莫说是别人,就是吴玉棠那样的,他还得跟着练习呢。
他家以前至多见见官,见皇帝需要注意啥,那是真的不知道啊!
陈景书属于先天环境好的,再加上陈孝祖一早在这些方面给他做准备,负责教导他们的翰林院学士看了看,还特意点了陈景书的名字夸奖一番,要大家学学他的风姿气度。
倒是陈景书再一次看见了考试时他隔壁房点外卖加餐的那位兄台,原本想上去搭话,但吴玉棠却过来问他问题,请他指点,陈景书也只好罢了。
说起来他对那位外卖兄还是挺有兴趣的。
直到日头偏西,见大家虽然不是人人都做的最好,但到底也有模有样,不至于因为失礼冒犯皇帝之后,负责教导他们的翰林院学士便宣布他们可以回去了。
自然,宫里不许乱走,大家还得排好队被人领出宫门外。
十七日便是正式的殿试了。
陈景书虽然最年轻,但他是会元,是这一届贡士之首,自然是由他走在众人前面。
殿试的地点在文和殿,自大晋立国以来,所有殿试都在这里举行,文和殿两侧有水池,池中养莲花锦鲤等,据说是因为文和殿失过两次火的缘故。
陈景书猜测是不是在文和殿的附近挖池子就是方便一旦失火就近取水。
……这么一想池子里的鱼还蛮可怜的。
如此胡思乱想着,陈景书终于走进了文和殿内,皇帝一身正服高座,陈景书对皇帝还是有几分好奇的,忍不住抬眼去看,哪知道却正对上皇帝看他的视线。
昨日就说,他们进殿之后必须低头,不许到处乱看。
四处张望都不行,更别说是直接抬头打量皇帝了。
陈景书原本只想偷偷看一眼,哪知道被皇帝逮个正着,刚要重新低头,就见上头的皇帝忽然对他一笑。
陈景书眨巴一下眼睛,跟着咧嘴露出个笑。
……然后就被皇帝瞪了一眼。
这下陈景书不敢乱做表情了,也立刻低下头去,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希望皇帝不要跟他计较吧。
他却不知道上头的皇帝心里也正犯嘀咕呢。
那个打头的陈景书,就是陈卿的侄子吧?怎么瞧着傻乎乎的呢,半点没有陈卿的机敏从容啊。
偷看朕被发现了也就罢了,还笑,笑也就笑呗,怎么还咧着嘴笑成那样?
看着更傻了呀。
由于陈景书已经低下头去,这会儿从皇帝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这就是今年的会元?这么傻的?
一边暗自嘀咕,一边还是叫了起。
当然了,虽然觉得陈景书傻乎乎,但皇帝对他并不讨厌。
十八岁的陈景书,与几十年前少年意气的陈孝祖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他们本就是血缘之亲,相貌上也有几分影子,只是当年的陈孝祖更加单薄一点,陈景书瞧着,至少在读书人里头算结实的。
当年的陈孝祖是一种秀与柔雅的样子,如今的陈景书则更加英气勃发。
皇帝对比一下,觉得既相似,又有差别。
嗯,陈卿那样的人果然是少见的,哪怕是他的亲侄子也难和他一样呢。
当然了,比起相貌上的相似,对于皇帝来说,他对陈景书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都是被陈孝祖坑了的人啊!
陈景书完全不知道表面上看起来庄重严肃的皇帝内心都在脑补什么戏份,见皇帝没有什么表示,他也就略微松了口气,开始准备今日的题目了。
好在今年皇帝不想玩什么新花样,只是照例出了一道策论,以去年安徽的水灾为题。
陈景书眨巴一下眼睛,简直觉得这是陈孝祖和皇帝商量好的题目了。
陈孝祖他不仅猜中了会试主考官,甚至连殿试的题目都猜中了啊!
这题陈景书是练过的,还为此搜集了不少资料,这会儿不仅写起来得心应手,更是言之有物,而不是如大部分考生那般只会写些什么朝廷派遣钦差,发放救济的银钱粮食之类的套路虚话,更不必为了凑字数再写上一堆歌功颂德的话。
讲真的,论歌功颂德,这些考生们算什么,大佬们可都在朝堂上呢。
嗯,歌功颂德拍马屁这事,陈景书也是学过的。
不过陈孝祖告诉他,这个技能不需要经常用,甚至多数时候是不必用的,因为皇帝真的不喜欢。
等陈景书洋洋洒洒一篇几千字的策论写完,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文和殿内不知何时已经点起了烛火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