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隔两个小时换一次班,凌晨时间和晚膳会变成三个小时,那时候因为领队变化,所以交接会长大约三分钟——”他娓娓道来,胸有成竹。
所以,程砺满脸温和得出他的结论:“只要在这里等到黎明前,然后趁他们换班的时候从女儿墙顺着罗马柱下去,沿着曲道到围墙——正好两分半钟。”
“你的意思……是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姜鹿尔抓住了关键点。
程砺一本正经想了想:“唔,看来,只能这样了。”
“可是……”孤男寡女……
“没关系,我可以睡地上——我肩上的伤也不是很重,只裂了一点小口,应该没什么关系。”他很绅士说道。
姜鹿尔:……
他的伤是和简瑜对峙时候留下的,程砺说起都淡淡带过,那一场潜伏因为一颗意外的子弹变成了火拼,并不是愉快的回忆。
暗中开枪的人让程砺很生气,要么就干脆一点打死,要么就别动手。这算什么事,挑拨离间么。
获得姜鹿尔迟疑邀请的程砺毫不客气,很自然很自觉就坐到床~上去了。
床中间有条长缝隙。
姜鹿尔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
在这之前,她从来都觉得程砺如同阳光下的清泉,透彻温和,叫人安心沉静,但是眼下,这汪清泉突然深不见底,连看他一眼,都担心要沉溺进去。
她最初还想用李雪音和简瑜奇怪的关系打错沉默,但是程砺就在耳边,她说出的每句话,他的回应都叫她产生一种惶恐而奇异的紧张,好像他们之间有一层很薄很薄的肥皂泡,一不小心就会炸裂,露出真实的脸庞。她终于闭嘴了。
程砺并不相信李雪音会爱或者喜欢上简瑜,他觉得,于她而言,简瑜不过是个颠沛流离时的依靠而已,一旦她回到过去锦衣玉食的生活,那么,她的优越感和脑子都会跟着重新长出来。
至于简瑜,他倒是觉得,他的情况比李雪音糟糕得多。在自己身旁埋一颗定时炸~弹,而且,现在的简瑜,还不能撇清和这颗炸~弹之间的血海深仇。
这个,大约就是近猪者痴。
“等着吧。”他说,“也许不用我再动手,他自己就会跌在地上。”
他的声音那么低,腔调亲切亲近。姜鹿尔不搭话——假装自己睡着沉默着。
“鹿尔~”
他低低喊了一声,叫的人心里微微一晃,短暂的静默,但却没有了下文。
姜鹿尔也紧紧闭上了嘴巴。
这一晚,姜鹿尔辗转难眠,但是,程砺似乎睡得比她还不踏实。
第四十一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医生的药很有效, 恼人的疼痛消失了, 腿上的伤隐隐的酸麻。
她睡得很沉, 很久没有这样睡过, 一夜无梦, 直到射~进窗棱的阳光将她叫醒。
姜鹿尔睁开眼睛,屋子里空荡荡。
她坐起来, 盖在身上的薄被落下来,腿上的伤口被新包扎过, 她环顾四周,静谧安静的屋子,已没有程砺的身影, 而空气中仿佛还有他的味道。
杯盏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枕头下放着她的那把虎齿匕首。
姜鹿尔望着半掩的窗口,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但是有些情绪已经悄然改变,脑中一瞬间的空茫渐渐为理智填满。
如程砺所说,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在这个时候,她最需要做的, 是养好伤,然后等待程砺向她伸出手时, 可以毫不犹豫握住。
昨夜的点滴清晰起来,姜鹿尔忽然觉得脸颊微微发热。
楼下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几乎不用想, 姜鹿尔就知道是谁。
她立刻端起床头的冷透的茶水,先喝了一口。踢踏的脚步声从楼梯一直到她门口,门推开了,先进来的便是一声嘿嘿的笑,然后李雪音提着裙子走了进来。
“鹿尔,小鹿尔——”她笑出雪白的牙齿,又暧昧又亲热叫她,“你好些了吗?别下床啊,我家何时这么多礼,病人就该躺着。”
“诶,被子怎么横着盖了?”
“诶?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姜鹿尔口干舌燥又去端冷茶,被李雪音拦下:“病人可别喝这个,哈,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她一边叫小青往外拿东西,一边道:“这些可是我亲自熬的哟,你尝尝。”
“小姐亲自熬的?”姜鹿尔神色一震。
“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我在这里借住,不止要做饭,还要刺绣,端茶……”李雪音摇头,一副寄人篱下的辛酸泪,“尝尝我的手艺~”
她看着姜鹿尔一口一口抿着粥,叹了口气:“看你的样子真是受了不少罪——简瑜说在林中看到你时,你都快要死掉了……哎,还好你没事,不知道父亲~哥哥他们现在怎么样?小五小兰也没消息……”
姜鹿尔闻言一不小心呛了一口,猛然咳嗽起来,李雪音连忙替她拍背:“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放心啦,以后在这里,只要有我,谁也不能为难你。”
她自信满满,说这话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小青,但小青看不见,李雪音便又出声提醒她:“你说是不是,小青。”
“嗯,小姐说的是呀。”
“你吃饱了,就把那天之后的事情慢慢说给我听。”她又给姜鹿尔盛了一碗。
“不,不是从那天,要从你怎么假扮男装一路来到多多岛开始说起——鹿尔,你可藏的真够好啊!”她从怀里掏出那个已经模糊晾干的脱身凭札,“要不是它,我可真是不敢想。亏我二哥还说你是那个……哈哈……”
姜鹿尔后知后觉伸手去摸自己脖颈上的红绳,空空如也。
小青垂下头。
“我还巴不得你是个姑娘呢,这样呀,今晚就可以搬过去和我一起住了——”她想的很好,“我自己睡,总是睡不好。小青又不肯陪我。”
“小姐。”小青提醒她。
“呀,我会跟简瑜说的,大不了账都记在我账上。”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什么账啊?”一个带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却是陆医生和身后的简瑜。
“还能什么账?混账。”李雪音哼了一声,声音一如既往清亮,耳根却慢慢红了。
医生背着药箱走进来,他笑得一脸阳光:“那这笔账一定很不好算。”
简瑜轻轻咳了一声,自然、坦然看向李雪音,娇俏的少女穿了一身浅绿长裙,白肤胜雪,娇娇俏俏如挽花溪上的茉莉。
一直看到她坐立不安终于站起来:“那个,我出去喝口水。”
陆医生见状脸上笑意更浓,他走到姜鹿尔面前,借着清晨的阳光看清了她的模样,微微扬眉。
他弯腰简单查看了她的伤口:“嗯,这个整理包扎的不错。”
整理包扎?除了医生,并没有重新包扎过,难道……是程砺吗?姜鹿尔心头一跳,目光快速低下。
她规规矩矩点头致谢:“有劳医生。”
“昨晚休息的如何?还有头疼吗?伤口有没有发~痒或者刺痛的感觉?”
“都没有。”
“看起来情况比我想象还要好。”青年抬起头,笑眯眯像一朵向日葵,“记得保持心情愉快——唔,总之,尽量保持,对你的伤口恢复很有好处。”
他的关心自然真诚,姜鹿尔弯了弯嘴角:“谢谢~”
陆医生笑:“不用客气,医生的本份。”
陆医生又给她测了体温,做完这些检查,他便开始收拾药箱,简瑜仍然站在旁边,陆医生意味深长看他:“简大少爷今日亲自开车带我来看病,现在病看完了——善始善终,可不能始乱终弃。”
“你去楼下等我。小青,送陆医生下楼。”
简瑜没动,显然还有话要跟姜鹿尔讲。
这才是他今日挤出时间前来的真正目的。
屋子里再一次静下来,姜鹿尔静静等着,简瑜能有什么话跟她说?
简瑜目光闪烁。
“姜小姐比我想象中聪明。雪音也很喜欢你,她现在也过得很好,并且会一直这样好的过下去。我今天的话只说一次,永远记住,在简家做客,主人对客人要求从来都只有一条——管住自己的嘴。也许你会觉得我的话毫无威慑力,但我要提醒你,如果你真的想在十日之后的宴会上见到你的程砺,想要继续见到你们的孩子,那么,最好把一切会让她不开心的话都留在你的肚子里。”
他站在她床前,冷冷看着她,慢慢说完这些话。
姜鹿尔亦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张英俊而冷酷的脸庞,它们看着他,深处是无边的冰湖,姜鹿尔垂下目光:“明白了。简少爷。”
陆医生顺着长满花枝的走道走道林荫处,花丛后面掐完花枝树叶上楼的李雪音在露台看见小青送了人远去,顿时吁了口气,嗐,明明是那个家伙做了过份的事,自己心虚什么?平常心,平常心,平时阿猫阿狗不也经常没来由啃上一口么?她给自己打完气,折身进去找姜鹿尔,门大开着,李雪音一边抬脚往屋子里迈一边随口问:“那不要脸的走了嘛?”
一脚跨进屋,正好看见简瑜的脸庞,李雪音顿时脊背一僵,尴尬不知如何闭嘴,一只脚不知道该拿起来还是放下。
短暂的沉默,姜鹿尔咽了口口水,看了看李雪音又看了看简瑜,小心替她回答:“回小姐的话——那个不要脸的刚刚走了,简少爷还在这里。”
李雪音看近在咫尺的简瑜,呵呵欲盖弥彰:“那个,就是说那个陆医生……”
简瑜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看着她柔软的脖子,似乎轻轻一口,甘甜就会尽数入口:“陆医生么,嗯,慢慢想,晚上告诉我,他怎么不要脸了。”
李雪音血一下涌到脸上:“简瑜!”
“嗯?”他虚应了一声,“对了,我回来的可能比较晚。宵夜就要一份鱼籽羹,加点芒果在里面。”
他走出洋楼,陆医生靠在汽车后座等着他。
“恕我直言,你的身体现在并不适合奔波劳累。”陆医生提醒他,“这一句是作为朋友的建议。”
“当然,如果,你继续这样保持,那我今年下半年的收入预期基本可以完成了。”陆医生笑,“这是作为一个医生的期待。”
“吸血鬼。”简瑜骂。
“嘿,你可别忘了。你六岁那年,你的第一针可是我从父亲医药箱里偷出来的。作为你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医生,我要对你、对我的生意负责。”
“放心吧,我还死不了。”简瑜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建筑是南洋特有的巴洛克风格骑楼群,眼里闪过一丝暗影,“在那个老头子死掉之前,我不会死。”
“简伯父身体一向很好。”陆医生耸了耸肩,“甲必丹死了,李倥死了,倾覆的门客死了,整个多多岛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是吗?”简瑜看着前方,“我的父亲已经垂垂老矣,他的敌人们死~光了,可是新的野心家正在成长,我不会是第一个算计他的人,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他们的车子开走一会之后, 另一辆汽车从分岔的道路开了出来。
司机小心翼翼问后座上的人:“小姐, 我们现在进去吗?”
简艾点头。
精致的铁门再次被打开, 验明身份的车辆被放了进去。
简艾咬了咬嘴唇问司机:“阿辉, 我问你一件事, 你要说实话。”
阿辉:“小姐,您说。”
“那个女人——真的是程砺哥哥的女人吗?”她努力掩藏自己的紧张, 装作随意的样子问。
阿辉顿了顿:“小姐,这个, 小的也不清楚。”
“可是你不是天天跟在二哥身边吗?程砺哥哥和二哥最是要好。”
“这个,小的实在不清楚,小姐, 您要不直接问问二少爷。”
“算了。他肯定不会说。”简艾情绪低落, “因为程砺哥哥的事情, 二哥挨了大哥不少骂。你说,为什么程砺哥哥好好的要走呢,大哥虽然严厉了些, 但二哥对他那么好,现在这样子,大家都不开心。”
阿辉:“这个, 小的也不清楚。”
车子停了下来,他下车打开侧面车门, 简艾拎着长裙从车上走下来,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她脸上,她转头去看掩映在林中那处小楼的方向。丫鬟拎着食盒和阳伞站在她身旁。
阿辉确认接人的时间后便离开了。
简艾迟疑了一下带着丫鬟朝李雪音住的地方走去。
几进几出的院子, 外加掩映在葳蕤植物下的独立小院,之间以不同的花道和小路连接,被阳光照得无精打采的鸟儿躲在林荫里,叽叽喳喳梳理着羽毛。
盛大空旷的绿意对它们就像是一个精致的囚笼。
她走得很慢,脚步小心翼翼就像她平日的性子一般,一身素白的裙缓缓移过滚烫的地面。
“小会,”她别了别齐耳短发,叫那个丫鬟,“这两日~你可听到些什么?”
伶牙俐齿的丫鬟立刻抓紧时间汇报:“我听他们说那天少爷回来的时候路上和程总巡发生了冲突——少爷倒是没听说有什么,但好像,程总巡受伤了……”
简艾皱起秀气的眉头:“受伤?怎么会受伤?程砺哥哥回来不是谈合作的吗?”
“这个,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听说都开枪了哩。”丫鬟见简艾神色不对,连忙宽慰她,“小姐不要担心,程总巡连四裹长鞭都能挺过来,这点意外应该没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