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半旧青衫
枕霜居,便是陈劭单独居住的小院儿。
这也是太医院的医嘱。
因脑中血块未散,太医们认为陈劭不可过于激动,诸事皆以安静为宜,最好独居。
李氏自不会违背大夫的话,便将此前空着的枕霜居拨出来予陈劭独住。那院子与正房仅有一墙之隔,外头又另开了一道门户,既安静,又便于李氏照顾他。
陈滢过去的时候,那连接正房的小角门儿却是上了锁,许是李氏怕人打搅夫君。于是,陈滢便又转出鸣风阁,沿着青砖墙往西走了一会,那墙上便现出了一道精致的木扉。
寻真上前叩门,门很快便开了,应门的是个垂髫小鬟,十来岁的年纪,眉眼细巧、动作轻捷,名字便唤做巧儿。
“姑娘请进。”巧儿行礼后便在前引路,另有一名小童上前,将那木扉重又关上了。
陈滢一面往里走,一面便问:“父亲醒了么?”
巧儿尚未作答,那正房垂帘后头便传来一把清和的声线:“我已经起来了。”
随着话音,帘幕掀起,陈劭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门边儿。
陈滢忙屈身见礼,陈劭笑着道免礼,又招手唤她:“阿蛮到阿爹这里来。”
陈滢踏上曲廊,问道:“父亲昨晚歇得可好?”
“一觉到天亮。”陈劭说道,抬手指了指廊下的竹案竹椅,俊逸的脸上神色温和:“恰好你来了,陪阿爹手谈一局如何?”
陈滢侧首看去,便见那竹案上置着棋盘棋子,旁边还立着个小童儿,正在烧水煮茶。
陈劭这静养的日子,过得还是挺悠闲的。
陈滢并不是很擅长围棋,便老老实实地道:“女儿棋艺不精,还望父亲别嫌弃。”
陈劭闻言,唇角微微一勾,刹时间笑颜乍现,似月落清辉,几令人失神。
“无碍的,阿爹让你三子便是。”他似是心情甚好,说话间便已坐了下来,将装着黑子的木碗放往对面一推,哄小孩一般地道:“喏,阿蛮执黑罢。”
看着他的笑脸,陈滢心下生出淡淡的温暖。
这段日子以来,他们父女间的接触多了些,二人相处较之最初自然得多。她能够感觉得到,陈劭对她很关心,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那是血缘上的一种亲近,融在骨子里的,作不得伪。
陈滢的唇角溢出笑来,坐下与父亲着棋。
廊下微风轻拂,廊外是高大的银杏树,叶影参差错落,棋枰上黑白子交接,偶尔响起一声轻脆的落子声,越显得这庭院寂寂。
半个时辰后,一局棋了,陈劭的面上稍稍现出几分疲色,将棋枰推开,笑道:“阿蛮又输了。”
见他神情倦怠,陈滢便轻声道:“父亲可要歇着?”
陈劭温笑着摇头:“无碍的,只是想着要给你祖母请安,不可太迟。”停了停,便起了身,伸手在陈滢发顶轻轻一抚,柔声道:“阿爹有东西要给你,阿蛮且在这里坐一坐,阿爹去去便回。”
陈滢点头应下,陈劭整了整衣帽,便带着两名小童儿离开了。
庭院中只剩下了陈滢主仆并巧儿,巧儿回身往屋里张了张,便上前请罪:“姑娘恕罪,因老爷才吩咐婢子把衣裳拿出来晾的,婢子要先去做事,不能服侍姑娘了。”
见她小小年纪,却偏摆出老气横秋的模样儿来,陈滢觉得很有趣,便笑道:“你去忙你的,我就在廊下坐坐,不进屋儿。”
巧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便掀帘进了偏厢,不多时,两手捧得满满地走了出来,正是厚重的一撂衣裳。
见她都快被衣裳堆给埋住了,陈滢便唤来知实帮忙,巧儿先把衣裳搁在小竹椅上,一本正经地向陈滢行礼致谢,这才肯接受知实的帮助。
陈滢便坐在竹椅上,看她们晾衣裳。
青色的、玄色的与灰色的衣袍,很快便将那游廊的栏杆铺满,阳光投射而来,树影与檐影交叠,衣衫上的绣样闪着幽光,倒也有一种别致的美感。
陈滢端起茶盏喝了口茶,瞥眼便见巧儿小心翼翼将一件半旧的青衫捧起,寻了那廊脚一处干净的平地,先在地下垫了一块大白布,方将衣裳平摊其上,动作十分轻巧。
陈滢不由有些好奇,便问:“这件也是父亲的么?”
那青衫乃是最寻常的棉布所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磨出了毛边儿,与此前那些衣袍相比,明显破旧得多,不太像是陈勋这样身份的人会穿的。
巧儿闻言,便放下手中活计,起身躬腰道:“回姑娘的话,这是老爷的衣裳,老爷特为叫婢子把这衣裳单独拿出来晾,还叫婢子一会儿去厨下取个铜壶来,灌上热水熨一熨。”
这话直说得陈滢讶然。
一件旧衣裳罢了,陈劭如此在意,却不知有何缘故?莫非,这青衫上还承载着一段足可追忆的过往么?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陈滢却也没再继续往下问,顾自喝着茶。
巧儿是才指派过来服侍陈劭的,这件衣裳的掌故,她怕是也不知道。
小院中安静了下来,除了丫鬟们走动时的轻微声响,便唯有风声传来。
陈滢安然地坐在椅上,望着檐下绿影、篱外花枝,心情亦是一派平静。
陈劭很快便回来了。
陈滢这厢才添了一次茶,那木扉便被人推开,陈劭袍袖翻飞,大步走了进来。
陈滢上前去迎他,一面观察他的神色,却见他面色平静,沉邃的眸中毫无起伏,便猜测他请安的过程应该是顺利的。
不过,这猜测也很可能做不得准。
做官做到陈劭这一步,自然已经修炼到了喜怒不形于色,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还是相当困难的。
“阿蛮可等得急了?”陈劭温言道,一面缓步踏上台矶。
陈滢便道:“这也没过多久,我看她们晾衣裳,也挺有趣儿。”
陈劭抚袖而笑,道:“这也能看出有趣来,阿蛮果然还小呢。”语毕,又换了种哄小孩子的语气,和颜悦色地道:“阿蛮随我到屋里来,阿爹有好东西予你。”
第298章 前朝玉斗
也不知是不是失去了八年记忆的缘故,每每与陈滢相处时,陈劭总会不自觉地将她当作稚儿。
事实上,在陈滢的记忆中,幼年时的她似乎没怎么与陈劭单独相处过,委实不知陈劭的这种态度从何而来,只能认为,这是一种潜意识表现。
二人进得内室,陈劭便从书案的抽屉里翻出个青翠欲滴的小玉斗儿来,向陈滢晃了晃,和声道:“这是阿爹前几日在个小铺子里寻来的,乃是前朝旧物,你拿去顽吧。”
陈滢早就听李氏说过,陈劭乃是鉴定古物的高手,尤其精于玉器,只是从前公务繁忙,这个爱好便被他搁置了。
如今他赋闲在家,日常无事,便又将这个兴趣重新拾起,三不五时地便要出一趟门儿,也不走远,只在离家不远的那片坊市转转。那里有几家不起眼的小铺子,专卖旧物,他眼光独到,时常能淘到些好东西。
这种打发时光的闲逛,从许老夫人到李氏,都是赞同的。
比起在家中闷坐无聊,倒不如在外头走动走动,散散心,只消多派人跟着,别叫他被人冲撞了便是。
此刻,见陈劭珍而重之地取出这绿玉斗来,陈滢便知,此物必定不凡,忙双手接过,笑道:“多谢父亲。”
陈劭闻言,漆黑而修长的眉便往中心一拢,拢出了薄薄的一层不虞:“阿蛮怎么总是把阿爹称作父亲?阿爹可要恼了。”一面作势要去夺玉斗,假意板脸:“再不听话,这个也不给阿蛮了。”
仍旧是逗哄小孩子的语气,带着几分宠溺。
陈滢的心莫名一软,旋即又泛起微酸。
她能够感觉得到,对她这个女儿,陈劭是真的疼爱的。
“我说错了,应该是谢谢阿爹。”她说道。
陈劭见状,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戏谑地道:“我们阿蛮难为情喽。”
陈滢原本倒没什么的,被他这样一说,却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在这个瞬间,她无比真切地意识到,除了梦中的那个世界,以及她经历过的那两世人生,现在的她,其实还只是个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
她有父母,还有哥哥
他们都很爱她。
心头淌过淡淡的暖流,陈滢面上的笑容亦随之绽开,抬起头去看陈劭。
陈劭亦正看她,清俊的脸上,笑意温软,目中是满满的疼爱怜惜。
陈滢觉得,她像是被一层暖暖的气泡包裹住了,身体也像是变得轻盈起来。
“老爷,药熬好了。”门帘忽地被人掀起,巧儿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出现在了门边儿。
陈劭点了点头,语声温和地道:“端来吧,放在窗前凉一凉。”
巧儿应声而去,陈劭便又转向陈滢,柔声道:“阿蛮先回去吧,阿爹要吃药了。”
他一直不大愿意叫人瞧见他生病的样子,每每吃药,总要避着人。
尤其是亲人。
陈滢很理解他的心情。
身为一家之主,如今却几乎沦为二房的拖累,这个家都因他乱了套,陈劭的心理负担,想必很重。
尽管他从未示于人前。
而越是如此,他的隐忍便越叫人心中发堵。
陈滢没有违逆于他,恭声道:“阿爹好生养病,女儿先回房了。”
陈劭笑着“唔”了一声,亲陪着她出了屋门,立在阶上,目送她离开。
行至院门处时,陈滢悄然转首,却见陈劭不知何时已走到曲廊的尽头,正垂头看着什么东西。
她脚步微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陈劭看着的,是那件铺在地上的半旧青衫。
阳光穿过廊檐,描绘出他俊秀的侧颜,苍白而温润。
他半低着头,视线停落在那件青衫上,仿若在以眼神轻抚着那上头的每一处针脚、每一根纤维,神情温柔,似有无限眷恋。
那是极短的一个刹那。
当陈滢提步时,他已然转过头,见她仍还未走,展颜一笑。
“快回吧,太阳要晒过来了。”他朝她挥手,眸底清辉未散,却再不复那些温柔眷恋。
好似方才一幕,只是幻觉。
陈滢回了他一笑,转身离去。
木扉悄然闭拢,门楣上垂下几根藤萝,在夏风中轻轻地晃动着,浓密的叶片间,绽着几朵小小的紫色的花。
有细碎的香气在院中辗转,扑入帘幕、染上袍袖,恋恋不去。
陈劭撩袍坐在凳楣子上,望着脚下平铺的旧衣,低垂的眸子里,有涟漪缓缓推开、散去。
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后,他叹了口气,起身回到屋中。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他端起案上药碗,触手处,是一握微温。
他的笑容变得苦涩,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复又将空碗交给了旁边的巧儿。
巧儿接过碗,将早就备好的干净白巾捧来,恭声道:“老爷请擦一擦罢。”
陈劭信手接了,拭净嘴角,便在屋中踱起步来。
巧儿捧着碗,悄步退了出去。
这房间本就不大,陈劭来来回回地走着,却也不觉腻烦,偶尔停步沉思片刻,又或是将那案上的书拿起来翻看两眼,再或是立在窗前望着树影出一会儿神,旋即又是不停地踱步,仿似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不消多时,叩门声倏然响起,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大管事刘宝善沉稳的声音:“二老爷,太医院的药送到了。”
陈劭的眼神晃了晃,身子却是没动,耳听得巧儿前去应门,随后便有脚步声响起,踢踏踏踏,渐行渐近。
陈劭向那案边的竹椅上坐了,两手扶膝,目注着门帘,身子笔直,神情间有隐约的期盼。
刘宝善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帘边,早有小童掀开帘子,他躬腰走了起来,巧儿跟在他身后,两手捧着一只扁长的木匣,匣上叠放着几封信。
刘宝善先行上前见礼,恭声道:“禀报二老爷,此次固真大补丸共计二十丸整,是太医院的药童亲送来的。”说着便回手指了指巧儿手中的木匣,又笑道:“门房那里有几封二老爷的信,小的也一并带来了。”
第299章 锁窗朱户
“有劳你了。”陈劭温言道,冲一旁的巧儿抬了抬手。
巧儿应了个是,上前便将手中药匣搁在案上,复又把那几封信单拿着,归拢在了案旁一只精致的小竹筐里。
那竹筐子刷着朱漆,编织得十分细密,隐隐散发出竹制口的清香。
刘宝善家的悄悄抬头,便见那小竹筐子里尚有几封未启之信,他立时便知晓,这应该是陈劭专门用来放置信件的。
说起来,在失踪之前,陈劭已然官至郎中,身边自不乏故交好友,亦有几个处得不错的同僚。
自回京之后,他日常无事,倒是时常与这些旧友通通书信。大家皆是读书人,这书信便也风雅得紧,有时候就是一张便条儿,或一诗、或一画、甚或只是偶得的两个好句子,也这般往还递寄,倒是令这漫长的病中岁月,变得不那么无聊了。
“二老爷,小的这里还有份儿清单。”刘宝善此时又恭声禀道,旋即便自袖笼里抽出一页纸来,双手呈上:“太医院至今送的药都在这上头记着了,请二老爷过目。二夫人那里小的也送了一份儿过去。”
陈劭信手接过,便问:“夫人呢?”
他问的是李氏。
刘宝善忙恭声道:“回二老爷的话,之前二夫人把事情交代下来便回屋了,二夫人跟前的罗妈妈说,二夫人累着了,如今正睡着。”
“真是难为她了。”陈劭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郁郁。
刘宝善不敢接话,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更多的吩咐,便弯着腰无声地退了下去。
巧儿见状,亦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屋中只剩下了陈劭一人。
他静静地坐了片刻,便起身上前,拿起案上那只药匣,提声吩咐屋外小童:“我现下要歇一觉,你在外头守好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