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看濮哥儿去。”陈劭道,叹了一声,抬手抚了抚袍角,神情感喟:“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快,眨眼间濮哥儿都成亲了,我这个二叔怎么着也该去瞧瞧的。”
见他果然要去前头观礼,李氏不由情急,也顾不得其他,一把便拉住了他的衣袖,苦苦劝道:“老爷,外头人多气味大,这天气又热,您何苦遭这个罪?”
语罢,眼风飞快扫向旁边的陈励,复又仍旧归落于陈劭的身上:“老爷您身子骨儿又没好全,太医的医嘱万不能忘的,这万一被人冲撞了去,岂不是辜负了老太太的一片心?若是老太太再急出病来,我们这些下头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语多婉转,然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这是在怪陈励撺掇陈劭出门儿。
陈励淡淡一笑,躬身退后两步,并不接话。
李氏心头微恼,却也不好当真指摘这个小叔子,只得一脸急切地去看陈劭。
只要陈劭不肯去,陈励也勉强不得他。
第304章 兄友弟恭
“我省得的,夫人放心便是。”陈劭的声音很温和,面上神情亦如是,抬手向李氏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语声转低:“我知道夫人是为了我好,我都懂的。”
李氏被他一语触动心肠,不由那眼眶便红了。
她何尝不想与夫君双双露面?何尝不希望他们一家子好端端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给那些嚼舌根儿的人一个响亮的巴掌?
可是,她不敢。
这外头不光人多气味大,更会有无数探究的眼神、私底下的议论。万一陈劭受了刺激再有个好歹,你教她这心里如何过得去?
这些年她已经过得够艰难的了,不仅是她,她的儿女又有哪一日不是在煎熬中度过?如今她所求者,也不过就是“岁月静好”四字而已。
“老爷既然都懂,那就还是回屋歇着去,好不好?”李氏的眸底有些湿润,看向陈劭的眼神中有乞求,亦有柔情。
“便今儿老爷不却说,来日明远堂敬茶的时候儿,老爷也能一并见过您大侄儿并侄儿媳妇,不也是一样的么?大家都是一家子,那些虚礼竟不必讲究才是。”她再度劝道。
陈劭回望于她,目中柔情款款,似清寂的月华拢上她的脸:“阿璎莫慌,我就去外头略坐一坐,看着他们行了礼便回来,不多呆的。”
李氏闻言,眼圈儿越发地红,忙佯作低头,掩饰了过去。
自陈劭失踪后,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人唤她“阿璎”了,一刹时,多少柔情蜜意的往事涌上心头,让她几乎失神。
见她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陈劭的眼神益发柔软,轻声道:“好了,阿璎,你乖乖的,别再拦着了,容我与四弟同去可好?”语罢,玩笑似地作势拱了拱手。
李氏被他这模样逗笑,目中却又含着泪,一时间百感交集,喉头哽住,竟是说不出话来。
“二嫂放心,既是我邀了二哥出门儿,必会全须全尾地把二哥送回来。”陈励此时蓦地开了口,语毕长身一揖
李氏自不敢受他的礼,忙侧身避开,复又还了半礼:“小叔莫要如此,妾身当不起。”
陈劭便挥了挥手,和声道:“你们都莫要多礼。”
陈励直身而起,向他笑道:“二哥发话,小弟自当遵从。”复又转向李氏,半是玩笑地道:“二嫂这下子总该放人了罢。”
言至此,他忽地神色一正,端然道:“我与二哥乃是亲兄弟,任这世事如何变幻,这一点永远不会变。我的话,不知二嫂可听懂了么?”
李氏一怔,旋即便低头咳嗽了一声,面上多少有几分尴尬。
她确实是信不过陈励,总觉得他还记着魇胜之事,会对二房不利。
这并非她心胸狭窄,委实是这后宅里的争斗算计,往往杀人于无形,她不能不防备着些。
然而此时,陈励却是正颜厉色地说出这番话来,纵使李氏心下非常不快,却也不好再拦着了。
若再行阻挠,她就是在破坏国公府兄弟的感情,这罪名她可担不起。
“再有一点,二嫂或是不知。”陈励再度开口,说话时双目竟有些泛红,似是心情十分激动:
“当年小弟进学,全赖二哥悉心教导,若没有二哥,小弟如今只怕已成纨绔。这一份恩情,小弟牢记于心,从不敢忘,二嫂如若不信,可向府中那些老仆打听,便知小弟此言发自肺腑,绝非谎话。”
这话比方更重了些,李氏不敢不接,忙屈身道:“小叔这话可折煞妾身了。”
她抬起头,笑容温婉柔和,眸光掠过陈励,满是温情地在陈劭的身上绕了绕,颔首道:“我自是知晓你们兄弟一向极亲厚,你们要去便去罢。”
她向后退了一步,细声叮咛:“老爷早去早回,若是实在却不过,吃两杯酒也是行的,切不可贪杯。”
“我记下了。”陈劭低语道,苍白的脸上又现出笑来,温润淡和,让人想起“君子如玉”这样的话来。
李氏柔柔地向他一笑,再退数步,屈身行礼:“老爷好走,小叔好走。”
陈劭颔首,侧眸往她身后张了张,便看见了立廊角的陈滢,遂向她笑着挥手:“阿蛮陪着你母亲,阿爹先去了。”
陈滢垂首应是,陈劭再笑了笑,便与陈励一同离开了。
李氏拢袖立于廊下,望着他们的背影转过长廊,身形动也不动,半晌不语。
陈滢知道她心情不好,有心想劝上几句,启唇时却又发觉,根本无从劝起。
陈劭前去观礼,此乃人之常情;陈励邀兄长同行,此亦人之常情;李氏的猜忌与牵挂,还是人之常情。
之所以有“清官难断家务事”之说,便在于这些“常情”之间,有太多细微到无法分说的东西,让人思之有迹,而言之无由。
“夫人,吉时将要到了,再不走怕就迟了。”罗妈妈小声地提醒了一句,无形间却是打破了沉默
李氏收回视线,神情怅怅:“罢了,走罢。”
这四个字说得意兴阑珊,仿似没了精气神,语罢也不要陈滢搀扶,当先独自前行。
陈滢等人连忙跟上,一行人无声地穿过几重院落,直到来到了水鉴轩的门外,被那满世界的红烛灯笼与沸反盈天的声浪簇拥着,气氛方才有所回转。
“老爷他们是往仪门去了。”罗妈妈适时地禀报了一声。
李氏点了点头,神色间有厌烦,亦有担忧,低声吩咐:“叫几个机灵点儿的跟着老爷,有事速速回报。”
罗妈妈躬身退下,自去安排人手不提。
却说陈滢与李氏,进得水鉴轩中,早有小丫鬟飞跑着迎了过来,陪笑道:“二夫人并三姑娘来得可真巧,再略坐一坐那吉时就到了,婢子给您们带路,里头都留好位置了,保管能瞧见挑盖头呢。”
到得此处,李氏自不能再满面愁色,只得擎出满满的笑来,笑道:“瞧你这小嘴儿甜的,怕不是抹了蜜?说得我这心里头都欢喜起来了。”说着便向紫绮打了个眼色。
紫绮立时会意,将手里捏着的一枚小红封儿递了过去,笑道:“这是我们夫人赏你的,拿去买花儿戴吧”
那小丫鬟双手接过红封儿,直笑得见牙不见眼,迭声道:“婢子谢二夫人的赏,谢三姑娘的赏。这钱婢子留着买糖吃,吃的甜甜的嘴儿再来二夫人跟前讨赏。”
这话直说得众人都笑了,紫绮便笑道:“我瞧你这是把规矩忘到脚后跟儿去了,竟是讨打来的,还不快些前头带路?”
那小丫鬟便做出怪样儿来讨饶,惹得众人大发一笑,一行人便进了正房。
第305章 可是七郎?
正房里也是一片欢声笑语,世子爷陈勋并夫人许氏正忙着招呼客人。陈滢陪着李氏见过他们,挑了个不要紧的位置坐了,那厢沈氏便凑了过来,拉着李氏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
陈滢初时诧异,随后便释然。
沈氏突然如此热情,并非她转了性,而是为着脸面二字。
这满屋子的贺客,无一不是当朝权贵,沈氏往里头一坐,几乎没人愿意搭理她。天幸李氏这时候来了,这位二房媳妇如今可比她沈氏混得还惨,她拉着李氏说话,就是想要个陪衬之人而已。
沈氏的这点儿小心思,自瞒不过李氏去。
只她素来不喜在这些无谓的小事上争个高低,更兼有个人在耳边聒噪着,倒还能挡去不少异样的目光,遂由得对方拉着,面上端出个恬静的笑来,权作个摆设而已,一面便向陈滢打了个手势。
陈滢无奈地看了沈氏一眼,点点头,便带着知实去了外头。
贺客们大多集中在房间里,门外倒没多少人,陈滢默立于廊下,想着待新妇进门,走完程序,定要李氏来外头走走,也免得她气闷。
正自思忖间,忽见罗妈妈匆匆走了过来,神情间似有焦色。
陈滢立时招手:“妈妈到这里来。”
罗妈妈闻声看去,面色立时一松,快步上前,低声道:“奴婢正要找姑娘回话呢。”说着便往左右看了看:“夫人没在吧?”
一见她这神情,陈滢的心就往上提了提,道:“母亲在里头说话呢,有事你与我说。”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又往那曲廊深处走了几步,远远避开了众人。
罗妈妈亦步亦趋跟了过来,悄声道:“奴婢正是这个意思呢。”说着往前凑了凑,用更轻的声音道:
“有件事儿要与姑娘说一声儿,四老爷拉着老爷去了外头流水席,瞧着像是要避着人说话的样子,奴婢不敢专擅,特来回禀。”
原来是这么回事。
陈滢心下略安。
陈励其人,她始终看不太透,每每视之,总如雾里观花。
可换个角度说,虽然对此人持保留态度,但这人对他们二房,又似乎并无恶意。
在这一点上,陈滢相信自己的直觉。
此外,那相国寺的番僧,陈滢后来请裴恕帮忙打探过,事实证明陈励没说谎,那番僧确实擅医术,治好了不少人,且也没发现他与陈励有什么私下里的勾当。
只是,到底还是叫人有点不放心。
蹙眉忖了片刻,陈滢便道:“既如此,我去前头瞧瞧去,妈妈去里头陪着母亲吧。”
李氏虽然身子已是无碍,但她劳神之事太多,陈滢委实不希望她被太多杂事打扰。
罗妈妈心领神会,躬身道:“姑娘且去,奴婢知道怎么做。”
一时罗妈妈去了,陈滢便又将大篆、小篆唤来,叮嘱她们:“好生留在这里听用,若是母亲问起,就说我去外头散散,很快就回来。”
二人束手应是,陈滢便带着知实沿游廊的另一侧转出院门,径往前头而去。
流水席便设在二门外头,整整摆了十八桌,坐席的除了街坊邻里外,大多数是闻风而来的各色人等。
这也是京城惯例了,亦是一种变相的行善。
举凡那有头有脸的人家办喜事,总是会开上几桌流水席,而赴宴之人不拘高低贵贱,只消穿戴整齐,进门后再说上两句吉祥话儿,就能坐下来好酒好肉地吃上一顿,就算是乞丐无赖汉也没人会赶。
陈滢赶到二门的时候,流水席上贺客齐聚,将那十八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酒香与菜香在热风里飘着,行令猜拳之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陈滢只向人群中扫了一眼,便瞧见了陈劭与陈励。
他二人衣着华贵、气象不凡,有若鹤立鸡群,在这群人中非常打眼。
见陈劭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正与陈励说着什么,陈滢的心便落回肚中,正待吩咐个小厮去传话,蓦地,人群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是七郎么?”
清晰而又亮丽的语声,带有极强的穿透力,竟将这满院子的喧嚣都给压了下去。
陈滢动作一顿,循声看去。
一人自席间缓步而出,却是个满面风尘的女子,五官生得倒还清秀,只是皮肤粗糙、面色微黑。
此刻,她正直直地望向不远处的陈劭,神情怔怔,目中交织着惊喜与柔情。
一阵诡异的安静,自她所在的那桌儿弥散开来。
陈劭直视着她,眼神十分陌生。
“七郎,你不识得我了么?”那妇人再度语道,踉跄着似是想要上前,却不妨脚下一软,朝后便倒,所幸被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给扶住了。
那男子满面乱糟糟的胡须,鼻翼边生了颗铜钱大的痦子,容貌粗隔,身上穿着件半旧的葛衣。
“大姐小心。”他扶着那妇人站稳,俯身便从地下抱起个约莫五六岁、全身都裹在厚厚斗篷里的孩童来,看向了陈劭。
“姐夫,你不认得我们了吗?我是柱子啊!”他说道,微带破音的声线,凄厉得有若夜枭:“就算你不认得我,也该认得团哥儿吧?”
他紧紧抱着那孩童,一脸期盼地看着陈劭。
“你胡说些什么?!”陈励此时终是自震惊中清醒,面色铁青:“这是我二哥,哪里来的什么七郎?”
“他就是刘七郎!”那自称柱子的男子立时回道,直直地盯着陈劭,双目开始泛红:“姐夫,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直说你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原先我还当你诳我,却原来这竟是真的。”
他望望陈励,又望望陈劭,蓦地惨然一笑:“是了,是了,姐夫你本是贵人,我姐姐……我们……原来……高攀不起。”
言至此,他蓦地挺起胸膛,颤声道:“刘七郎,你不认得我没关系,可是,我姐姐却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团哥儿更是你的骨肉,你怎么能就这么把他们丢下不管?你还是不是人?”
“住口!”
陈励气得两眼冒火,张口就要唤人,不想那男子竟打断了他:“我不管那么多!”他嘶声吼道,紧紧抱着那个叫团哥儿的孩子,悲愤欲绝:“天理昭昭,我就不信没人给我们做主。”语罢拉起那个妇人就要走,却不想被那妇人用力挣脱。