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希望手里有把刀,把这根刺连根儿剜起。
郭婉恨恨想道,阴鸷的眸光睨向郭婉。
因身量儿本就高些,当她这样看着人时,便有种极强的压迫感,仿若眼前一切,皆不过是她足底尘埃,
郭婉却是恍若未见。
她微垂臻首,纤白的手指屈成兰花,抚过腰畔禁步上的丝绦,浅笑道:“县主说笑了。这伯府就是我的家,我回我自己的家,难不成也不行么?这家里该我得的,自然便是我的,祖母断不会委屈了我去,又哪里来的什么好处不好处一说?”
短短一席话,头角峥嵘,半字不让。
一如她方才言语间展现的强硬
郭媛面色一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蓦地“吃吃”笑出声来。
“你倒是嘴硬得很。”她一双眼睛从上到下刮了郭婉一遍,神情轻慢,似在打量玩物,啧啧连声:“若这般瞧来,你这模样倒真是生得好,听说是像足了你那商家出身的亡母,怪道当年能攀上伯府呢。”
她似若叹息地摇头笑着,颊边梨涡隐现,复又将一根染了丹蔻的手指点向下颌,歪着脑袋端详着她名义上的长姊,一脸地意味深长。
“我说我的好姐姐,你这命可真是苦,与你那亡母倒是一对儿亲亲好母女。说起来,你那死鬼夫君也是没福得很,怎么就能把你这么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给丢下了去?他也真舍得呢。”她放肆地笑了起来,明艳的脸上尽是得意。
“县主见识广博,连别人夫妻房中事也了若指掌,当真叫人钦佩。”郭婉笑意如常,只是那眼底不含温度,一如她微凉的语气:“素常听人说,长公主殿下乃天下第一等尊贵的人儿,如今见了县主,我才知道……”
“大胆!”郭媛面色陡地一厉,断然喝止了她,铁青的脸上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声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商户贱门之女,就凭你也敢指摘我母亲?我看你……”
“死者为大,这道理莫非县主不明白?”没容她说完,郭婉便打断了她,弯起的唇角含了一丝极浓的讥嘲,抬起头来直视于她,毫不退缩:
“县主言及先慈,我自然难免由此及彼,原样奉还。县主时不时喝人大胆,却不知县主有没有发现,您连亡者都要拿来说道,实是胆大包天,您就不怕半夜作噩梦么?”
语至末梢,声音转低,幽沉如若耳语,竟有几分诡异。
郭媛的面色刷地变得惨白,好似想起了什么事。
郭婉紧紧地盯着她,轻飘飘的声音嵌在风里,直往她耳边送:“啊哟,县主怎么变脸了?是不是当真做过什么亏心事,怕那冤魂半夜敲门?”
“你满口胡唚些什么!”郭媛厉声道,只那声音却有些发颤。
那一刻,某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蓦地涌现于脑海,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而随后,一股怒意便冲天而起,迅速将她淹没。
这贱人,怎么敢这样说话?
她这是来吓唬人来了么?
她莫非不知自己才是高高在上的县主,而她不过就是个卑微的商户贱妇罢了?
只消她郭媛动一动手指头,这贱人便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郭媛的两眼迅速充血,极度的愤怒让她整个人都在发抖,面色狞厉如鬼。
“若是县主觉得我冒犯了您,其实……您大可以罚我的嘛。”郭婉悠悠地道,风姿雅致地拂了拂裙裾。
她的语声低柔且沉,若上好的丝绒抚过人的耳畔,一路钻到人的心底里去。
“只要您愿意,捏死我还不就和捏死个蝼蚁差不多?”
那充满诱惑的声线又飘了过来。这一刻,郭婉的神情是淡定的,甚而更是有恃无恐的,仿佛料定了对方不敢动她。
郭媛瞳孔骤缩,神情阴鸷得如雷雨将至的天空。
这是她行将暴发的前兆。
然而,她的身子却像是钉在了地上,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即便恨透了眼前这女子,恨不能立时将那张美丽的脸抓花,可郭媛却又无比清楚地知晓,此时不可轻动。
那一刻,长公主微带寒瑟的语声,蓦地响起在她的耳畔:
……我儿切记,不可明着与你大姐姐交恶,以免落人口实……
……以你我母女之尊,并以此女身份之贱,如若我们贸然动作,必被他人诟病欺压元配遗女,那些没事儿干的言官们就跟等着吸血的蚊子一样,一旦我们露出行迹,为娘说不得便又要罚跪了……
……到底她也不过就是个比玩意儿好不了多少的东西,我儿不必与她一般见识,明面儿上唤她一声大姐姐,其实也不算什么……
……言而总之,不可惹事生非,更不可当众与之冲突。此女来得古怪,我儿需小心应付,莫着了她的道儿去……
这是临行之前,永宁长公主对郭媛的叮嘱。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在说这些话时,母亲眼底深处的痛苦与酸楚。
那神情,深深地刺痛了她。
第291章 愤而离去
郭媛用力地咬着牙,两边腮帮子都痛了起来。
如果这贱女不出现,该有多好?
那样便没有人会想起,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实则乃是续弦,在元配的牌位前,尊贵如长公主,也是必须要执妾礼的。
只消一想起这些,郭媛就觉出一种剜心刻骨的恨。
都是郭婉!
都怪她出现在盛京,才叫这满城的人都看了她们母女的笑话儿!
这奇耻大辱,终有一日,她香山县主要百倍奉还!
郭媛的额头迸起青筋,牙齿因愤怒而咬合,响起“格格”之声。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
眼前覆上短暂的黑暗,有殷红的光刺透进来,她的眼皮有些痛。
那个令人厌恶的身影,在这一刻,终于没再出现在她的眼前。
即便只有这眼开眼闭的一瞬。
郭媛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母亲说得对,现在还不是时候。
此刻与郭婉闹翻,就是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中。
郭媛缓缓睁开眼睛,压下了那冲天而起的怒意。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她直勾勾地盯着郭婉,声音逼得又尖又细,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这世上最深的恶意:
“一个寡妇罢了,不知守在老家,竟还有脸跑到京城来。我要是你,老早就以死守节了,哪还能厚着脸皮活到现在?你是嫌那房梁太矮吊不死人!还是嫌那水太浅淹不死人!再不济是那剪子太钝,扎不死人!”
一连串恶毒的咒骂从郭媛的口中迸出,尽数倾泻在了郭婉的身上。
就算不能闹翻,她这姐姐是个寡妇,却是不争的事实。
一个不肯赴死、苟活于世的寡妇,是个人都能朝她身上吐唾沫,以她县主之尊,只是骂上几句,那是她仁慈宽厚。
郭媛得意地笑了起来。
“教训你几句,是让你别忘了本份,别以为成了伯府之女就高贵起来了。”她越说眼睛越亮,颊边涌起兴奋的潮红:“我知道姐姐守不住,我会告诉母亲的,请她好生替你选一户好人家,让你有个精彩的下半辈子。”
她将重音放在“精彩”二字上,掩唇笑了起来
郭婉面色不动,看着她的眼神犹如看傻子。
“县主想是恨毒了我罢。”她举袖掠鬓,姿态美得叫人心折:“可是,恨透了我,却又根本动不了我,还不得不在人前与我好生处着。”
她怜悯地看着郭媛,笑靥如花:“这可怎么办呢?县主越是如此,我就越欢喜、越快活,恨不能日日都叫县主抓心挠肺、恨不能当场杀了我,却也只能白想想,却根本不敢动手。”
她掩袖轻笑起来,眼底深处流溢而出的,是满满的得意与讥嘲,旋即却又作出害怕的样儿来,拍着心口道:“我这样说,您是不是更恼了呢?啊哟,您不会现下就叫人把我给杀了罢!”
郭媛脸上的笑,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的身子微微地打着颤,看得出,她已经处在爆发的临界点。
“县主这样子又笑又怒地,是在彩衣娱亲么?”字字句句皆如钢针,尽数戳中郭媛的痛脚。
郭媛面色铁青,张口就要唤人。
“陈三姑娘,好久没见了。”郭婉抢在她之前开了口,面上的笑容有若春花绽放。
郭媛陡然闭上嘴,转首看去。
随后,她便瞧见她此生最讨厌的人。
陈滢!
刹时间,郭媛的两眼又开始冒火。
好死不死地,陈滢怎么突然来了?
若是其他人还好,偏来的是她的死对头,这让她还怎么发作郭婉。
郭媛怨毒地看着陈滢,眼神像是要吃人。
“见过县主。”隔了一段合宜距离,陈滢略略屈了屈膝,似是对她的眼神视而不见。
郭媛面上的神色,在这个瞬间难看到了极点。
一个郭婉已经够糟心的了,如今又添了个陈滢。
纵使早知道今日很可能与陈滢会面,郭媛这心里还是跟滚水里泼了几大勺油似地,让她忍不住就要爆发出来。
“我方才见县主的丫鬟在找您,我记得那丫鬟是叫扫红来着。”陈滢仿佛没瞧见郭媛的神情,平静地说道:“我怕她有急事,特来告诉县主一声儿,县主还是快些回去罢。”
郭媛看了她一会儿,怒极反笑:“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的丫鬟了,我……”
“我觉得,县主还是平息一下比较好,毕竟这么多人瞧着呢,是不是?”郭婉适时接口道,一面便懒懒地向远处示意了一下。
郭媛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便见池塘边儿聚集了不少姑娘,明着是在赏花,可是那眼神儿么,却总要往竹林的方向飘。
郭媛瞬间心头凛然,
众目睽睽之下,发生在此处的一切,都瞒不了人去。
她飞快地回过头,面上的神情已然收敛了许多。
陈滢松了口气,转过视线,看了郭婉一眼。
她与香山县主的对话,陈滢并未听清,但场中形势却很明显。
郭婉一直在故意激怒这个继妹。
其目的么,无非是希望郭媛当场发作,对继姐做出什么不妥之举,顺势把长公主架在火上烤一烤。
这是郭婉的家事,陈滢无由置喙,只是,郭婉这法子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自己也是要吃些亏的。
陈滢出言转圜,无非是不希望她吃下这些明亏。
郭婉的回归堪称突然,而身为其继母长公主却并未出手阻止,甚至表现得十分隐忍。
这已然表明,永宁长公主是个非常精明之人。
此等情形下,只要郭婉稍有行差踏错,表现出一点点的强势,长公主就会立刻由得利者变成受害者,而郭婉则会变成刁难继母的乖戾女儿。
这对郭婉是大大不利的。
陈滢出面转圜,亦是因此之故。
郭媛沉着脸,森森然的视线凝向郭婉,复又转去陈滢的身上,随后点了点头:
“很好。”她说道,神情已经没了方才的暴怒,而是变得冷静起来,唯有眼底深处的怨毒,浓得几乎化不开:“你们两个,很好。我记住了。”
直勾勾地看了她二人半晌,郭媛猛地转身,毫无征兆地便离开了。
第292章 一笔买卖
在这整个过程中,郭婉始终未出一言。
眼见得她行得远了,陈滢方才看向郭婉,正待说话,不想郭婉却当先笑了起来,道:“今日是我太毛燥了,险些连你也绕进去。”
陈滢不防她自己说了出来,倒是怔了怔,旋即便摇头,坦然地道:“我本来就招县主的恨,就算你不在,她和我还是不对盘。”
“到底也是因我而起的。”郭婉说道,语含歉意。
陈滢未就接话,视线向她身后扫了扫,问了个问题:“如何不见你的丫鬟?绿漪与红香怎么一个都不在?”
她二人是郭婉最信重的大丫鬟,向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而陈滢此时却发现,立在郭婉身后不远处的两个丫鬟,都是生面孔。
“你说她们啊,我给她们脱了籍。”郭婉行若无事地道,又回身指着那两个丫鬟,笑道:“这两个是我才买的,另外那个年纪大些的,是我请来的。”
她伸长手臂,往更远处指了指。
陈滢这才发觉,在竹林的边缘,还站着一个青帕包头、做妇人打扮的女子,似是管事妈妈。
“就这三个人,总共花了我这个数儿……”郭婉笑着伸出一根手指,侧眸看向陈滢:“你猜是多少?”
“一……百两?”陈滢试探地道。
既然让她猜,那就肯定不是小数目,一百两已经是天价了。
郭婉闻言,“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掩唇道:“这也太少了。翻个十倍还差不多。”
一千两?!
饶是陈滢素来镇定,此刻也难免震惊。
总共三个人,就花了足足一千两,这几个仆役都是什么来头?
郭婉笑着向那两个丫鬟招了招手,她二人立时移步上前,观其行止,确实像是有些来头的样子。
“这两个往后便跟着我了,这个叫珍珠,那个叫玛瑙。”郭婉介绍似地道。
陈滢扫眼看去,便见那叫珍珠的丫鬟一如她的名字,生得珠圆玉润,微微上翘的唇角,天生就带了三分笑,很讨人喜欢;而那个玛瑙则是生了张容长脸儿,容颜颇美,却是美得没有一点侵略性,反倒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虽然是一张一弛,面貌气质迥异,可两个丫鬟却有着相同的沉稳,当郭婉介绍她们时,每提及一人,那人便会向陈滢屈膝行礼,姿态极为标准,一看便知受过严格的训练。
挥手命她们下去后,郭婉便笑道:“绿漪她们几个跟着我很久了,只如今我要走的路并不容易,我能为有限,往后怕也护不住她们,倒不如丢开手去,大家各自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