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允明点头,对众人道:“此为道家救人之法,以生人气度之,乃能成活。”
众官员做恍然大悟状,看程平的目光就正常起来——道家讲究“气”,度气救人什么的,倒也正常。没想到程主事小小年纪,道法倒是高深。
程平假笑一下,接受了自己莫名多出来的宗教背景。
乡民们听不大懂,但也听懂了“道家”,关键那老妇人活了,刚才还要找程平算账的后生对程平咣咣磕了几个响头。
程平哪能怪他,连忙制止。对胸外按压、人工呼吸这事,程平也有点犹豫,自己女扮男装,跟老妇人“男女授受不亲”……
但一来人命关天,一来这是山南乡野,礼教没那么强——沿途程平见过穿露小臂短襦的少女与小郎君调笑嬉戏。关键是情况实在紧急,程平现代人对生命的重视和敬畏压倒了她的顾虑。
下面就该处理死人的事了。那亭长早到了,见瞒也瞒不住,便上前跪下,说了起来。
简单地说,这两个人是死于矿难。盐井塌了,把两个盐工埋在了下面。
了解了始末,陆允明走到那塌了的盐井边,问:“像这种事情,不是一起吧?”
亭长磕头,结结巴巴地说:“每年总要有几回的。”
陆允明闭一下眼睛。
第56章 真不是调戏
当晚, 黜陟使一行并没去瓜县馆驿, 而是就在盐井附近村寨空地上安营。
上到吴长史下到五井亭长, 所有地方盐官心里都是一沉, 陆尚书这是真动怒了啊。瓜县盐监脸上的笑挂得很辛苦, 尤其收到吴长史的眼刀以后。
有本地官员处理死难者后事、安抚乡民, 户部诸官没什么事, 官阶高的一些候在陆尚书跟前, 而程平等低阶官吏吃了晚饭后就自动散了。
程平胡噜胡噜肚子,带来的胡饼有点干硬、腌肉脯也不好消化,好在还落着两口热水喝, 不然胃该造反了。前世程平有个铁胃,这一世却不大好——这一世的爹胃就不好,或许是遗传。
出了帐篷, 往四周眺望, 莽莽山岭黑黢黢的, 在并不明亮的月下,显得有点吓人。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就是盐场, 场边小屋的灯火很明显。程平提着灯笼朝盐井走去。
离着还有一段距离呢, 便听到犬吠, 程平停住脚。盐场有人举着灯火喝问:“什么人?”
程平对本地方言半懂不懂的,但这么简单的还是能听出来, 便喊道:“我是户部盐官, 来探看一下盐井。”
拿火把的两人赶忙接过来, 近了又给程平行礼。
程平拦住:“你们带我在这转转吧, 黑灯瞎火的。”
这一片盐场不小,有三口盐井,今天埋了人的那口盐井最大,看直径大约有八·九米。井上面又有架着的辘轳滑车,旁边有储存盐卤的池子和一排煎盐用的灶眼。
程平问看井人采盐的工序流程,其中一个汉子连说带比划地跟程平介绍了一遍。
简单地说就是用大绳拴着大牛皮囊,垂下井去取卤水,然后用辘轳提上来,倒出卤水,再垂下,如此往复循环。从早晨到午后,不间断进行这一操作。
到午后泉脉卤水渐渐少了的时候,就需要把盐工垂下去人工取卤了。
到傍晚时分,卤水正好取光。第二日盐卤泉脉还会再涨上来。
从井里取卤的同时,同时把卤水上锅煎煮提炼,才能得到白盐。
其中最费人力、最危险的是取卤过程。
程平问:“若下井出了事,家里老小怎么办呢?朝廷给多少补偿?”
两个看井人想来是得了嘱咐,都讷讷的。程平叹口气,便不再问。
一圈,心里越发闷了,走回营地去,略洗漱,躺在帐内,听着山风和偶尔传来的犬吠声,程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日,程平是被隐约的号子声吵醒的。她穿好外袍,走出营帐。不只她,也有别的官员出来探看。大家彼此打了招呼,正要回去洗漱,陆允明出来,对大家淡淡地说:“既然都醒了,一块去看看吧。”
晨曦中,一群光膀子的汉子拽着大绳正在用辘轳提卤水,灶眼也已经点上了火,妇孺老弱则在烧灶。号子声、说话声、吱吱嘎嘎的辘轳声,交织成一片热火朝天的气氛,仿佛昨日的悲剧不曾上演一般。
五井亭长一晚没睡,眼袋越发深了,昨晚被瓜县盐监训了一顿,自知这个亭长是当到头了。这会子看到贵人们混在亭户当中,不由得战战兢兢的,很怕有个砖头瓦块让贵人磕着碰着,那真是十个自己都赔不起。
昨天靠听的,到底不详细,今天亲眼看见,程平才真正了解了采盐制盐的过程——以及辛苦。
就那大牛皮囊,不知是由几块整张牛皮补缀而成,这一囊,估计要有三四百斤的卤水。十几个壮汉不断地用绳索把皮囊拽上,倒出卤水,再放下去。这样的天气,盐工们不穿上衣,还都汗淋淋的。
程平听说有官井用犯人来做这苦工的。这个盐场也是官井,采盐的却是服徭役的普通亭户。
瓜县也有民井——大多是士族豪强的,也有一些是村镇宗族共有的。
井盐与海盐不同,挖井采盐需要的人工多、技术性也强,不是普通散户能负担的,所以井盐大多被官府和豪强控制着。
另一边一群人在修昨天闷住人的井。挖一口井不易,摸准“泉脉”也不简单,故而,井眼是不会随便被废弃的。一般若是塌方,再重新挖开就是了。
看见不断用辘轳吊上来的土石,程平心里揪揪着,下面不知道有几个人,真是用生命在挖井采盐啊。
程平想起前世小时候见过的水井来。那时候程平在乡下奶奶家住,田间到处是那种浅水井,口径大约六七十公分左右,露出一截水泥管子来。
程平不只一次被告诫离着井边远一点,下面有吃小孩的妖怪。
程平还有幸见过一次钻井场面,声势比这盐场要小得多,几个人而已。恍惚还记得那钻井的喊这么一句话:“钻够深了,下管儿吧!”
当时小,不知道,现在揣度着,大约当时是用旋转电钻头冲击地层,够了深度,然后下水泥管。
陆允明问亭长还有积年的老盐工度脉、挖井的一些问题,其他官员们也略散开,有的问煮盐的事,有的只到处看看,当然也有亦步亦趋紧跟着陆尚书的。
一行人近距离观察了采盐制盐过程,回去吃了早饭——瓜县盐监让人连夜去县城带了两个厨娘来并一些果蔬食物来,程平早晨便吃上了江米粥和羊肉饼。
这一天,陆允明带着众人又走了两个盐场,一个规模差不多,一个略小一点,工艺程序都是一样的。第三天则接待了几个来拜见的士族代表。
接待士族,没程平等什么事,程平在帐篷里啃着手指头拿笔乱画——真的没有办法改进现在的挖井和采卤技术吗?
钻头——动力——管子……程平深恨前世没多读点理工科学的书。
傍晚时分,琢磨了一天的程平出去透气。
夕阳的光透过竹叶照进林里,程平顺着小径往旁边山上走。突地想起一事,程平捡了一根竹竿拨拉着——千万别碰到蛇。
突然听到“嗤”地一声笑,吓得程平差点把竹竿扔出去,细看,竹影中不是陆尚书又是哪个?看起来他似乎是往下走,恰与程平对头碰见。
看程平那滑稽样子,陆允明皱眉笑道:“既然怕,还往山上走?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程平咳嗽两声,开始胡编,“门生本是不怕的,刚才听了座主的笑,座主又面貌俊美,门生恍惚间,还以为见到了屈大夫说的被薛荔带女萝、既含睇又宜笑的山鬼了呢。”1
陆允明让这滑稽小子说得,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到底板不住脸,笑骂:“尽胡说!你才是山鬼呢。”
程平赔笑,随口敷衍:“是,座主是公……”突然刹住嘴,原诗中山鬼与公子可是情·人关系。这个,我真不是想调·戏你。当下连忙补救:“门生是想这盐井的事呢。”
陆允明没听清她胡说八道的头半句,见她说起盐井的事,挑眉正色道:“哦?说说。”
程平为解决自己调戏座主的尴尬,只得把还不成熟、想得豁豁牙牙的办法拿出来。
“门生在想,能不能挖出小口的井来,不用人下去,自动取卤。盐工这样太危险了。”
陆允明看着她,等她继续说。
程平拍拍竹子,“就有用它。”
程平觉得这竹子如此粗长,把中间挖空,不就是管子吗?套用衔接起来,完全可以代替水泥管,起到隔绝淡水、防止井壁坍塌的作用。
至于自动取卤,也用竹筒,在最底部做个单向阀门就是了。
把略细的带阀门的竹筒作为汲卤筒,放进粗竹管中,卤水挤入汲卤筒,用辘轳把它提上来……取得干净利索。2
程平越说越兴奋,陆允明也点头,“倒还真有些意思。”
“只是,怎么钻这竹井,门生就想不出来了。”没电啊,怎么办?
对程平这种惯常画大饼、顾前不顾后的行为,陆允明都有点习惯了:“我觉得甚好。我们集思广益再解决没解决的事体就是了,想法是很好的。”
程平嘿嘿笑起来。
陆允明经过她身边,见她肩膀上挂着草叶,便伸手摘下,皱眉笑道:“自己才‘被石兰’‘带杜衡’呢,还说别人是山鬼。”3
第57章 美女蛇故事
“……”看着陆允明的背影, 程平有一种被反调戏的错觉。
陆允明回头挑眉看她,程平立刻微笑跟上。
来到营地,程平叉手道:“先时门生画了些东西, 取来请座主看。”
陆允明点头。
程平回到自己的营帐拿了画的勉强算图纸的东西去找陆允明。
外面天色还明亮, 帐内已经开始点灯了。程平把图纸铺在便携小桌案上,指给陆允明看:“这是大竹筒, 两根竹筒之间如何套接, 还要请教匠人;这个汲卤筒头上的塞子是单向的, 卤水可以挤进去, 但是流出来时就卡住了,或许可以用铁片加熟皮来做……”
陆允明凑近细看, 图上画着规规整整的套筒,倒也清楚明白, 筒上又标着尺寸——这尺寸不知用什么数字标的,与梵文倒有些像。早知道他杂学多, 只是不知道会杂成这样,再想到那古怪的救人之法, 不知道他那位夫子是怎样的异人,才教出这样的弟子。
程平哪知道柳夫子被陆尚书打上了不明觉厉的标签,兀自拿出底下另一张纸, 上面画了几种后世常见的钻头形状——麻花形、金刚石形、三·棱·刀·形,后世应该还有其他的, 但程平只知道最普通的这几种。
麻花型和金刚石形从形状上就能看出其作用来, 程平指着最后的三·棱·刀·形道:“主要靠快速旋转来钻孔。”
作为高智商学霸, 陆允明能听懂,但是让他出什么主意,就难为人了,毕竟这不是他的专长。
陆允明展开信纸,一边写一边说道:“有一人,最擅机关之术,我们请他看看,可有什么办法。”
程平点头,这种专业的事,就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候陆允明处理完了这些公事,仆役捧上晚饭来。
“你也在这里随意用些吧。”又吩咐仆役,“去跟厨下说,把程主事的暮食拿到这里。”
又要陪领导吃饭……程平突然想起前世损友的名言“不能随意吧唧嘴抠脚丫子的饭,满汉全席宝宝吃着也不开心!”
程平面前案上摆的是羊肉米粥,粟米白面双色蒸饼,菜是肉圆菘菜和凉拌菠菜。
陆允明案上则还多了一碗糖奶酪、一碗馄饨,并一样烤鸽子、一样拌胡瓜。
陆允明指着糖奶酪和烤鸽子对仆役道:“把这两个给程主事端过去。”
程平连忙推辞。
陆允明低头轻声道:“那么瘦。”
……被吐槽的程平愤愤地挖一勺糖奶酪,瘦?不知道前世多少姑娘就想要这身材,巴掌脸、a4腰、鹭鸶腿……嗯,奶酪做得不错。
既不是大宴,又不是家人一块吃饭,两人倒有点像吃工作餐——没歌没舞,也不“食不言”,而是随意闲聊。
从盐井扯到竹子,从竹林又扯到蛇。
“有一种青绿的小蛇,曰‘竹叶青’,三角头,有剧毒,最喜欢盘旋在竹林里。”程平为傍晚自己大惊小怪的事描补。
陆允明咽下嘴里的馄饨,笑道,“齐州少山少林,不知道悦安从哪里见到的这竹叶青蛇。”
……哪里见到的?动物园爬行动物馆呗!
程平恶作剧癖发作,笑道:“并未亲见,不过是听说的。不只竹叶青,门生还听说过一种美女蛇。”
陆允明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程平把鲁迅先生的“美女蛇”卖给陆允明,“说有位王郎夜宿荒凉兰若。正在院里纳凉时,忽然听到女子轻柔悦耳的叫喊;‘王郎君——’”程平的声音既不轻柔,也不悦耳,倒有些幽幽的。
“王郎答应着,扭头看见墙头儿上露出一个美貌女郎的头来。这美貌女郎嫣然一笑,然后便隐去了。王郎心下很是高兴,以为旁边住着这么一位‘芳邻’呢,不想却被走来夜谈的老僧识破机关!”程平停住,清清嗓子,“说他身上有妖气,一定是遇到了美女蛇。这蛇能叫人名,若是答应了,晚上便要来吃这人的肉。”
吃人肉……陆允明忍着笑,听她继续胡说。
“老僧给了这王郎一个盒子,言放在枕畔,可保无忧。晚间屋外草丛沙沙作响,那怪果然来了。这王郎只捂在被衾中瑟瑟发抖,那盒子中却射出一道金光,然后便寂静无声了。第二日,老僧告诉王郎,盒中是飞蜈蚣,可吸蛇之脑髓,那美女蛇已经被治死了。”
陆允明看看程平:“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